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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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一万贯

    沈昕娘在他的眼眸中,看到手足无措的自己。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却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让你失望了,方琰。伯玕?似乎是第一次听到。我并没有想起什么。我不是神仙,不能起死回生,不管是上次那车夫的血尿的儿子,还是今日食肆里中毒之人,他们都没有死,所以才能醒过来。”沈昕娘淡然说道。

    方琰眯起眼睛看她。

    “人不该奢望,并不可能的事。”沈昕娘看着他。“多谢你提醒我,我的过去。我自然会找回。”

    “我可以帮你。”方琰忽而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适才的威压,却依旧好听的让人从耳朵愉悦到心头。

    “我并不需要你帮我。”沈昕娘摇头,“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也给不了你什么,所以,不能欠你。”

    “你是我的小妾,帮你,理所应当不是么?”方琰声音里有几许暖意。

    沈昕娘却理也没理他,便迈步出了满是他气息的厅堂。

    ·

    叮嘱了布行的女掌柜派人守夜。

    可天不亮,便有女工寻到食肆。

    丹心昨夜忙碌太晚,宿在了雅间没有离开。

    一大早的便被女工的哭声吵醒。

    “不晓得哪里能寻到东家……这可怎么办呀?如何向东家交代?”女工哭哭啼啼的向食肆掌柜说着。

    丹心从楼上下来。

    掌柜的立即看着她道:“丹心姐姐,您是东家的贴身丫鬟,出了这种事儿……您看,还是早些让东家知道的为好吧?”

    丹心一愣,昨日食肆被人诬陷。今日布行又出事。

    果真流年不利?

    女工扑上来哭诉,丹心被她哭的心烦意乱,险些从最后两阶的木楼梯上摔下去。

    “行了,你先别哭。掌柜的备车,我回去告诉娘子!”丹心虽心头凌乱,却学着沈昕娘平日里的沉稳淡定,指挥着众人道。

    丹心急匆匆赶回。沈昕娘便知道定然是又出了事。

    放下用了一半的早饭,起身带着丹心金香离开齐王府。住在齐王府最大的好处,大约就是这里没有人限制她的自由。

    哪怕清晨一大早的,她想走就走,府中家仆手脚麻利的套了车,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

    虽已经有所准备,但看到被烧的几乎毁了大半布行染坊,丹心和金香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

    沈昕娘面色平静,熟悉她的丹心,却从她身上察觉到深深地不悦。

    “娘子……”丹心想要安慰她,可此时说什么话,都显得苍白。

    这是娘子的嫁妆啊,是夫人留给娘子的傍身之物。和念想啊……

    娘子前些日子还兢兢业业的在研究染料,认认真真的教她厨艺。

    可食肆被人投毒,布行又被烧成这个样子……

    丹心看着灰烬中的残垣断壁,焦黑的房梁,灰烬中分辨不出颜色的布匹,鼻头酸酸的只想大哭一场。

    她只是个丫鬟,尚且如此难过,娘子心中,只怕是更难受吧?

    沈昕娘下了马车。

    站在烧剩下的墙垣边上的女掌柜,灰头土脸的带着几个女工走上前来。

    朝着沈昕娘噗通就跪了下来。

    “娘子……我对不起娘子……卖了我也不够赔娘子的……”

    女掌柜呜呜痛哭。

    她身上的衣服也有烧毁之处,脸上黑黑的灰,此时一哭愈加狼狈。

    “我叫你派人值夜,你做了么?”沈昕娘连幂篱都未带。

    女掌柜垂头跪着,连连点头道:“派了,原本是派了两人的,一人守后院,一人守前头,守后头那人不知何时睡着了,睡得死,火烧起来了,还是前头的庆嫂子发现的……我该亲自守着的!是我对不起娘子!”

    “既然我交代的,你做了,你又有何错呢?”沈昕娘抬手扶她起来。

    女掌柜受宠若惊,不敢置信的抬眼,这一抬眼,便看见沈昕娘那一双漆黑漆黑恍如深渊般的眼睛。

    她手一抖,险些没站稳又跪下去。

    “可有人受伤?”沈昕娘问道。

    “没有没有,火烧起来的猛,火势大,幸而前头守着的庆嫂子机敏,若非庆嫂子大叫,她们只怕都被呛晕在屋子里逃不出来了!”女掌柜心有余悸的说道。

    “钱财身外物,人没事就好。”沈昕娘话未说完。

    旁边就有叫嚷声传来,“你说的轻巧!钱财身外物!火是从你家布行烧起来的!是你们不谨慎!如今殃及了邻里!你一句‘钱财身外物’就推脱干净了?想得美!”

    ·

    一个半大的小娘子上来就要撕扯沈昕娘。

    被金香一把隔开。

    “哟!烧了我家铺子不说,还要打人啊!有没有王法了?!有没有天理了!这可是天子脚下呀!”小娘子顺势坐在地上,哭嚎起来。

    她个头不高,嗓门儿可亮得很。

    清晨时光,东市还未热闹起来,她这么一嚎,能传出老远去。

    本就心烦,被她这么一哭嚎更是烦不胜烦。

    “谁打你了?是你上来就动手动脚的!你到恶人先告状!”丹心掐腰和她吵。

    沈昕娘垂眸看她。

    小姑娘身上的衣服,也有烧过的痕迹,巴掌大的小脸上,也是一道道的灰。

    染坊后头临着的铺子,趁着风势也被烧去了大半。

    “你们打不打人先不说,火是从你家铺子里烧起来的!烧到了我家——”小姑娘正叫嚣,抬眼瞧见沈昕娘正低头打量她的一双眼睛。

    黑漆漆的眼睛,恍如两个吸人的黑洞,虽明亮有盈盈光泽,却仍旧叫人不寒而栗。

    小姑娘年纪小,不懂什么叫避讳,当即扯着嗓子嚎叫道:“鬼呀——”

    金香上前捂了她的嘴,担忧的回头看沈昕娘。

    丹心更是忍不住伸手戳着小姑娘的脑门儿道:“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小姑娘胆颤心惊的望了望捂着她嘴巴的金香,又望了望丹心,见她们都和自己一样,眼中有黑有白,不似那漂亮娘子一般,眼中只有黑色,这才松了口气,直往金香后头缩。

    隔壁被烧毁的铺子里又奔出个粗壮的妇人,掐着腰握着根被烧黑的棍子就往这边冲,“谁,谁欺负我家幺儿?”

    小姑娘连连冲妇人摆手,不让她过来。

    “就是你是吧?”妇人却没看懂,举着跟棍子就朝金香劈头盖脸砸过来。来节双亡。

    金香抬手挡住棍子,反手一夺,棍子便到了她的手中。

    小姑娘顺势溜开,抱着妇人粗壮的腰,“娘,娘,快走吧,咱们不要了,不要钱了……”

    “那怎么行,烧了咱们的铺子,不赔钱,全家都喝西北风去呀?你嫂子都快生了……”妇人回头正要耍横呵斥时,恰瞧见沈昕娘一双凉凉的眼眸。

    登时一哆嗦,剩下的话就咽回了肚子了。

    沈昕娘垂眸,问一旁女掌柜道:“是家什么铺子?”

    “绣庄,小绣庄,净卖些帕子,香囊,挂件儿什么的……”女掌柜瞧不惯妇人母女两个撒泼耍赖的样子,不屑说道。

    “是是,是小绣庄,不要您赔钱了,您这布行修缮的时候,连带着将我家这半边也给修了就成了。”妇人壮着胆子说道。

    许是沈昕娘那一双漆黑的眼睛,让她受惊不小,又许是沈昕娘的气势太过冷冽,金香的身手又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的气势立即就软了下来。

    “连带着将你家的也修了?”沈昕娘重复道。

    “算了算了,我家自己修,自己修!”妇人连忙改口,拽着小女孩儿就要走。

    “不,一万贯。”沈昕娘忽而说到。

    妇人腿一软,险些趴下,她哭丧着脸道:“一万贯,我家……我家拿不出啊……我家修房子的时候,将您家铺子也给修了,如何?”

    沈昕娘蹙眉看她。

    “不,不行么?娘子您大人大量,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您……我替她给您赔不是,是我没教好,一万贯,我家实在拿不出……”妇人一扫开始的蛮横,怯懦哀求道。

    沈昕娘脸上终于显出狐疑神色,“你为什么要给我一万贯?一万贯,我买你的铺子。”

    “啊?啥?您给我?一万贯?”妇人瞪大了眼。

    这回轮到女掌柜傻眼了,“娘子,娘子……她这铺子哪里用的了一万贯?便是好好的,没有这场大火,连带着里头的东西,也不值这个价呀!定多三千,足足的了!如今烧毁了,两千已经是仁义了!”

    沈昕娘却看着丹心,“给她,今日就搬走吧。”

    说完,她又看向妇人,“今日,能搬走吗?”

    妇人不敢看她的眼,连连点头道:“能能,果真一万贯?果真?”

    沈昕娘不再说话,扭头询问女工们的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