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每个少年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梦，刀光剑影，快意恩仇——就像那尊雕塑一般，横刀跨马，望向远处的天空——远处的天空下有什么？
他不知道，自从记事起，那尊雕塑就已经立在城中，亘古不变的是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庞，微微的胡须，还有那双充满了温暖的眼睛！少年每次经过这雕塑的时候，都忍不住停住脚步，在那马蹄下轻轻摩挲！他似乎能够听见，那个高大的男人在猎猎西风中的嘶吼，还有这匹战马的低鸣！
他记得那一年他才十岁，每天在城中的大街小巷里游荡，像一个迷失的孩子，寻找回家的路一样！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找不到，因为他已经这样找过很久——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更没有爱！伴随他的是寒冷，饥饿，还有无穷无尽的困惑！
那天的天气很冷，他穿着脏兮兮的淡薄的衣衫，走在这条街道上，行人不多，因为这样的天气根本不适合出行！但是他不得不从墙角下走出来，因为他饿！当一个人的所有感情都泯灭的时候，他还剩下什么？本能，求生的本能而已！
他木然地走着，并没有方向，他希望能看见一个好心的人，然后给自己一块可以充饥的烧饼！他走到了那个窗口下，那是一家人，围在火炉边上吃晚饭。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半大的女儿，他们看着他的那种眼神，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嫌恶！或许是后者多一点吧？那个男人终于走过来，将手中的半个馒头从窗口里扔了出来！
他看了看那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的馒头，但是他突然看见了那尊雕塑，男人坐在马上，手里的长刀横在胸前，眼神望向远处，充满了温暖！他本已经弯下的腰又直了起来，他突然觉得，其实就算是饥饿和寒冷，也是可以忍受的！他不能忍受的是，那种赤裸裸的践踏，尊严，信仰，还有希望！他一直都希望能够到远处走走，他一直都渴望那远方的天空下，有一个温暖，没有饥饿，只有欢乐的国度！就像那男人的眼神一般，他看向雕塑的时候，觉得自己突然有了力量，所以他直起身子，虽然这身体瘦弱不堪，但是这一刻，却变得这么硬朗！他顶住了这份践踏，留下愣在窗子里的那个男人！
他走到雕像下边，轻轻地坐了下来，如果还有明天……如果还有明天……我一定会到那远处的天空下看看！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睡在一间简陋的小屋子里，身下是一张简易的床，粗麻布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四周的墙壁都很脏，开着窗户的那一面墙上有一片漆黑，漆黑之下就是小小的锅灶，灶上此时正炖着东西，热热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那个衣衫褴褛，勾着背的老头子正在灶下，时不时往那灶口里添一把干柴火！
“醒了？”老头子笑呵呵道:“地方小，嘿嘿——只能在这里弄！饿了吧？”
少年看到老者的笑容，心中突然升起异样的感觉，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滋味，比刚刚吃完一张大饼时还要来的强烈许多！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坐起身子，身上的杯子虽然看上去有些乱，但是竟然很干净，被子上还有一股阳光的味道。
“等会儿就有粥喝了，哈哈哈！”老头子似乎很高兴，笑道:“你小子也算是有福气，遇到我老头子！”
这粥里放了几颗莲子，还有少许的肉末，就这热乎劲儿，满满的一碗，他一口气就喝下去了！他从来都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粥，又香又甜，他忍不住咂了咂嘴！满脸感激地看向老头子。
“你也别跟我客气，以后你就跟着我吧！”老头子笑道:“虽然我这把老骨头也折腾不起，但是好歹也混了这么些年！”
就这样，他的生活里终于起了一丝涟漪。白天跟在老头子后面乞讨，晚上回这个小窝里，这里虽然小，但是好在他也还算勤快，把这里收拾得很干净，看上去也有些家的样子。老头子当然也高兴，只是他不太说话，跟个闷油瓶一样！老头子有时候也有一搭没一搭得跟他说话，但是大多时候，他都只是一个听众！
他没有名字，老头子一直都叫他小三儿，虽然这根本都算不上是个名字，但是他却很喜欢！老头子又没读过书，能取什么样的名字？他自己倒是认识几个字，但是那关于读书习字的记忆大抵都已经模糊了！年深日久，还能记住的也只有那么几十个常用的字，刚好这小三儿三个字他都认识，也能写出来！他欢喜，只是因为，这个名字，至少是他自己的！
他跟在老头子后面，整整六年——六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当然也包括人——少年匆匆地成长，老头子也在悄悄地老去！
他一直到十六岁才明白那尊雕塑是谁，那个男人是一个征战四方的战将，远处的天空下依旧是苍茫的大地，没有乐土——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而已！真的乐土，只有自己创造！这个男人曾经一定创造过乐土，不过他用的手段是战争！他虽然手下亡魂无数，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后悔过，为了心中的理想，他奋斗，他杀人，他做了许许多多的努力！他甘愿自己的灵魂永生在地狱忏悔，只是希望能够实现那个愿望——没有痛苦，只有欢乐的地方！
他忍不住嘲笑这个男人，以为这篇土地，最终还是会有很多痛苦——所有的下等人，依旧还在痛苦中过着艰辛的生活！而那些贵族们，带给这些可怜人的只有欺凌和侮辱！
老头子死在少城主的手中，苍老的鲜血是一种金黄色，染在那把闪着寒光的剑上，他看见少城主和他的狐朋狗友的那种魔鬼一般的笑容！当然还有老头子的那种依依不舍的眼神，他看着自己，看着苍穹，看着厚重的大地——世间那传说中美好的一切，他终究还是没有看到，他一直都是痛苦的那一类人——但是他死的时候，为什么也会有眷恋？
老头子最后的遗嘱很简单，就是让他不要给自己报仇，因为他只希望他能够好好活着，能够走一条他从未走过的路，能够见识他从未见识过的精彩！可惜的是，他再也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少年轻轻伏在老头子身上，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世界很大，难道真的容不下一个可怜的人？他卑微，自怨自艾地匍匐在生活的道路上，一如当年的他！
……
“嘿嘿，咱们过去看看——看这傻小子是谁？”红脸边上的少女笑嘻嘻地看着面前这个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的少年，一边对身边的几个人说道。
“喂，小朋友，你是来干什么的？”那个高个子问道。
他不答话，也没有看他，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他的衣服很单薄，此时已是下午，天气已经有些微微的寒意，他的脸色也被冻得乌青！走过路过的学生，一个个都对他投来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但是却没有人过问！
现在这几个人却打破了少年的平静。
“嘿，问你话呢，哑巴啦？”高个子怒道。
“老公，别吓着他，他这么小！”那少女瞪了高个子一眼。
高个子缩了缩脖子，笑道:“俺跟他开玩笑勒！”
“小弟，你来这里干什么啊？”女子笑着问道。
少年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少女，脸色有些微微地泛红，虽然他也十六岁了，但是他可从来没有跟女人对视过，何况还是这样的妖艳的少女？不过他转瞬又恢复了冰冷，低下头默不作声。
“嘿，你这个臭小子，怎么还在这里？”突然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却是学院的一位工作人员，他满脸怒火道:“你这小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说了不收就是不收，你就是守在这里也没用，你身上半点气息也无，怎么修行嘛！”
“啊，他是——来学习的？”少女奇道。
“恩，前两日就已经选过了，咱们怎么会收一个这样的家伙，浑身一点气息都没有，怎么修炼，咱们学院可不是那些杂牌军！咱们的那些老师个个都是眼高于顶，就是收了，谁肯教他？”那男人摇头道:“小子，我这里有几个金币，你拿去，别再来了，咱们这里真不收学生了，我也没办法！”
少年看了看中年递过来的手，他没有接，只是摇摇头。
高个子笑道:“还嫌少！老婆，咱们也给点？”
少女早就眼睛发红了，发挥出自己的母性特征，一股脑将钱包掏了出来，愣是塞到了他手里！
少年吐出两个音节: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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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少年低下头，脚上是一双又旧又破的鞋子，上面沾满了干泥，他眼神空洞，只是盯着自己的脚，一言不发。那工作人员有些不耐烦地走上前，一把抓住他，呵斥道:“小子，你怎么这么倔，说了不收不收，你就是站到明天，也没人收你！”
少女有些不乐意，白眼一翻道:“你干什么，他只是个孩子！”
少年此时被中年提在手中，犹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但是他的眼神却有一种深深的寒冷，这种寒冷是不带一点感情的，既不喜，也不怒，只是投入骨髓的寒冷，那是默然，对所有一切的默然！
中年怒道:“你看看他，还跟我拿眼色，你当真有人护着你么？”
少女也是喝道:“够了，我带他出去总行了吧，哼，一个孩子在这站着，就碍着你的眼了是吧？好我带他走，不过到时候我倒要问问院长，到底咱们摩云学院，有没有这么条规矩，不许人站在这里！”
“你待怎的，还要要挟我？”那男人不怒反笑道:“咱们学院从来不收这样的学生，你让他站在这里，忍冻挨饿？别说我不讲情面，我是怕他死在这里！虽然我只是个看门的，但是既然我已经做了，就要把这件事做好！摩云学院数百年的清誉，我担不起！我想姑娘你更担不起吧？”
少女羞怒交加，却也无言以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高个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咱们就带他出去吧，大不了咱们养着他，以后给他找份差事，让他自己照顾自己也就行了！这位大叔说的也有道理，毕竟人情事理咱们都要顾着！”
少女只好点点头，牵过少年的手，朝着外面行去，少年却死死僵着身子！
“小弟，咱们还是走吧，摩云学院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进去的，咱们从长计议！姐姐先带你去吃饭好不好？”少女哄着道。
少年还没答话，那高个子就醋熏熏地嘟囔道:“也没见你这么哄过我！”
“你是小孩子吗？”少女翻着白眼道。
“嗨，老婆，我这不是开玩笑嘛！哈哈——”他有些尴尬地对身后几个兄弟笑了起来。后面几人都是满脸古怪的表情，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是想哭！他们心里对这个老大充满了鄙夷，诶，情关难过，以后一定不能找女人！
少年依旧沉默，既不答应，也不回绝，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前方有什么，巨大的广场，四大院长的雕塑，学院高耸的大楼，还有绿色的樟树！在那湛蓝的天碧尽头，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他憧憬，他也有希望，虽然他是一个乞丐，难道乞丐就不能有梦想吗？当然可以，因为他不仅只是个乞丐，更是个少年，他的心里也有一个江湖梦——横刀立马，侠骨柔情！他只是觉得这梦有些飘渺，有些遥远罢了——但是就算再遥远又如何，他还有脚，还有一颗坚定的心！纵然是再遥远的地方，只要他肯走下去，总有一天都能到达！所以他坚持，他努力，他从不放弃，就像那个男人！坐在彪悍的骏马上，遥望着远方，那里有和平，有爱，还有故乡！当然每一个追逐梦想的人，都是寂寞的！梦想这件东西本就是虚幻之至的东西，每个人的梦想也不都是一样，他的梦想比更多的人还要来的孤独些，在这条路上，他踽踽独行，孤军奋斗！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回头，因为早在许多年前，他就已经没有回头的路！
有时候，江湖也是这样！不是我不肯退出，而是前面的路越来越宽阔，后面的路却已经铺满荆棘！退出也意味着结束，江湖梦还在，人也还在——只是那些美丽的故事，早已封存在一本本的书中，成为或消失，或不朽的传说！
他摇着头，从沉浸的思绪里退出来，他知道，他梦想的第一步是什么，所以他已经不需要再说！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虽然这机会也是别人的施舍！他相信这世上的坏人不少，但是好人很多，是他更相信的——就像老头子，就像那个曾经送给自己鞋子的少女，就像那个横刀立马的男人！他打定了主意，他也只需要等待，等待机会的降临！他虽然不知道这机会什么时候会来，但是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够等下去，机会也总是会来的！
“小弟！”少女脸色有些不好看，她也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倔强，苦笑着道:“跟姐姐走好不好，姐姐带你去买衣服，带你去吃饭！咱们过几天再来好不好？”
“是啊，咱们先去吃饭，再买衣服，过几天再来！”高个子尽量作出温和的样子，可是他那破锣一般的嗓子，愣是把这温柔的样子变得既古怪又可笑！身后的几人早就已经憋不住了，老大平时故作凶恶吓不住人就算了，这下连学好人都不像了！
“哼，你们笑什么笑，还有点儿同情心吗？”高个子翻着白眼道。
“老大，哈哈哈，不是我们没同情心，实在是你——哈哈——我太鄙视你了！”
众人笑得前合后仰，高个子尴尬地搔了搔头，对少年笑道:“别理他们，走，哥哥带你吃饭，咱们去吃醋蒸鲥鱼！”
少年倔强地摇头，盯着里边，既不说话，也不退步，然而他的神色忽然变了，似乎是呆滞了！
“看见没，这小子真是要气死人，还是让我来吧！”中年那人摇头道:“摩云学院，你想赖在这里，没门！”
少女也是苦笑道:“小弟弟，你要是真的不肯出去，我也帮不了你！”
少年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愣愣地看着不远处换换走来的那个少年，他心里压抑不住的一种激动瞬间覆盖了全身，让他失去了所有的表情，也失去了所有的声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是那尊雕像上的那个男人——不，他比那个男人年轻！但是他们的脸庞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尤其是那一抹温柔的眼神，望着远处，仿佛望着的是一片和平，温暖，仿佛是望着故乡一样！
萧南此时已经走到大门口，却看到那中年正提着孩子，边走边骂道:“臭小子，咱们摩云学院是什么地方，是你呆的地方吗，你还敢赖在这，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妈的，老子活这么大，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子！”
萧南发现那个孩子看着自己的眼神，竟然有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他赶紧喝道:“住手！”
这声暴喝里，萧南情不自禁加上了一种威慑力，那中年顿时站住脚，放下手中的孩子，这才反应过来，竟然只是一个少年郎，顿时怒道:“你也要强出头，是不是？”
“你且慢动手，我跟他说几句话！”萧南未置可否地摇摇头，走到中年身边，扶着那孩子的肩膀笑道:“你认识我？”
他点点头，复又摇摇头，说道:“你比他年轻！”
这回少女和高个子都愣了，没想到这个少年竟然说话了，还是对这个傻小子。
“喂，傻小子，你不要多事好不好！”高个子翻着白眼看着萧南道:“我们正要带他去吃饭呢，你跑来装什么好人！”
“你要跟他们去吃饭？”萧南笑着问道。
少年看了看几人，轻轻摇了摇头。
高个子怒道:“小子，我们好心带你去吃饭，你还待怎的？”
“你怎么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少女抓住他的手，又看了看萧南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来干啥的？”
“来干啥？”萧南好奇问道。
“他要进咱们学院学习！”少女苦笑道:“但是咱们学院是不能收这样的学生的，你也帮不了他，无论哪一个老师，都不会在一个身上没一点气息的小孩子身上费工夫！你若是真想帮他，就让我们带他去吃饭，然后好好给他买身衣服！如果能给他谋件差事，那就更好了！我们也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少女说吧，只是摇头叹息，似乎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也难怪她从小就娇生惯养，如何知道那些贫苦的人们，是怎样的生活？虽然她在学院里也喜欢厮混，但是心地还是很善良的那种类型！这时候看到少年这副模样，心中早就难过之极！何况这少年还顶着逼迫，而这逼迫的就是学院的名声和荣誉！这是多么大的讽刺？人有时候很难在感情与理智之间做一个恰如其分的选择，但是终究说起来，还是生活——因为它包罗万象，却也摧残着很多善良的心灵！
“也许我可以帮他进咱们学院也未可知！”萧南笑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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