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的时候入水游泳是一种意志力的试炼，标准游泳馆二十几度的水难以抵御环境中的严寒。每次下水前我都要鼓足勇气，拿出十二万分的坚韧逼迫自己感受入水刹那的刺激。有的时候觉得西方的信徒们通过神父向上帝忏悔的机制挺好的，每个人都有罪，定期去把对自己的罪恶纾解一下，有可能真的能活的轻松一点。

    每次在冬天下水游泳，我都抱着这种奇特的心情。吴念儿，想想你之前吃下那么多热量高的食物，贪一时口舌之欢；想想你买的那些重复几乎没有差别的衣物用品，只因为抵制不住的物欲；想想之前对余乐或多或少的谴责，只是因为别人没有按照你所想象的方式行事……生活里面对自己不满意的地方那么多，所以需要意志力的时候把这些罪过拿出来，现在就是惩罚自己的最佳时机。

    我从来没有跟人分享过这样的心情，大概很难为常人所理解。小的时候，根本没有办法理解母亲为什么非要逼我学游泳，即使后来知道她有种对失去孩子的恐惧，对孩子健康的忧虑，我也没有办法理解她当时让我上近乎严酷的专业训练。可是世间万物的练习，并不是简单的因果能够预测的。母亲因为希望我身体好而让我一定要习得游泳这项本事，而没有想到若干年后这成了我在心情最低落的时候拯救自己的法宝，更难以想象这也是我能在成年后获取冷静自我的一个好的休息方法。

    游泳的时候不能玩手机，着和日常有很大差异的少量的衣物，没有让人分心的东西。而在水中的浮浮沉沉，身体只能接受大脑发出的简单指令，呼气，换气，手脚的配合，一套完整的动作要划出去多远，距离下一个节点还有多远。没有音乐，所看到的也只是泳池底部的瓷砖，几近于被动的冥想状态。

    冬天的游泳池里人很少，好几个泳道都空着，少了夏天孩子们的打闹和戏水，更有助于我按照预定的计划完成动作和距离。顾少言本来约我跑步，我并不想放弃一个礼拜一次的游泳，所以改成先陪我游泳，再陪他散步。

    “你游泳真的很好，杨然确实有眼光，如果是我也会找你当教练。”我在游泳馆外的休息室和顾少言汇合，他认真点评到。

    “我只是均匀用力而已，泳姿已经算不上完美，就速度来说，更是差专业教练一个数量级，他只是觉得一个人游泳很无聊吧。”这的确是我当时的想法，杨然是要热闹的，这个是在后来熟悉以后反观得出的结论。

    “你头发都没有干，要不再去吹一下，这个天这样出去容易感冒。”顾少言心细，我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我并不觉得被人等，考验别人的耐心是个有趣的试炼，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好和耐心，不管有多少，要省着点花。没有谁是天生为别人服务的，没有任何一种喜欢是无缘无故和天经地义的。就算我对余乐，仔细想来后来的埋怨和决绝，还不是自己付出没有得到回报而感到不甘心吗？

    “没事，我不太吹头发，干的快，今天外面不算冷，走一会儿就好了。”

    “我数了下，你游了二十一个来回，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去水里面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脑子不好，经常忘记自己游了几圈，我数着自己二十了，又担心自己只游了十九，所以再加一次，这样比较保险。”

    “一公里是个目标？”

    “对。”

    “你对自己很严格？在每件事情上都这样？”

    “是不是吓到你了？哈哈，不是说一定要完成，但是对需要用点毅力去完成的事情，需要定个量化可完成的目标，能有个进度条指引着自己。”

    “进度条这个说法很有意思，那要是实在完成不了呢？”

    “比较少，因为我也不会给自己定很激进的目标。”

    “听上去务实可靠。”

    “你写难道不需要这样的目标吗？我不信都是靠灵感。”

    “你写过剧本，其实应该很明白。很多人对写作有一种误解，就是觉得作者都是应该靠灵感来的时候才能动笔。在我看来，写作是一个没完没了的练习过程，而且是波动的进步。总是对自己写的东西不满意，其实是对自己的现状没有很好的认识。我也会定这样量化的目标，比如每天的固定写的字数，会有一个不出大的意外一定要完成的目标。即使今天写的不够完美，其实日后也有机会改变。”

    “理解，这样说会让作家这个角色少一些神秘感。”

    “而且写作很奇怪，有的时候觉得今天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逼自己到工作室写，写着写着情绪又好起来了，而且进入了写作状态一时还停不下来。其实我相信游泳也是这样的，刚开始下水的时候觉得需要意志力，等真正游起来的时候辛苦的感觉会逐渐消失。”

    “总结的很对，其实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有想通之处，再困难的事情，都熬不住坚韧二字。很多人看顾少言三个字所带有的传奇色彩，看到的是你写作的天份，却看不到你一屋子的书以及在阅读和学习上所积累的经验。”

    “这有的时候也是我并不想公开自己的原因，一个是占用写作的时间容易让人分心，一个是人们并不会相信顾少言写作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堆出来的。”我们走出了游泳馆，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这样的天气在马路上走最舒心，光从叶子的枝丫里面透出来跌在人行道上，我们的影子又在光斑上舞蹈，这大概就是恋爱的心情，会看到那些细微的，平时容易忽略的美好。

    “但说到底，人很难去衡量哪一种时间的消耗是值得或者不值得，如果过分计较就是算计了，而且放大到更长久的人生，会发现那些影响自己的事情，可能是当初并不重视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游泳，妈妈放弃我进入专业游泳队的时候，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碰这个运动了。”

    “比如，我固步自封，就不会遇上你。”顾少言的话像温暖的阳光。

    “可是你也可能会遇到别人。”我可能是个煞风景的人，也可能游泳让我冷静，我所持有的爱情观，并不是谁非谁不可，我们喜欢一个人，总是有原因的，或者这个人刚好符合或者超过我们对伴侣的期待，或者这个人身上有自己所不具备却向往的品质。

    我喜欢顾少言，他坚韧，自律，冷静，温和，专注。这些品质，有一些能帮助他获取社会经验成为更有资源和能力的人，有一些是预判得到对我好的“好”。我把爱情分解的不够浪漫，会显得不够可爱，可是只有这样才能知道自己是否符合对方的期许。

    “对，我会碰到别的人，一样坚韧，可爱，幽默，善良，认真，可是，我还是很幸运碰到了你，叫吴念儿的你，谢谢你。”顾少言站在我的面前扶住我的肩膀，他说的每个词落在我的心上，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包围着我。

    在这个春天到来的早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左手轻轻地抚摸我脑后的头发，右手拦住我的腰向他多一点点的靠近，起先是轻轻地吻了我的唇，当我因为不好意思想要挣脱的时候，他更用力地靠近了我，他的鼻子碰到了我的鼻尖，他口腔里有好闻的薄荷的味道。如果这是他的悬疑的话，应该用上一个词叫蓄谋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