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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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一5章 一个包

    柔和的曙光从天际处沧桑雄浑的群山间升起,四野无声,万籁俱寂,唯有火堆毕毕剥剥的燃烧声。

    一夜大雨,微寒的晨风拂过,掌中身体微微发抖。

    昙摩罗伽回过神来,扯过在火堆旁烤干的毛毡,将瑶英整个裹住,手指摸了摸她颈侧。

    瑶英挣开毛毡,紧紧攥住他的衣襟,睁大眸子看着他,晨曦仿佛都跌进了她那双眼睛中,锐利光芒盈盈闪动。

    “我刚才听到了……你喜欢我……你别想抵赖……”

    她断断续续地道,凶巴巴的样子。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四目凝视,不一会儿,他衣襟上力道一松,她松开手,阖上双眸,疲惫地睡了过去。

    刚才拼着一股劲,只是为了得到他的回答。

    昙摩罗伽抱着她冰凉的身子,拿起帕子擦拭她额头上的伤,拨开毛毡,看了看她身上,双眉略皱。

    她面颊上、颈侧全是细小的擦痕,破了皮的地方渗出点点血丝。

    他手指轻轻拂过伤处,怀里的她颤了颤,皱眉嘤咛了几声。

    昙摩罗伽收回手,凝眸望她半晌。

    她的眉目神秀艳丽,鼻梁挺翘,娇俏明艳,淡施脂粉时顾盼间也光彩照人,让人不敢逼视,恍若七宝池里水莲花缓缓绽放,金银琉璃,华光璀璨。

    红颜枯骨,粉黛骷髅。

    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当念远离贪欲之想,思惟不净之想。

    她当是他修行之路上遇到的知己,是佛陀赐予他的一段机缘,千山万里,萍水相逢,最后也该如萍水离散。

    但是他生了贪欲,想抓住这一束光,独占这一抹月华。

    看她和其他人谈笑风生,贪嗔杂念顿起。

    所以他必须转身离去。

    他希望她留在身边,他不会抵赖……可是他不想让她知道,这是他的修行,他是王庭佛子,病痛缠身,命不久矣,把她扯进来,只会让她受伤。

    然而她只不过逼问了几句,他就不由自主地回答了一句是,没有隐瞒。

    却是以苏丹古的身份。

    她关心的是苏丹古,亲近的是苏丹古,问的人也是苏丹古。

    昙摩罗伽怀抱着瑶英,暗暗叹口气。

    苏丹古只是他的一部分,她若是知道真相……会!会怎么想?

    他熟读经文,看透世情,从小养成谋定而后动的习性,不论什么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到最后的结局,知道动心动意的那一刻,也是如此。

    还未开始,已然结束。

    他知道结果,做了抉择,看她离开,却无法坐视她身陷险境,安排好一切,只是想看她一眼,确定她平安,最后还是被她发现了……

    昙摩罗伽低头,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这世上也有他不擅长的事。

    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她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突然离去,要来便来,要走便走。

    他看似镇定从容,其实丝丝涟漪轻皱,风旛轻扬。

    一轮红日爬上半空,金灿灿的日晖洒遍峡谷的每一个角落。

    瑶英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忍不住往昙摩罗伽怀里蹭了蹭,呼吸透过衣衫,洒在他胸前。

    昙摩罗伽闭上眼睛,让她依偎着自己,这样她能睡得舒服点。

    寂静的山坳,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毕娑牵着两匹马找了过来,探头探脑一阵,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摄政王,文昭公主的亲兵找过来了,公主一夜未归……他们担心公主出事,找到大营,问公主去哪里了,我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大军就要开拔……您也该动身了。”

    昙摩罗伽抱起瑶英,“我送公主回高昌。”

    毕娑皱眉,不禁拔高了嗓音:“您的身体……必须尽快赶回圣城……”

    “送她到了高昌,我会马上赶回去。”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裹紧瑶英,送她上了马背。

    这一番动静惊醒了瑶英,毛毡动了动,伸出一条胳膊,接着,她疲惫的脸探出毛毡,迷离的目光渐渐清明,眉头紧皱,视线慢条斯理地睃巡一圈,落到了昙摩罗伽身上。

    昙摩罗伽站在黑马旁,沉默不语。

    瑶英脸上带了几分熟睡的人被吵醒的薄怒,双眼微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毕娑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凉风吹拂,瑶英咳嗽了一声,看着昙摩罗伽,问:“去哪儿?”

    毕娑不敢吱声。

    昙摩罗伽扶瑶英坐稳,淡淡地道:“我送你回高昌。”

    瑶英一笑,声音沙哑:“不劳烦摄政王送我回去,我不回高昌,魏朝收复失地,我要去圣城觐见佛子,向他献上!国书和谢礼。”

    毕娑呆了一呆。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

    “我们是不是顺路?”瑶英裹紧毛毡,“正好遇到你们,现在乱匪横行,我只带了几十个亲兵,跟在大军后面走更安全。我现在很累,浑身难受,想回营地的大车里好好睡一觉,快走吧。”

    “摄政王今天早上说了什么,我记得清清楚楚。”

    不等昙摩罗伽做什么反应,她催促毕娑:“走吧。”

    声音透出浓浓的疲倦。

    毕娑不知道该说什么,朝昙摩罗伽看去。

    一碗热水送到她面前。

    她怔了怔,抬眸。

    昙摩罗伽立在她跟前,手里端着的水往她唇边递了递,狰狞的脸面无表情,道:“喝了。”

    瑶英心轻轻颤了颤,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温热的水滑入喉咙,感觉舒适了点。

    看她喝了水,昙摩罗伽上马,胳膊从她双臂擦过,将她拢在怀中,提起缰绳。

    “睡吧。”

    他轻声道,呼吸洒在瑶英头顶。

    瑶英抬起头看他,头发蹭过他下巴,神情警惕:“去哪儿?”

    昙摩罗伽望着远方,余光看到她额头的青肿越来越明显了。

    他特意避开大道,峡谷人迹罕至,她不会武艺,冒雨一路找过来,擦伤肯定远远不止他看到的那几处。

    “去圣城。”

    他道。

    “你呢?”

    他停顿了一下,“我送公主去圣城。”

    瑶英满意地点点头,整个人放松下来,往他胸膛一靠,闭上了眼睛。

    一旁的毕娑悄悄松口气。

    还是回圣城的好。

    几人返回大营,瑶英的亲兵果然找了过来,看到身份不明、遮住面容的昙摩罗伽,一句没有多问,赶了辆大车过来。

    昙摩罗伽把瑶英抱上马车。

    毕娑清点兵马,率领大军继续行路,瑶英的亲兵簇拥着大车遥遥跟在后面。

    瑶英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颠簸的大车里,身上盖了层柔软的锦被。

    她坐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掀开车帘,正要叫人,愣了一下。

    一道熟悉的!的身影骑马走在马车前面,荒原植被稀疏,漫天黄沙飞卷,他身上一件窄袖白袍裹得密密实实,背影孤绝。

    还好,这次没有骗她。

    一阵凉风迎面吹了过来,瑶英倚着车窗咳嗽,不远处的男人听到声音,回头,目光落到她脸上。

    隔着风沙,两人四目相接,他脸上罩了防风的面罩,看不清神情。

    “你过来。”

    她声音嘶哑,神色憔悴。

    昙摩罗伽看了她一会儿,拨马转身。

    等他到了近前,瑶英掀开车帘,“上来,我有话和你说。”

    亲兵立刻驱马上前,目光灼灼,等着牵走昙摩罗伽的马。

    瑶英一手撑着车帘,还在咳嗽,肩膀轻轻颤动。

    昙摩罗伽长腿一扫,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瑶英拥着锦被靠坐在车壁旁,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似有若无的甜香,昙摩罗伽弯腰,在离她最远的角落里坐下。

    “你的伤还没好,又不能总抛头露面,别骑马了,陪我乘车。”

    瑶英道。

    昙摩罗伽不语。

    瑶英不需要他回答,抱着锦被又躺了下去,她担心和他错过,没日没夜赶了几天路,昨晚又爬了那么久的山路才找到他,浑身都疼,现在只想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再和他掰扯。

    已经确定他的心思了,她一点都不着急。

    瑶英躺在松软的绒毯间,抬眸瞥一眼昙摩罗伽。

    他正襟危坐,没有看她。

    瑶英心里叹口气,松开锦被,手脚并用爬到他跟前,和他对视。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

    瑶英抬起手,揭开他脸上的面罩:“在车里就别戴这个了,闷气。你放心,没有我的吩咐,我的亲兵不会掀帘进来,他们不会发现你是摄政王。”

    如果可以,她很想顺手把他的头巾也摘了,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瑶英,视线久久停留在她前额上。

    “怎么了?”

    瑶英感觉他眼神有些古怪,问。

    昙摩罗伽轻声说:“得擦药。”

    瑶英茫然地直起身,抓起一面螺钿小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轻轻啊了一声。

    她昨晚一路磕!磕碰碰,摔了好几次,脸颊边蹭破了点皮,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包。

    瑶英嘴角抽了抽。

    难怪昙摩罗伽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刚才一直头顶着一个寿仙公一样的大包和他说话,语气还很严肃,模样肯定很滑稽。

    她抬眸看着昙摩罗伽。

    她指指自己额头的包。

    “摄政王,就是因为你千里奔袭救了我阿兄,又不告而别,我才会变成这样。如果你告诉我实情,我就不会吃这些苦了。”

    瑶英拿着铜镜,一脸理直气壮地道。

    她语气俏皮,心里思潮起伏。

    昙摩罗伽无言以对,沉默半晌,问:“药在哪里?”

    瑶英找出药膏。

    他顺手就接了过去,打开蚌壳,挑起一星儿药膏,擦在她额头上,爬满疤痕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动作却很轻柔。

    瑶英盘腿坐着,仰着脸让他擦药。

    肿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她轻轻地嘶了一声。

    他停顿了一下,擦药的动作更温柔了。

    瑶英怔怔地看着他。

    他是从什么时候对她有了其他心思?

    她一直知道昙摩罗伽和苏丹古是一个人——一个品性高洁、信念坚定的僧人。

    他让她觉得安心,待在他身边,她很放松,不知不觉间会忘记男女之别。

    所以,她从来没想过他会动男女之情,不管他以什么身份出现,她都对他分外信赖敬仰,不去细想不同身份的他对她的种种特别之处。

    如果是毕娑、莫毗多对她这么好,她早就发现他们的心思了,但是他是昙摩罗伽,他总是用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孔告诉她,他照顾她,只是因为同情她。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药味。

    瑶英抬手,扯住昙摩罗伽的衣袖,轻声道:“摄政王,不许再骗我了,和我有关的事,别瞒着我。”

    昙摩罗伽半晌无语。

    瑶英摇了摇他的袖子,指指自己头上的包。

    “你看,要是留疤了,多难看。”

    昙摩罗伽闭了闭眼睛。

    “好。”

    不想告诉她,就是因为不想她因为他遭受一丁点痛苦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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