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松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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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云雀

    雀司令大笑,扬鞭作势要打。她与手下玩闹一番,转过脸来。此时群盗纷纷站起,手持兵器。整个营地中气氛为之一变。她口气亦大为不同,说道:“小兄弟看出我这是贼窝子,还要送上门来,真是好大的胆色呀。”

    傅易说道:“景州已经大乱,若只为打劫,何须乔装改扮。我看司令是聪明人,应当是能用言语说动的。”

    雀司令“哦”了一声,笑道:“那你要与我说什么呢?”

    傅易竟不答。韩松转脸看他,见他双睫低垂,并无表情。片刻后说道:“我与张将军打过交道。他部卒如何驻扎,如何号令行止,我都熟悉。司令若能收留我二人一宿,我便与你分说一番。”

    雀司令闻言一愣,脸上浮现出讥嘲的神色,说道:“我当你大成官兵多么忠义。怎么为讨一口饭吃,就能出卖军情了?”

    傅易并不反驳,只道:“这交易如何呢?”

    雀司令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我与你说实话。你看这装扮只是个画皮,但我只要穿上,旁人也不敢细看。若真装得像了,才费我功夫呢!”

    她语调里满是戏谑。傅易听了,点点头,说道:“这也有道理。但这孩子两日里没吃什么东西,我怕她撑不下去。虽说谈不成生意,还是想请司令日行一善,救济些饮食。”

    他说得是十分坦荡,韩松饶是迷迷糊糊的,也不由一阵迷茫。再看那对面的雀司令,亦是双目大睁,仿佛难以置信。她上下端详傅易一番,忽然面色一沉,冷冷道:“狗官还想缴强盗的税不成?你便是有天大的来头也在百十里外。这荒天雪地的,真当我不敢剁了你吗?”

    她短鞭一振,打出一声脆响。数十披甲的强盗都聚拢上来。韩松趴在傅易肩上,听他缓缓吐息,仿佛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来。然后他弯腰松手,让韩松站在地上,伸手从背后解下斜背的长枪。

    那雀司令笑道:“你觉得你能带着这小孩儿打出去?”

    傅易坦然道:“恐怕不行。我也与司令说句实话。我入景州时有两千兄弟,如今身边只剩这个孩子。她若死了,我也没面目活下去。”

    他把长枪一横,环顾四周,说道:“但今日我死之前,至少能杀七人。”

    他一字字道来,语气十分笃定。群盗中有人破口大骂起来。忽然铿铿两声裂响。韩松往地上看去,只见两支羽箭落在地上,各自断成两截。

    傅易一手收回斜劈出去的长枪。枪尖一挑,半截箭头跃起来,落在他手里。他抬头望向群盗,其中有个持弓的人,竟退了一步。傅易笑了笑,又道:“还得加上车里那位。”

    看他站立方位,不觉间竟与营地中央那辆牛车仅有数步之遥。营中陷入沉默,一时间只听得营火噼啪作响。雀司令嘿了一声,森然道:“打雁的被雁啄了眼,我道郎君小看我是个强盗,怎料郎君却是来打劫我的。”

    傅易仍然语气平静,说道:“张缄部中的铠甲,恐怕凑齐一副也难。司令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想必是有要紧事在做。何必和我浪费时间?我不过是路过的野人,讨一点食水,这就走了。”

    忽然有人哈哈大笑,说道:“看看这世道,当真是乾坤颠倒,阴阳易卦!”

    那牛车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把布帘一撩,里头钻出一个中年男人来,站在车前的横木上。此人身材矮小,头顶高髻,穿一身广袖的青色袍服。他面带笑意,看着傅易,嘴里抑扬顿挫,念道:“打劫的被劫,杀贼的被杀。明明是雎阳子弟,却要自称野人家。”

    雀司令仿佛吃了一惊,道:“上师……”

    那人把手一摆,雀司令颇有些不服气,却不再说话,群盗也无一做声。他从车衡上跳下来,一派悠闲样子,负手向傅易走来,道:“这位长官高姓大名啊?”

    傅易双眼望着他,仿佛有些忌惮,说道:“败军之人,姓名不足挂齿。”

    他不答,那人也不恼,施施然道:“贫道姓何。”

    他向雀司令点点头,雀司令厉声号令,群盗轰然响动,纷纷散开往营中各处去了。片刻后篝火前只留下这道士,雀司令和傅易韩松四人。何道士把广袖一弹,往篝火前指了指,说道:“绝地相逢,何其有缘!老弟既然来了,不如坐一坐,也让我一尽待客之礼。”

    傅易说道:“道长若有心帮忙,不如请司令拨一点食水,我们拿上就可以走了。”

    何道士道:“这位朋友,你来时不是要借宿吗?我看可以嘛。不如在营中休息一宿。明日要去哪里,还能送你们一程。”

    傅易摇摇头,显出点散漫的神色,说道:“好叫道长知道,我并非张将军的部下。说与雀司令做个交易,是想要讹骗她的。她尚且不能上当,道长必定也是高人,我可不敢胡说了。”

    那雀司令站在一边,闻言对他怒目而视。何道士却笑道:“何必这么拘束,贫道一路寂寞,想结交个有趣儿的朋友,说说话罢了。两个人谈天而已,真真假假,又有什么打紧呢?”

    傅易一时没有说话。韩松抬头看他脸色,见他脊背绷直,双唇抿紧,俄而竟笑了,说道:“那就多谢道长招待。”

    几人走到营地中央。韩松早就又困又累,让她坐下,她便往地上倒去。何道士说了句什么,雀司令走开去,一会儿拿了一件比她人还高的棉服来给她盖在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自己觉得有些好笑。等看到傅易探探她额头,脸上露出明显的忧色,方才想到:呀,在这种地方病了,怕是会死人的。

    她蜷缩在棉服里,只觉得迷迷糊糊,身边何道士和傅易的说话声也都退化成隆隆的嗡鸣。过一会儿,有人推推她,她睁开眼睛看,是雀司令取了一碗热水回来,里面泡着几块颜色模糊的东西。她把头摇一摇。雀司令毫不理会,反而一伸手把她拉着坐了起来,道:“你阿爷折腾这么多人,把你姑奶奶当丫头使唤,就为了给你讨口饭吃,你还不吃是怎的?”

    韩松没站稳,雀司令已经把碗递到嘴边。她匆忙吞咽了一口,顿时“啊”地叫了一声——那热水味绿黝黝的,味道辛辣,不知道里面混着什么。

    雀司令道:“喝了!”

    韩松尝出是些草药的味道,也不用她督促,自己捧着破口的瓷碗喝完了,辣得她咳嗽连连,鼻涕眼泪都呛了出来。这一下仿佛头脑清醒了不少,也觉出饥饿来,吃起碗里的食物来。

    雀司令道:“倒还算听话。”又递给她一只水瓢,里面是清水,看她喝完了。

    面前柴火噼啪有声,窜向夜色,韩松看着那舞动的火苗,心中涌起一股沉重的悲凉,却不知道是为了谁。雀司令坐在几步外一堆木柴上,火光摇曳间,她眉目幽深,脖颈修长,有种奇异的魅力。韩松把水瓢放到一边,从柴火看到她脸上,不觉看了一会儿。没过多久,雀司令忽然抬起眼来,问道:“小东西,你看着我做什么?”

    韩松道:“没什么。”想一想,又轻声道:“你生得好看。”

    她说的是心里话,却见这女强盗把脸一板,厉声说道:“胡说八道!”

    韩松吃了一惊。傅易与那何道士坐在不远处,亦闻声望来。她还没想明白,雀司令又换了副面孔,浑然不像生气的样子,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呀?”

    韩松说道:“小七。”

    雀司令道:“这可不是个名字。”

    韩松不知傅易是怎么交代的,有没有报出真名,便看了他一眼。雀司令见了问道:“怎么,问你姓名,也很难答吗?”

    她面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有冷色。韩松明白了她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不敢招惹她。她还没开口,傅易先远远说道:“你要知道什么,何不问我?”

    雀司令双眼仍在韩松面上,头也不回,冷冷道:“姑奶奶与你说话了吗?”

    她态度倨傲无礼。傅易面上也闪过怒意。那何道士在一边,脸上含笑,却没有要阻止的意思。韩松觉得形势不对,脑后一个激灵,人也坐直了。她知若是不答,对方要借机发难。但要胡编乱造,又不知能否圆上。转念之下,对雀司令说道:“我出个谜给你吧,你猜出来就知道啦。”

    雀司令把眉毛一挑,还未回应,韩松已经说道:“霜雪青青,猜一种乔木。”

    她盯着这女强盗的面孔,心中忐忑。雀司令也看着她,眼眸中火光明灭,过了片刻,忽然抿唇一笑,向后靠到牛车车辕上,说道:“又是个不吉利的名儿。”

    韩松看她语气放缓了,便顺着说道:“怎么不吉利?”

    雀司令说道:“人日子过得好了,就以为自己能向老天讨命,取一些福啊寿啊的名字。不知道世事和愿望是反着来的。你求得福运越多,丢得越快。你爷娘想要你长命百岁,怎样,料不到你落在这里吧?”

    韩松不知道怎么回答。雀司令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再早几年,有人因为名儿起得不好,就被害死啦。”

    她面向韩松,拿手在脖颈间一划。韩松不明所以,仍然感到一阵悚然。傅易亦仿佛想起了什么,远远问道:“雀司令的雀,是哪一个字呢?”

    雀司令没有理会他。那何道士却笑着截过了话,说道:“朋友从西南来,可曾听闻关于小连将军的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