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然高中的餐厅大而明亮, 放置饭菜的地方是开放式的自助食堂，光洁的白色大理石面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菜品，色香味俱全。

    挤出波浪形状的番茄酱点缀着蛋包饭, 在烤箱里面旋转的火腿肠, 咸香味的酱拌面, 香脆的天富罗炸虾，隆起成小山的蔬菜沙拉杯, 冰爽的果汁饮料，白色小盅装着的味增汤。

    月岛萤瞥了窗口前的菜色一眼, 无动于衷。

    运动完后他的胃口不佳, 索性只拿了一小碟蛋包饭加了两根热狗肠，随手拿了一碗味增汤便准备离开。

    在这种长身体的年龄, 以他的身高来说，这样的饭量可以说是极小。

    等月岛自顾自坐定之后，春见落座在他的对面。

    除了米饭之类的常规套餐, 银发少年还端来了两杯冰沙, 并排放在自己面前。

    芒果味和草莓味，一橙一红。

    其中，草莓味那份——酣畅淋漓的红色酱汁均匀地淋在白色的碎冰上，炎热的夏天里，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美味的冷饮发出丝丝的寒气，旁边摆了一圈饱满美味的草莓果肉，杯壁处点缀着一小根薄荷叶。

    月岛萤的目光微微在草莓冰沙上停顿了一秒, 就默然移开了。

    他和对方本来也不是太熟。如果是日向或者影山, 他肯定直接开嘲了。

    这家伙, 大胃王吗？一个人吃两大份……等下绝对要拉肚子吧。

    放在桌面上就足以吸引一边大口吃饭牛饮味增汤的少年们渴望的视线, 月岛甚至能听到旁边的窃窃私语声。

    “那家伙怎么有冰沙喝啊？”

    “刚才窗口有吗？”

    “我没有注意, 但是在我印象里应该没有才对啊！不然早就被我抢掉了！”

    无数道觊觎的目光鬼鬼祟祟地朝着这边探看着，没过一会，居然还有几个其他学校的经理跑过来询问春见联系方式了。

    月岛萤：“……”

    好烦啊这家伙，太招眼了。

    等下赶紧找个借口走掉吧。

    他垂着眼睛，也没有和批发完联系方式后“崇拜”地看着自己的后辈搭话的意思，几口就吃完了晚餐。

    用餐巾斯文地擦完嘴之后，他瞥向了坐在对面的人。

    那家伙居然还没有开始动筷，用细柄的小勺子舀了几口冰沙上的芒果泥，然后就僵在原地不动弹了。

    只剩下了鼓鼓的脸颊随着含着冰沙的口腔缓缓蠕动着，也不知道是被冰到了还是怎么样。

    “怎么，是蛀牙了吗？”

    月岛萤说出的话总是轻飘飘的，像是被人挂在树梢的氢气球，配合上他那张冷淡的脸，总给人一种莫名的嘲讽感。

    他一开口，顿时感觉浑身舒畅。

    ——憋着不能吐槽的感觉，太难受了。

    果然要在这家伙开口夸人之前把他给堵住，这样就不会让他被烦得浑身不自在了。

    春见把侧脸贴着桌面，眼睛抬起盯着对面，含糊不清地，“我忘了我的身体不能吃冰的了。”

    “这都能忘，你是笨蛋吗？”

    月岛无语。

    少年用两根手指按着甜品高脚玻璃杯的底部，把没被吃过的草莓冰沙推到月岛面前，虚弱道，“……拜托了，月岛前辈。”

    “……”

    月岛居高临下盯着他，眼神有些微妙。半晌后，他伸手快速探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比正常人体温偏高的触感。

    月岛愈发感觉麻烦。

    他朝周围看了一圈，熙熙攘攘的，全是其他学校凑在一堆吃饭的家伙，甚至没几个熟悉的人，更别说乌野的前辈们了。

    月岛目光摇摆不定，更加想要叹气了。

    他在家里是幼子，上面有一个哥哥，在乌野也是需要关照的一年级，至于他小学初中的记忆里，也根本没有照顾人的经历。

    要是乌野那几个自来熟的家伙在，这件事情就可以完全丢给他们，他自己当个甩手掌柜就好了。

    “哎？我才不喝呢。”

    月岛这么想着，丝毫没有对面是一个生病的人的意识，开口就是无情的嘲笑。

    “智力正常的人都知道，刚运动完不能吃冰的东西。更何况本来身体就有问题的人，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里面不售卖冰淇淋这类的东西呢？”

    月岛萤把春见餐盘上面的蛋包饭、热狗和味增汤都端到自己面前，表情有些幸灾乐祸。

    “既然生病了，就不要吃这些油炸重味的东西了，乖乖吃你的米饭去吧。”

    春见看着面前的奶金发前辈将草莓冰沙里的草莓斯文淡定地吃完，非常养生地将剩下最吸引人的冰沙部分留在了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春见春马：“……”

    月岛皱着眉头解决春见的那部分晚餐。

    他平时一般只会让自己吃到六七分饱，吃到这种□□分饱的程度，会让他感觉到身体不大舒服。算了，今天就当作慈善吧。

    月岛明显感觉到自己直接暴露出原本面目之后，这个说着把自己当成所谓“最喜欢的人”的家伙明显愣住了，虽然还趴在桌子上，但是愕然的眼神依然在他的身上逡巡。

    没错，就是这样。

    喜欢什么的，越喜欢越努力，就越会给自己带来痛苦。

    至于什么朋友，还是崇拜者，他也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月岛暗金色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自嘲，凝固成一片冰冷的湖泊。

    “我吃完了，你现在可以走了吗？”月岛萤问道。

    “我……”春见还没来得及开口。

    “不行的话，我就去找你们音驹的人把你带回去吧，不用客气。”月岛已经一副倦了的样子，垂着眼皮说道。

    “……我可以。”

    春见倒抽一口凉气，顿了半天才开口，慢吞吞地站起来。

    月岛瞥他一眼，自顾自把东西拿好，走在了前面。等了半天，后面才响起一种重病初愈般温吞的脚步声。

    ……好慢。

    月岛等脸色有些苍白的银发少年走到和他并排的位置时，突然伸出手搀住了对方的小臂，让春见卸掉了一半的力道。

    “……月岛前辈？”

    “等你这样走回去，天都要亮了吧。”月岛目光专注地注视着前方，口气有些无语。

    餐厅和宿舍刚好位于学校的两个方向，排球体育馆正处于两点之间的必经路线上，两人踩着徐徐的晚风离开了餐厅，走到一半就看到了灯火通明的体育馆。

    原本以为这家伙生病了就会收敛一点，没想到旁边的人并没有放弃说话的打算。

    “……月岛前辈的预判简直是惊为天人，除了第一次对二次进攻的预判，还有结束时候的拦网一触，也不可思议极了！山本前辈的扣球迅速猛烈像是海面的疾风暴雨之一样，这样的速度一般人根本都反应不过来啊。”

    在一众高中生里，好看到独树一帜的漂亮混血少年，正目含星光地盯着他，如数家珍，像是海里拾贝般细细捡起他所有被遗落的高光时刻。

    “可是前辈你却直接判断出了球路，也太棒了吧。”

    月岛听着他一点一点复盘刚才的比赛，他自己都不记得的细节，居然被对方记得那么清楚，一时之间，心情有些复杂。

    他无意间，接触到了春见灼人的视线。

    月岛下意识避开视线，又感觉自己躲开的行为像是输了一头一样，再次看了回去。

    “过奖了，我没有你想象那么厉害，音驹那个莫西干头心思太简单了，虽然经验丰富，但表情根本掩饰不住，球要往哪里扣，一眼就看出来了。说句不好听的，只要掌握好时机，就算是稚儿也能接住。”

    乌野的拦网手抿了抿唇，眼神一如既往地迅速平静了下来。

    冷静得惊人。

    月岛淡淡道，“而我不过是做到让球的速度稍微减缓了一点，给了我的队友们反击的机会，说到底，我不像日向影山，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春见盯了他许久，突然莫名其妙地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月岛蹙眉。

    “月岛前辈给我的感觉非常特别呢。”春见觉得太有意思了，他收回目光，盯着面前长长的石子路，镶嵌在土地里的鹅卵石一路延伸。

    “普通人常常喜欢把整个团队胜利的桂冠戴在自己的脑袋上，哪怕自己的功劳只占非常小的一部分——”

    月岛接着夜色掩护，余光扫了春见一眼，见他终于没有一直盯着自己看，身体终于放松了些。

    ……这家伙目光存在感未免太强太烦人了点。

    他忍不住在心里烦躁地啧声。

    春见变化声音模仿。

    “‘成功肯定是因为我的存在吧？’”

    “‘如果不是我，他们也不会那么顺利。’”

    “‘啦啦队里肯定都是在为我喝彩吧？’”

    “虽然面上表现得很恭顺礼让，但还是忍不住会在心里肯定自己的作用。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贬低这样的想法，这是人之常情，普通人的意义实现不就是自我价值的不断肯定吗？”

    “但是，月岛前辈却恰恰相反，极致冷静的审视着自己，像是机器一样评判并否定自己的行为，将自己的作用从团队里面剥离，就像在……”春见还没有说完，就月岛打断了。

    高挑的乌野副攻手走路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原地。

    周围是令人烦躁的蝉鸣，吵闹不休。

    月岛面无表情，旁边体育馆里的光勾勒出他另一半边脸的轮廓，他咬了咬牙，像是被踩到尾巴却拼尽全力忍耐住的猫一样。

    他大概能猜到这家伙想说什么。

    就像是在——自卑一样。

    他不相信自己培养出来的能力，不相信天然直觉的指引，更不相信自己。

    不过是第一天、才认识的后辈而已，自以为地在说些什么啊。

    不会真以为自己说对了吧？

    短暂的沉默后，月岛突然放开搀扶着春见的手，挠了挠头，露出了堪称保护色的阳光笑容。

    “不好意思啊，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呢，先走一步啦。既然已经在体育馆附近了，再找一个人带你回去应该不难吧？”

    春见：“……”

    他借着灯光看清了月岛的脸色。

    啊，可能有点用力过猛——不小心踩到敏感点了。

    他有些烦恼。

    按照月岛前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想要普通地接近成为好朋友再成为恋人，恐怕要花以年为单位的时间，说不定要熬成秃头中年人。

    想要追到人，还得另辟蹊径。

    挥着柴刀开辟小路有时的确能直奔心脏，但也有砍到大动脉的危险啊。

    月岛转过身，拳头紧紧握着，面前是一片无人的黑暗。

    但是没有走两步，就被拽住了紧握成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