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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灰飞

    浅姑无力垂了垂眼帘,“迟渊是你的心上人,我不能再利用你逼他化成舍利救我儿子。心灰意冷之时,一位名唤云姬的女异士将我当街拦住,她告之我聚集千余凡人精魄阳寿渡入我儿子体内,可将我子复活。”

    云姬?听着熟稔,略一琢磨,难不成是无觞阁的风韵娘子出来做买卖了?这家铺子精明得很,我觉得有些不妙。

    浅姑继续道:“我丧夫失子,心理极端渴望他们能重新活过来陪我,哪怕可以复活其一也是安慰。我就听了那女异士的话,掠人精魄阳气。我担心你会怀疑,便开了南城茶馆以做掩饰,表面日日忙碌茶馆,实则暗里收人精魄。迟渊大师被招入城,我自知瞒不下去,我便又利用了你。那日,我早知迟渊立在门外,,故意将短剑送予你防身并叮嘱你小心妖孽来侵,实则是说给他听做给他看。”

    她虚着身子再拭了拭唇边不断渗出的血迹,“可迟渊大师还是发现了,他曾暗暗来见我,要我收手。我知晓他时至今日没有将我收服,实乃顾及你的感受。他见你我姐妹情深,不忍再让薄缘寡亲的你失去最后一个亲人。 可我却不甘心,终是趁着他被四囚山人困住时,再汲了不少凡人精魄。可人算永不及天算,天宫里的天蚕神族得知我在人间肆意害人,曾降下天蚕白火以示警告。为了令爱子重生,我不顾违逆天条,哪怕这一身道行和性命。”

    她再望一眼门外的漫天火光,“躲不掉的,可惜终归不能让儿子再看一看这繁华世界。”

    视线慢慢游移回来,略带痛惜,“可是采儿,我浅姑对你的情谊是真的,这些年一直当你是我最亲的人,不得以欺骗利用你,你能原谅我么?”

    阎如采缓了片刻神思,似是终于消化掉对方的话。抬眸间,浅姑已步至门坎,她快步拦住她,“你不要出去,你就站在我身边,想来你们天蚕神族的白火不会也将我一起焚烧了吧。”

    浅姑颤着脚步推开她,竟一身子扑出了门外,霎那间, 夜空中庭院里大小火团纷纷跃起,最终汇成一团巨大火球,正正落在浅姑头顶上方。

    “我知你不会怨恨我,我也知道你真心当我是亲姐姐。来人间走一遭能遇见妹妹,真是一种幸事。”她泪光闪闪,无力一笑,“去找他。他心中有佛,也有你。”

    尾音落定,巨大火团将她团团包裹,燃得盛大。须臾后,火团蓦地消失,只余地上躺着一只烧焦的白蚕。

    阎如采将它拾起,捧在掌心。

    因这天降白火球实乃凡人从未见识过的天象,惊恐的百姓们便自高台处争先散去。

    由此,本是人员密集流动性甚差的高台处,一下子清净了,只剩盘腿打坐的迟渊大师,继续着他的淡定。

    阎如采捧着浅姑“真身”,步入高台,将这具烧焦的虫子平摊在他面前,声音揉上极难得的哀软,只两字,“救她。”

    迟渊微微摇头,叹息一声,“她终是走了这条路。已逝的生命,救不得。”

    “救不得是何意?是不能救还是不想救?”

    “当初浅姑就是为复活其子才走上不归路,最终结局非但未将爱子复活,反而将自身性命搭了进去,生死命数,自然轮回,逆天改命,终成幻灭。事到如今,你还不懂么?”

    她将头埋得低低的,默了半响,抬睫问:“浅姑说你心中有我,她可曾说对?”

    他手中佛珠仍流转得平稳,一双澄清的眸子将她望着:“心即是空,空既是心。”

    她讥讽一笑,淡淡的口吻,“你总是喜欢拿我听不懂的话来回我,以前如此,如今也一样。不过我也没什么兴趣知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原是想着,倘若你心中有我,我便一直冷淡对你,我想你会难过,我会痛快。”言罢打算离开。

    “采儿。”他唤住她。

    她脚步微滞,撇见他手掌中蓦然幻出的融融情丝。自己的东西自然一眼便认出来,“我不需要它,你若喜欢,自己留着吧。”她道。

    “如今的采儿竟学会耍赖。”他神态略柔,“浅姑临走前是怎样同你讲的,她也希望你将情丝取回,情丝是她取出的,她后悔了,你忍心让她到死都记挂这件事。”

    果然,这一席话起了莫大的作用,阎如采乖乖任由迟渊将萦着淡淡光晕的情丝没入体内。

    可接下来记忆让我有些意外。本以为复得情丝,历经无情有情深刻转换的阎如采,会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再和着一口老血对着迟渊说句爱你爱你我爱你;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这类豁出老脸的情话。

    不成想她并未开口讲一句话,不但没说话,连看迟渊一眼都没有,她竟呆呆的,静静的,脚步缓缓的,离开此处。

    难不成这情丝离开宿体后,还有保质期这一说。否则以阎如采昔年对迟渊深沉而悠远的爱恋,她不应取回了情丝却没点情绪表示。

    这日,东南风刮得异常猖獗。侍郎府对面的高台又是沸反盈天。

    只会囚困现成人鬼妖魔的四囚山人,厚脸皮的又出来将立在高台处现成站着的迟渊给围住了。

    银发飘飘的蹉跎众人,积了一堆柴薪,将迟渊捆在柴薪之上的木桩子上。

    这群人真是多此一举,何必浪费如此多的柴火资源。迟渊大师乃何人,乃是能轻轻松松玩自焚的高人,当年被浅姑逼着玩过自焚,后被半路杀出的老方丈灭了火。倘若百姓们知晓他这有这么一便捷的点火本事,想必会将这大堆柴火抱回家煮饭吧。毕竟,深沉如斯,迟渊大师乃是自愿自焚的,且多年来一直热衷这项运动。

    为首佝背的白发老叟,对着层层柴火堆上的迟渊,厉声质问道:“如今大师仍不肯说出妖孽下落么?”

    “阿弥陀佛,妖孽已亡。”手脚虽被捆绑得复杂,他仍是如往日般淡然清明,端端正正回答。

    “胡说。”人群中走出一位牙稀发更稀的老翁,他拄了截龙头拐杖颤颤微微道:“若妖孽已亡,妖丹被毁,我等怎么可能还是这幅样子,你今日若不给大家一个说法,休怪大家真的将你焚了。”

    发白者皆应和,甚至不少人嚷嚷着此妖僧与妖怪乃是一伙的,妖怪负责收了他们的精魄阳气,妖僧负责收了嫁不出去的老剩女。

    也难怪大家会由此言论,这迟渊先是与嫁不出的媚娘拜了堂,后是与狠辣阎如采睡在一处。城中就这两姑娘没人敢娶,真是怪不得别人对他盖棺定论。

    高举的松脂火把,围成一圈。大家终是没等来迟渊一句辩解。四囚山人端了火把欲将迟渊脚下柴木点燃。

    “慢着。”

    千钧一发之际,她终于走了出来。

    “我是妖孽。”阎如采着一身丧服缓缓靠了过来,“我就是汲取城中百姓精魄阳寿的妖精,放了他,要焚就焚我。”

    木桩上的迟渊面色一顿, 口中喃喃而出,“采儿。”

    这老姑娘终于按耐不住了,她此举便是放不下迟渊的最好证明。旧年里,为了这个面皮生得精致的和尚,她走了那么远的路,踏破那么多双鞋,等了那么长时间,熬尽了孤独无望的岁月,终是放不下他。重得情丝后,那些面上强装的淡漠无情在此危难时刻被冲得溃不成军一盘散沙。

    这老姑娘终于是做回了自己。

    我是妖孽,要焚就焚我。这话说的突兀,一众百姓愕然,这女阎王虽狠辣,但自小生在新都城,当年及笄礼后不想着嫁得良婿,反而翻墙搏斗自学得很是专业,也算是新都城颇具人气的一位女神经。怎会突然变成妖怪,这却是匪夷所思了些。

    阎如采半眯着凤眼,唇角一勾,显出一副懒散妖媚的模样,“大家可知,这和尚为何一直包庇我?”

    她在一众窃窃私语中继续道:“因我对他施了妖术,他已中我妖毒,自然被我迷惑。 ”

    众人呆了片刻,恍然大悟,顿时,人声杂沓。

    “你怎么会是妖怪,我们自小看着你长大。即便你是妖怪,怎么会不顾自身安危替这和尚开脱。”人群一人问道。

    白发者连连点头附和。

    阎如采静静回了众人疑惑,“两年前,阎如采返乡途中就病死了,我便借了她这具身子用用。如今出来替这和尚开脱是因……”她将眼睛弯成个温柔弧度,仰头将他望着,“我爱上了他。”

    迟渊的眸子忽明忽暗,微微一叹,闭上了眼睛。

    她转身对着一众惊叹连连的百姓道:“放过他,他是无辜的,将我焚了,妖丹一毁,你们就可以取回失去的阳寿。”

    四囚山人施法,将掌心凝聚的白光投射到阎如采身上,顿时一颗剔透内丹在她胸膛内若隐若现。

    至此,没人再怀疑她的话。

    众人又在一旁架了堆柴火,她被钉在木桩上时,眼底晕着淡淡笑意。

    当火把靠近那堆浸了松油的柴薪时,迟渊解了束缚,自彼木桩上飞身到此木桩,“我带你走。”

    她眼中笑意更深,“浅姑果然没骗我,你心中有我。”

    他并未言语,只是挥手间解了束缚她的绳子。

    他牵起她素色衣袖,却被她紧紧反握住双臂,“你若看着我被焚了,继续修你的佛,你若带我走了,便成了魔。救我还是救他们,成佛或是成魔,你却是想好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