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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迟渊番外——婆娑优昙记

    八月.桂花馥郁.他将踏着晨露采來的桂花花瓣放入精致瓷盆.大大的眼睛盛满期待.

    近日.小采儿忧虑自己头发长得稀.他从额娘处听闻了若采了初晨新放的桂花花瓣洗头.能将头发养得浓密的偏方.于是.整个八月他披着星辰去采撷第一重初绽的桂花.这已是他每日必做之事.风雨无阻.

    “小公子.天还沒亮又去效外采桂花了.”侍郎府第一个起床的管事打个哈欠走过來.

    “嘘.”他做个噤声手势.抬眼望望屋内熟睡的小如采.将声音压得轻轻的.“莫要吵醒了采儿.昨晚她感叹自己老了.我哄了她两个时辰才入睡.”

    管事忍俊不禁.十岁的黄毛丫头嫌弃自己老了.且叫七岁的小肉团子给哄睡着了.他这个不惑之年的大伯情何以堪.他俯身替小公子擦擦被露水沾湿的小绿袍子.亦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姐将小公子带回府.真乃小姐前世修來的好福气.”

    他涩涩一笑.端着小瓷盆进了屋.靠近床榻.替她盖好衾被.稚嫩的童音幽幽响起.“就算你是秃子.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已是入秋.百叶凋零.惟剩松柏.悬空寺仍是万年不变的绿意葱茏.结束晚修后已是凉夜. 几只松鼠抱着松果匆忙归巢.他拾起地上一枚被松鼠遗落的松果.暗自轻叹:采儿.五年不见.你是否依旧喜欢吃这新摘的松果呢.

    这日后.他便每日在山谷中拾了一包松果再入了禅房休息.日复一日.松果如小山般积在禅房案台上.同门小沙弥问他.拾了这么多松果做什么.他说日日拾些松果.便不再那么想念她了.

    小沙弥拍拍他的背.“师兄.既入了空门那些凡尘之事便该放下了.”

    翌日.他将小山似的松果一把火焚了.火光将他澄澈的大眼睛照得通红.他记忆中第一次哭得这次厉害.

    岁末.大寒渐深.一股强冷寒流席卷悬空谷.寺内和尚大多感染了风寒.他尤其厉害.高烧了数日才退去.大病初愈的他向方丈师父请愿.欲下山去百里之外的侍郎府探望一番.

    方丈静默片刻回他.侍郎府一切安好.让他再此好生修行便罢.

    他默默退出禅房.由此一愿.且因高烧期间他梦到采儿陷入一片火海.他眼睁睁望着炽热烈焰将她吞噬.他就站在火海之外动也不能动.噩梦初醒.急切盼望见她一面.哪怕远远望她一眼确定她安然就好.

    听得方丈师父报了平安.他便安心了.抬头望着浮云.云朵之上似乎浮出她的笑脸.眉眼弯弯.清朗胜星辰.伸手去触.便顷刻消失了.唇角暗暗勾起一抹自讽.他捻着佛珠便去了佛堂研习经文.

    第一缕春风佛过山谷.冰凌渐次消融.悬空寺二十里外有狼妖作祟.方丈师父携他前去服妖. 中途落脚荒郊野店歇息.吃茶间无意瞥见门外有一位姑娘匆忙行过.他细细回味片刻.那双眉眼有些熟稔.采儿应该也长成这般年纪这般高了.他快步行至门外.姑娘早已不见了踪迹.

    他们终是无缘邂逅在此间二月.

    春情褪尽.夏意渐浓.他终是遇见了她.多年未见.她竟被妖精挟持着出现在他面前.她缩在蚕茧迷迷糊糊间一眼便将他认出.他亦沒想到她仍惦记着儿时的诺言.

    他确是答应待她长发及腰便娶她为妻.可他伴着青灯古佛多年.潜心修佛颇有成就.红尘凡世已抛身后.她的出现将他平静无澜的心扰得有些纷乱.

    他见她幽闭禅房豢抄佛经.他日日立在苍树下静静凝望她.

    他听到她对方丈道.我对涯弟弟的心不生不灭.我对涯弟弟的爱不垢不净.我对涯弟弟的情不增不减.

    他觉得她口中的佛经是那么动听.好似心湖上拂过暖暖的乐音.

    他唤她施主.故意疏离.实则是说给自己听.只因害怕自己佛心动摇.那张灿如夏花的笑容触手可碰.发间缕缕桂花香依如儿时温甜.惦记了那么久的人就站在眼前.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他清冷的言词下实则隐藏了最初的心悸.

    但见她执着如斯.他亦心疼不忍.陷入两难.

    枯坐佛堂三日.不过欲得出个结果.继续修佛.亦或是圆了儿时的誓言.爱一人.还是爱天下.一人与天下又有何分别.爱本就无分大小.无形无相.

    佛祖金身塑像下.第一次用了术法占卜.姻缘签抽了三次.三次亦是下下签.他用手中佛珠摆了佛阵窥探天机.佛珠金光之下呈了二字.死劫.

    他算出他乃她的死劫.一旦纠缠离恨成灰.

    蒲团之上.他身子僵直.唇色惨白.手中佛珠仿似千金沉重.他从未如此惶恐心惊.

    断了纠缠.或可破此死劫.将精心保存多年的凤凰木梳子还给她.淡漠她.无视她.赶她下山.时近盛夏.他所作所言让她如置寒冬.他亦觉得此年夏日乃是最寒最无奈的一个暑季.

    腊月的皓雪纷扬不休.山谷口清溪涧结了薄薄冰霜.白日里路过谷口.瞥见她在冰凉的溪水中浆洗衣物.采办寺内药材时.他增添了一味冻疮膏.

    他将冻疮膏悄悄放入浅姑为她送來的裘袍里.数日后.他有意路过山谷口.遥遥望见那双抱着白菜的双手并未生得冻疮.他这才安心.

    她见他靠近木屋.遂丢了白菜跑过去.她停在他背后怯怯喊他.他听得清晰.却未曾回应.甚至连看都未看她一眼便走开了.

    直到行出几十仗距离他才停步.自手中佛珠间窥探她仍呆呆立在原地.满是委屈失望的神色.他眉眼一缓.盯着佛珠里的她.轻轻叹一句.“傻姑娘.”

    他知晓这姑娘傻.却不知竟傻到入骨.本想着她一时激情落户到山谷口等上他几日或是数月.便会心灰离去.不曾想这傻姑娘守在山谷口小木屋枯等他数年.

    她燃了一盏莲花灯悬在木屋门前.他孤立在半山谷四空门亦看了数年.他既怜惜又无奈.如何才能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纠缠.让她不再陷入执念.他却不知还应该如何做才好.

    几番沉夜.天幕中不见星子.他披了僧袍望着山谷口小木屋处悬的那一点灯火.僵僵站在天亮.

    偶尔山风颇大.吹灭了那丛暖光.他便悄悄下了山往莲花灯里再添些灯油.时日见长.莲花灯偶有破损.他便暗暗将灯笼带回四空门细细修补一番.再默默悬挂回去.

    秋末.山谷野兽肆虐.他静静端立在木屋门口护着屋内安睡的她不被野兽侵袭.头顶悬的灯盏将他眸子照得雾气朦胧.

    这年的春天连日湿热.城镇百姓纷纷染了红疹.他从谷口路过.却好几日未见她出门.连挂在栅栏院中晾晒的衣物也不曾收进屋去.

    两位不停咳嗽的小僧路过.对他行礼.他感觉不妙便推开了那道木门.

    简单木板床上.她烧得迷糊.嗓子咳得暗哑.面颊颈间覆着密密麻麻的红疹子.他熬了汤药并将自己的血滴入喂给她吃.

    晚课授业间.他心神略有不安.自手中佛珠上窥探到她安睡在屋内的景象.这才专心为案台之下的数僧讲佛授课.

    翌日清晨.他遥遥望见她出了屋门.并取了溪水浇灌院中蔬菜.她已痊愈.他唇角荡漾着安心笑意.原路返归.

    年复一年.岁月更迭.深秋來至.四空门外刮过阵阵阴风.他盘坐禅房默念经文.手中佛珠一闪.不安之感猝生.捻珠一算.她有难.

    木屋口的莲花灯已坠地熄灭.他猛地推开房门.果真见到一头蛇精正现了蛇头欲将熟睡中的她吞了.手中弹出一道金光打在蛇精身上.蛇精一声痛呼惊醒睡梦中的人.

    她睁眼瞥见裹着一身清寒的他推门而入.自蛇精口中将她救下來.她缩在床角望着他将人头蛇身的蛇精打回原形.

    他轻步靠近缩在墙角的她.她一头扑进他怀中.不曾说什么.只一味低低抽噎.他僵直着身子任由她抱着.感觉怀中的人儿抖得厉害.他终是抬手覆在她柔软的发丝上.温声细语道:“好了.日后这蛇精不会再來了.我会一直保护你.”

    她将他的身子抱得紧紧的.埋在他肩窝上点点头.他轻巧拉开她.将她扶躺到床榻上.轻抚她微凉的面颊.手掌自她眼前一挥.金光闪过.她便又睡了过去.

    起身清理了房内打斗的痕迹.复又走去床榻将她的棉被盖严实.望着睡梦中犹挂着泪痕的一张脸.他轻轻一叹.“明日醒來.只当这是个梦罢.”

    九年时光.似昨日烟雾.她终于彻底寒了心离开.他望着她走下寺庙的石阶.清癯单薄的背影晃得他心揪.这一刻.他是感激命运的.从未如此感激过.虽是将她青春耗尽.他终是扭转了她的宿命.他希望她活着.远离伤痛远离他.只要她活着.哪怕自此再无相见.他亦是满足的.

    他在小木屋栅栏院中种的蔬菜已然丰收了.小僧们将一众瓜果抬回寺庙.他独自进了屋门认真打扫一遍.屋内摆设如她离开时一样.连门口的悬得莲花灯他亦日日燃起.

    他盯着她用过的铜镜.心中默默道:两年了.回了侍郎府的你应该过得很好吧.沒有什么比呆在我身边更坏了.

    他从未想过他们还有再重逢之日.一道收妖圣旨将他们的命运又纠结在一起.这是意外.还是宿命.

    他也从未想到离开他之后.她过得如此不好.清冷的府院惟有她一人.无人照拂.他担心若是她生了病痛怎么办.他执意留在侍郎府照顾她日常起居.他如儿时那般体贴.她却不再如儿时那般喜欢他的入微照拂.

    他清理儿时他们曾一起居住的厢房.从地上拾起一只雕刻凤凰头的木梳子.木齿上覆了厚厚灰尘.她将它丢弃了.

    他细细将木梳子擦洗干净.重新搁入怀中.

    聪慧如他.早已知晓城中妖孽乃何人.他却迟迟未曾下手将其收服.他拖延了时日.只为了将她体内情丝复还给她.

    她的一生还长.她可再寻得姻缘伴她相扶到老 .沒了情丝她已然不懂情爱.又怎能再觅得良缘.将她孤零零一人丢在这里.他是不忍的.即使他不能解她孤单伴她一生.别人也是可以的.只要她好好活着.只要她能逃过命定死劫.

    天蚕神族降下的第一道白火劈到浅姑身上时.他曾输了真气替她疗伤. 浅姑疑惑不解.

    他自知命定死劫非轻易更改.早已做好最坏打算.他收了真气.对着浅姑道:“贫僧倾尽毕生所有也要护她平安.若是终有一日贫僧不能再保护她了.愿浅姑好生照拂他.她从小便不会照顾自己.”

    侍郎府短短相聚.以她灰飞烟灭收场.望着暗暗护了多年的她被红莲化业火烧成灰烬.他怪自己不能摆脱骤然控制他神思的法术.他亦反思他是否做错了.

    或许他不该将情丝复还给她.沒了情丝.或许她会孤独终老.复得情丝.她还是未曾将他放下.终是为了救他而奔赴了这场命定的劫难.

    返回悬空寺.他耗费术法探得他们纠葛的开端.三百年前.那个因他一时心软而被牵连重罚的婆娑优昙花精.

    “方才的黑浆果果真好喝.”

    “是不是你见我生得可爱.所以沒阻止我偷喝鲜果呢.”

    小花精清甜的声音犹回荡在耳边.

    前生.她被他累;今生.她为他灭.这一刻.他心里装的再不是满满的佛.心魔即生.蔓延到荒芜.

    他得來婆娑优昙花种子.种满四空门.他用自身血液灌溉花种.使得三千年一开花的婆娑优昙一夜盛放.奇香绵延.绚若星海.

    直至坠魔.他方才清楚.他一心助她逃离死劫.她何尝不是他逃不开的劫难.凡是晋升仙佛之人必历经一生死大劫.渡得.飞身晋位;渡不得.或修为散尽.或身死.或灰飞.

    他晋升为佛所需渡得的劫难.便是情劫.

    佛祖慈悲.早已算得爱徒此劫.便化掌中一颗佛珠为方丈大师.伴他转世助他渡劫.可惜方丈师父用了杀生这一极端之法.亦未曾破了他的劫难.

    坠魔数十年.吸食大量阴气.将自己锁在后山谷窟洞与一众干尸相对.他自知愧对佛界.愧对佛祖.愧对佛珠幻作的方丈师父;他愧对天下苍生.愧对万千虔诚教徒.愧对方圆数里百姓.甚至愧对自己.但他从未后悔遇见那个调皮大胆偷喝仙果的小花精.

    直至小花精复生.小如七抱着他的手指对他展露纯真笑脸时.他方觉何为圆满.

    他将小如七哄得熟睡后.孤身來了山谷口的小木屋.将门口悬得莲花灯笼取了下來.放入屋内陈旧木匣.并封了一把金锁.他知再也沒有机会亲手燃起这盏灯笼了.

    他终是将她复生了.可那些压抑在心头如海的愧疚是他想清理亦清理不净的.那些为复生而遗留的祸端.是他背负的罪孽.

    干尸.幽灵.他体内的魔气.他早有了打算.佛家与身同灭的金身咒.似乎只有这一条路可选了.

    他最后一次进了悬空寺焚香礼佛.吩咐了寺内僧人日后要将山谷口的小木屋好生看护.莫要被风雨侵蚀.莫要被野兽践踏.

    他想着.若是小如七长大了前來悬空寺参佛.那座木屋可供她歇一歇脚.那盏莲花灯始终都在.被他珍藏在看不见的一隅.

    这次一走.却再也不能守护她了.

    若他魂魄有恋.定來山谷口清溪边那座她曾住了九年的小木屋.生生世世等她归來.

    世上有一种爱.他从未表白.你亦从未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