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
“都住手——!”
一声断喝打断了地牢内的暴行。
陈国昌快步入内,面色可怖,喝道,“都不要性命么。”
陈国昌从龙侍驾三十余年,向来风雷手段,狱卒们对这位从龙太监怕得很,见之如见圣上亲临,慌忙整理仪容,退到一旁。
“都怕什么?”若妃几近疯癫,拉着方才打人的狱卒,“上啊!你不是叫得最欢么?你不是说她好看么?本宫命令你,去上她!把她弄得欲仙欲死,快去啊!”
地牢寂静,人人屏息,只闻若妃一人撒泼的叫喊声。
“怎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你怕陈国昌告诉皇上?他不会说的!他不会告诉皇上的,你快去!”
“若妃,”陈国昌道,“不要再胡闹。”
“我胡闹?”她眼睛瞪得几乎凸出眼眶,用手指尖指着自己的脸,“你说我胡闹?”
“是谁让我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是谁把我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都出去罢。”陈国昌挥手道,“若妃骤然失子,情绪失控也是有的,杂家希望今日之事,在场诸位尽可保密,若是出了这扇门,有人走露了什么风声去,不要怪杂家做事狠绝。”
狱卒讪讪应下,连忙整队,退出地牢,到牢外把守,只当方才的闹剧是一场香艳春梦,到底不敢再深想了。
“你们也出去。”陈国昌对宫女道。
“别走啊,”若妃叫道,“有什么见不得人!都留下来看本宫怎么整死这个贱人……”
“陈柳絮!”陈国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喉咙压得极低,以气音警告道,“还嫌闹得不够么?!”
夜色寂寂,地牢里一盏蜡烛燃到尽头,疏光如豆。
丑妃半边脸浸在血水里,气息幽微,半阖着眼皮,去望角落里一只盗食的耗子。地牢里的耗子不怕人,迎来送往它经历得最多,乍一见这人看着自己,便大大方方走到她面前,转了个圈,用肥硕的屁股碰碰她的脸。
“我什么都没了,”若妃低声呢喃,“孩子,前途,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年轻,只要圣宠不衰,后宫中那么多女人,孩子可以过继,什么都会有的。”
“可是我自己的孩子呢?”她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我恨这张脸!我讨厌赵献看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别人!我害怕照镜子,害怕时时顶着一张杀子仇人的脸!”
她抱着手臂,畏寒地哆嗦,面孔狰狞,“他抱我的时候,叫的是别人的名字,我恨,我恨!”
“我恨这张脸!我恨赵献!恨你!可是我最恨的是这个女人,如果没有她,这一切都是我的,这一切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我们联手把她杀了好不好,最后一次,你帮我最后一次……”
“只要她死了,我会好好爱赵献,我安分守己当我的若妃,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了,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陈国昌把手放在她肩上,沉默地摇头。
“爹!”若妃哭喊道,“你亏欠我跟我娘一辈子!我就求你这一件事!”
陈国昌浑身一震,终年面无表情的脸绷出一丝裂痕,眼角抽搐,他踉跄后退两步,勉强扶着牢门上的铁栓站稳,深深吸了一口气。
烛芯泡进尚未凝固的烛泪之中,发出一声轻嘶,地牢中最后一缕光芒燃尽,化作青烟,终于彻底陷入黑暗。
“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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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苦
今日奏折格外多,献帝顺手将两本折子扔进炭炉里,火苗舔上来,迅速烧透了‘弹劾丑妃’四个字。
瑞脑消金兽喷出香烟,赵献屈起两指,抵在眉心揉了揉。
疲惫、困倦,却出奇的心神不宁。
“陈国昌。”赵献道,“今日燃的什么香?”
“回皇上,”陈国昌在屏风后垂手默立,“鳄梨香,安神醒脑。”
赵献心不在焉地颔首,欲言又止,未几,低声问道,“之前让你给她送的伤药,送了么?”
“已送了,是丑妃娘娘惯用的那一种。”
“被褥呢,都备了么?地牢里没有地龙,这几日该冷了罢。”
“地牢中皆已打点妥当,圣上请安心。”
“凤鸣阁的宫女再安排一个,挑个活泼些的,名字还叫青瓷。”
“是。”
“膳食如常么?”赵献想了想,又说,“不用送太好的,顺口即可,红桧鹧鸪就不必送了,她不爱吃上头的果子。”
“都是捡丑妃娘娘素日爱吃的。”陈国昌答道,“前几日娘娘说那小窗外阳光刺眼,老奴已着人将窗封了。”
“嗯,娇气得紧,也不能太纵着了,”天子眉头舒展,用手指拨弄陶埙的穗子,困意袭来,“你明日把这个带给她。”
“是。”
“罢了,明日朕去一趟。”
“……是。”
夜沉如墨,献帝伏案而眠,陈国昌展开龙袍,轻缓地为他披上,转而去收拾龙案上散落的奏折。红字头的摞在右侧,黄字头的摞在左侧,全部码放好后,他端起茶杯,浇熄了瑞脑消金兽里的熏香。
不到一炷香光景,献帝猛然惊醒,浑身像在冰水里浸过,冷汗流了满背,他大口喘气,方才梦中的情景依旧挥之不去。
“圣上梦魇了。”陈国昌低声道,“到龙榻上睡罢。”
献帝环顾四周,突然站起身,冷冷吩咐道,“去地牢。”
陈国昌手上动作一顿,“今日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圣上不若明日一早……”
“即刻就去。”
“梦境多为相反,若是圣上心神不定,老奴去请若妃娘娘来为您宽宽心。”
“陈国昌,你没听清朕的话么?”赵献鹰隼般的眸子勾住他,那其中竟涌起一股杀意,一字一顿道,“朕说,即刻去。”
“是,”陈国昌平静点头,道,“老奴这便吩咐轿辇。”
“不必。”
献帝说罢,拂袖而去。
午夜雾气下沉,石子路湿滑。赵献发足狂奔,片刻不敢停留,那梦境逼真得令他后怕,这是唯一一次,陈国昌未曾跟随天子。
地牢近在面前,他却有些胆怯了,见了她要说什么呢,还是远远看一眼罢,她若是睡了,便不吵醒她罢,还是……尽早接回来的好,人在地牢里,怎么也觉得不安稳。
地牢里还算干净,像是刻意打扫过,却很黑。远远的,他望见丑妃贴墙站得笔直,努力踮脚去够那扇堵死的小窗户,用手摸索着抠上头的泥,指头擦破了,血蹭在泥墙上。
那泥土松动了些,硬被抠出个小洞,一线月光从中泄漏进来。
赵献眉心紧皱,心头似被狠狠撞击,他朝她走去,伸手要碰,不料丑妃竟极力躲闪,像是在躲避什么极恐惧之物。
“丑妃,”赵献猛地把她拉进怀里,“为何躲朕?!”
怎么瘦成这样了!
“赵献?”她的声音极沙哑,死死攥住他的袖子,忽而猛地推开他,跌坐在地,不住说,“宋庆成没有造反,我知道他没有造反,赵献,宋家世代忠贤。”
“你的眼睛怎么了?”
赵献声线发颤,在她面前晃动手指,才发现她目光凝滞,眼角结了厚厚一层白翳,血丝遍布,竟早已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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