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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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7)

    杰塞听着他两斗鸡似的师兄弟阋墙,不由得抚掌大笑,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棋局凶险异常,生死攸关,大家都提心吊胆,倒是林先生还有闲情逸致来观察他人,真是颇有宠辱不惊的王者之风。”

    “您说笑了。我紧张的很,只是家师曾有教导过,棋局中最可怕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的恐惧与狂妄,与其终日提心吊胆,还不如该干嘛干嘛,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先生老师的建议很有意思。”

    “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他老人家的棋局成绩不错,给的建议我自当照办。”

    “成绩不错?那他想必在东院很有名。”杰塞被这个问题挑起了兴趣,“南,你认不认识类似的厉害角色。”

    被称作南的男子是敌方阵营中唯一的一张东界面孔,闻言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据我所知,有那么一两个,但都已经死了。”

    “你都死了多少年了,”杰塞爽朗的大笑起来“除非林小姐的老师是借尸还魂,或者在你那个时代不过泛泛之辈,否则你们多半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他这话或许说起来无心,可对于尊师新丧的林岑来说,可以算得上相当无理了。

    然而作为焦点中心的林岑连语调都不带一丝颤抖的接过了他的话头,“我也不太清楚,或许也有可能是因为老师成名是在您死去之后呢,要不然您再给些其他的提示?”

    南昭,这是男子在铭牌上写着的名字,倒还认真沉思了半晌,“我白天的时候,去东院看了看,发现东院水榭旁的荷花已经被连根拔掉了,觉得有些可惜。”

    “那片荷塘对我而言还挺有意义的,”他的手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轻叩,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以前在东院读书的时候,经常跟朋友一同去那里赏荷,同伴中有人极喜荷花,还据此发明了一种茶饮——傍晚把茶叶用细纱囊包好放进合拢的荷花花心中,第二天花开的时候在取出来。”

    “可惜如今喝不到了,”南昭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还挺怀念那时的味道。”

    “家师也曾跟我讲过他当年读书求学时的事情,从未跟我讲过什么荷塘水榭的事情,想必他应当是在您之后才进入的学院,”林岑沉默片刻,才组织好语言回答,“不过他老人家一向嗜茶如命,如果知道不曾喝过这样的好茶,大概也会和您一样遗憾的。”

    现场一时陷入了名为物是人非的伤感氛围中。

    “东院流行一句话叫‘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一道女声破开了逐渐低沉的氛围,那是黑营阵营中最后一位,坐在夏天琅对面的黑营王后,苏菲.特雷西亚。

    不同于波尔加德的烟视媚行的妖妖调调,无论是坐的笔挺的身板,教科书般完美的餐桌仪态,说话时低缓清晰的吐字,这位姐姐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无不散发出一股母仪天下的正宫气息:端庄,肃穆,威仪天成。

    倘若把她和杰塞和波尔加德框在一起交给写手大触进行二次创作,得到的多半会是以“暴君,贤后,妖妃的三角修罗场”为主线的同人文和条漫。

    正宫娘娘继续以发表全国演讲的阵势发着言,“所以,我们不应该囿于过往的伤悲,而是应该汲取教训,好好对待棋局,这样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也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

    “我一点都不希望看到一个被过去困在原地,因而手足无措的可怜虫,不管他是队友还是对手。”

    这话实在有些趾高气昂的意味在,夏天琅不禁将目光投向林岑,担心这位仁兄一个不爽当场跟对方争论起来。

    然后他就看见当事人一脸的心悦诚服,一边鼓掌还一边评价道:“说得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夏天琅:但凡少收点钱,也不至于夸张成这样。

    下一秒就见他收了巨款的师兄假模假式的望了眼窗外,“您的教诲我一定牢记。我看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就此散了,大家晚安。”

    说完也不管对面作何反应,径自起身向门口走去。

    夏天琅忙起身跟上了他,走了几步后他却突然发现了不对。

    彼得他们没有跟上来。

    不祥的预感如同零星的火花,以在沈班时接受过的无数次训练为媒介,瞬间拉响危机的警报。

    无数方才在宴会上的不对劲源源不断的冒了出来,仔细想想,在宴会进行的过程中,整个白营除了他和林岑,居然没有其他人在讲话,大家的咽喉仿佛剥夺了发声的功能,只剩下吞咽的作用。

    哪怕是他,在一开始也不知为何,尽管那时他并不算饿,只是一个劲的埋头吃饭。

    当这种众人埋头吃饭的场景发生在以社交为主要目的的饭局上,就十分耐人寻味了。尤其是吃饭的人和他们的对面坐着一群讲求礼节的名门之后,却对此没有表现出不满的情况下。

    一股没来由从心底生出的恐惧促使着他快步朝林岑走去,然而就在此刻,头顶的吊灯诡异地闪烁几下,‘啪’地一声熄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忽然充斥着不似人言的刺耳声音,即使捂上耳朵,仍旧无法阻隔。脑内像是有千万只手在黑板上挠过,播放着无法停下却又惨绝人寰的背景音,像是被人推入了极地的冰冷湖泊,寒冷化作砭骨的长针把全身扎了个透彻。

    说到冷,那一天似乎也是这样——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便是落水地一声‘咚’。眼前原本清晰的湛蓝天穹登时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往外窥探似的,扭曲模糊成了一堆诡异的色块。

    耳旁先是一阵万物失音的阑寂,而后是心跳加速,像是个过多负荷年久失修的引擎,每时每刻都有就地解体的可能。肌肉逐渐酸痛,脱离神经控制,紧紧闭着的口鼻开始涌入腥臭的液体。

    他慌了,七手八脚地扑腾,想要逃离这种困境,四肢却突然变得灌铅般沉重,整个人就像是古代沉湖的犯人,被绑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一旦如水便会直直地向深处坠去,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脚上传来忽的被牢牢抓住的触感,他惊恐地向下望去,看见一只不知从哪里伸了出来的手,正死死地扣着他的脚踝向下拉。

    那只手手腕纤细,被水泡得发白,跟他皮肤接触的地方泛着丝丝的凉意,就像是被扣上了脚铐。

    他忽的想起了这是在哪里,夏家祠堂前的那一潭死水池,家长们千叮咛万嘱咐不能靠近的地方。

    空气耗尽的肺部一阵剧痛,他下意识的抬头,想要看看自己与池面的距离。

    池深却小,他这一眼,便和池边沿那一位探头探脑的女人对上了眼。

    好奇怪,明明双耳灌满了水,湖面上的所有景色都带着一层粼粼的锈绿色,女人的音容却丝毫不受这些影响,无比清晰地映入眼帘,钻入耳朵,他甚至可以看见对方嘴上的胭脂,红艳艳的,像个茹饮人血四处索命的厉鬼。

    厉鬼的嘴唇翕动,吐出如泣如诉的哭饶:

    “我.......我没有想害你,这都是二爷授意的,你......你不要怪我,要怪就只能怪你命不好。”

    “你这么聪明......若是再当上夏家家主......”

    我聪明吗?

    女人后面的话他没有再听下去,居然转而在生死关头开始可笑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更可笑的是,他居然还一板一眼地自问自答了起来。

    ——那得看跟谁比,跟学堂里那些蠢货比绰绰有余,但是跟林岑比.......

    是了,跟林岑比,他什么都不算。

    ——要是林岑在就好了,如果林岑在的话,或许就能把自己救出去,虽然之后一定少不了一通教育挤兑,他会抱着臂不耐烦地说,“你真的笨死了。”

    “你真的笨死了。”有人在他耳边说道,而随着这句话的响起,四周那沉闷的,被水包围的五感霎时退去。

    幻象突然消失,视线逐渐恢复清明,原本暗了的灯不知何时被人再度点亮,他看见同伴们如梦初醒的样子,看见对面的敌人来不及收回的,虽然只有一瞬,混杂了阴狠懊恼甚至惊异的表情。

    劫后余生的结论裹挟着种种相关的反应向他涌来,他双腿一软,差点整个人坐下。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不着痕迹的伸了过来,阻止了他狼狈的坐下。

    林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看来贵方的招待手段似乎也没有那么的周全,这个照明的问题就劳烦诸位找人好好排查一番了,我们就先告辞了。”

    几乎是同时,低沉的号角声再度响起,预示着夜晚即将到来,玩家可以按照规定回到堡垒休息。

    棋盘的提示音仿佛禅家破妄的醒钟,白营的众人纷纷从可怖的魇想中醒来,重新掌握了自己四肢的所有权,从座位中起身,开门,走出。

    直到走在最后的彼得站在了门外,林岑方才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原本不着痕迹撑着夏天琅的手改搂为握,拉着他走了出去。

    为了更好的撑住师弟行走而微微用力的手像是打开了某种特殊的传递装置,一点点的化为新鲜血液流入夏天琅的先前被梦魇中的寒意缠得失去知觉的封冻心脏。

    男子衣服上的檀木熏香在五感恢复后钻入了他的鼻腔,比万物复苏时鲜妍绽放的百花馨香还要鲜活明亮。

    在向他无声言说着:你已重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