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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琅琊(十二)、长安(一)

    丝竹已歇, 舞女已退。

    整个正德殿都没有什么声响, 皇帝含着笑意的轻蔑话语, 因殿堂空旷,带着轻微的回音。

    朱恪伏在地上, 面庞上出现了短暂的呆滞,仿佛没有听清,也不敢置信, 片刻前还和颜悦色的君王,说出了怎样足以彻底摧毁他一切的一句话——

    这比训斥豫章王不懂礼节, 不敬使者要严重得多。

    皇帝彻底否定了他献女的举动,不单单是献女,而且彻底否定了朱恪这个人的身份和价值。

    朱恪一直以来,在外颇有清望, 交结世家, 门生遍章华, 凭借的都不是自家原先的门第,而是凭着先朝长公主齐睠的身份。

    皇帝在朝贺大宴、正德堂上、当着文武百官、诸王外使、山东世家的面斥责他,将他和一直赖以生存的长公主彻底割裂开——明着说,就算从前天下传闻他要纳朱晏亭, 那也是纳长公主的骨血,不是你朱恪的骨血。

    可谓字字诛心。

    像一记火辣辣的耳光,毫不留情的掴在了他面上。

    朱恪如受重锤捶擂, 脑中嗡嗡直响, 耳晕目眩, 惶恐不已,不知何处惹怒了天子,招致如此重责。

    他眼皮耷拉着,不过一会儿,眼皮上都是汗,蜇到眼里,不由自主的抬起手,以袖慢慢擦拭面颊、额头的汗水。

    喉咙像堵住棉花,然而天子问话,即便是再不客气,再讥讽的话,只要是问,他还是要答的。

    朱恪喉滚了滚,诺诺道:“罪……臣知罪,请陛下看在明贞太主的份上,饶了罪臣的过错。”深深伏叩。

    明贞,是章华长公主的谥号,长公主虽已殁,然而因其名太耳熟能详,众人大都还在称呼身前封号,唯有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提起此谥。

    听他事到如今,还躲在齐睠的名号背后求饶,齐凌心底生厌,不欲再看他一眼,挥手:“去。”

    朱恪嘴唇嗫喏着,还欲再辩。

    曹舒朝执金吾使了个眼色,登时两个卫士上来,一人架一边,将他拖拽了出去。

    卫士架出,就像拖拽罪人,自正德殿中拖了出去,不给他保留任何士人的体面。

    殿外众目睽睽,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纷纷猜测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片刻前还风光无限的朱恪转眼间就落得如此境地。

    王安因一路与他结伴同来,也被裹挟,遭受了不少眼光的问询,如坐针毡,却不能提前离开,只得硬着头皮坐在那里,脸色逐渐变得黑沉铁青。

    朱恪拖走以后,跪在案前的,就剩下豫章王了。

    齐凌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的皇叔,这位先帝最小的儿子,仅比他这个长孙大了八岁,相貌堂堂,擅治兵马,属国拥兵三万,驻豫章。豫章四战之地,西拱司隶,南控荆楚,东临青冀,北牵燕赵。

    论国力兵马,豫章不是最强的,远远不如当初的章华,如今的临淄。

    然而其地紧要,实属重镇,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乜斜着眼,姿态已不复先前的端正挺直,那提醒天子应当注重仪态的冕旒,轻轻晃动,珠玉相击。

    豫章王行礼告罪,背脊却是挺直的,不比方才的朱恪,稍稍一吓,就脊软腿瘫,成了软骨虾。

    实则,豫章王的罪过必朱恪重得多——与妻妹在御前私相授受,不敬太后宫婢,说重一点,就是罔顾礼法,藐视君上。

    然而礼乐之崩,常从微末起。

    齐凌沉思着,眉头微蹙,与他年轻的皇叔对视,精准的捕获到他看似敬畏、谦卑的目中,一丝有恃无恐的底气。

    时机未到,齐凌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笑了笑,慢慢站起身,醉步虚浮,绕到案前,托着齐良弼一只手臂,将他扶起来:“皇叔怎么跪下了?”回头冷斥曹舒:“朕醉了,你也醉了不成?不知道提醒朕?”

    曹舒无辜受责,无可辩驳,忙跪下请罪。

    齐良弼受宠若惊,急忙道:“是臣有罪,胡言乱语,说错了话。请陛下降罪。”

    齐凌笑着,携了他的手,将他送至案前。

    曹舒麻利的爬起来,两尊金爵里倒酒——皇帝的酒樽里依旧是米色的桃桨,与缥清浊酒一色,端奉至皇帝与豫章王前。

    齐凌举樽,道:“当年高祖立国,分封诸王,令我齐氏王孙拱卫四方。多年来,诸位厉兵秣马,外御贼寇,内平动乱,枕不离戈,身不离甲,劳苦功高,卫我疆土,这一杯酒,朕敬诸王。”

    说着慷慨饮尽,重重放樽。

    诸王未敢居功,齐声称颂,同饮缥清。

    豫章王的一时失言就此揭过,也给他挽回了颜面,大殿里僵硬的气氛消弭与无形,又恢复了君臣同乐的和谐氛围。

    其后,皇帝又坐了半个时辰,观看过舞《九韶》,便不胜酒力,嘱临淄王掌宴,先回了羽阳殿。

    一出正德殿,全程滴酒未沾的皇帝毫无醉态,袖间携风,先去了西垂殿。

    宫殿安静,不见朱晏亭的身影。

    鸾刀回禀道:“太后晚间召见贵人,还未归来。”

    齐凌看了她两眼,感觉眼生,想起朱晏亭曾经回禀过他:“你就是从前长公主的陪嫁?”

    “正是奴婢”

    “今日替太后前往蕲年殿处置的宫娥,是你主?”

    皇帝问得直白。

    鸾刀面色泛白,一时犯难,启口也不是,缄默也不是。

    齐凌见她面上犹豫,就知不必再问了,挥手令她退下。

    太后夜间传召,事有异——虽然今日已呈上了先帝密旨,然而太后一心想扶持郑氏女,不会真心喜欢朱晏亭来当这个皇后。

    否则她也不会将两难之局扔给名分未定的朱晏亭。

    皇帝朝六英殿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站定,折返回来,对曹舒道:“你,去六英殿走一趟。说朕醉酒,明日再去给太后问安。切记,将今日宴上,豫章王、朱恪之事,原原本本向太后说一遍。”

    曹舒一头雾水,不敢多问,应诺着去了。

    六英殿中,太后喝了晚间的药,歪在塌上,眉间蕴着淡淡的怒色。

    朱晏亭跪在帷幄之外,面貌恭顺。

    “你今日的处置,很不妥当。”太后神情不悦,语气也严肃:“那些都是诸王送来的贵女,只派一个宫人处置,显得皇帝和哀家傲慢。”

    朱晏亭辩也不辩,安然受之:“臣女知错。”

    太后静默了片刻,又道:“处置得也轻率了,朱氏发髻虽然逾制,也不是什么大过,她再怎么说也是你妹妹,你何必狠心驱逐,此举实在太刻薄。还有,白真是阿掩的幼妹,你顾念着豫章王,也该对她客气一些。”

    太后口中的“阿掩”,是豫章王的王后谢掩。豫章王生母丧得早,自小养在太后身侧,十多岁才放到封国去,十分依恋太后。谢掩也是郑太后为豫章王择定的婚事。

    朱晏亭心知太后心里本有成见,只是借机垂训,无论她如何做,都能找出过错来。

    此时辩解,只会令她更加恼火,徒给自己增添麻烦。

    因此道:“臣女年幼,不通人情,多谢太后提点垂训,今日之事,臣女悔之无及,必引以为戒,日后谨慎行事,不敢狂妄。”

    太后再要说什么,外头传来通报,说是陛下身边伴驾的曹舒请见。

    郑太后宣了进来,曹舒跪拜复起身,躬身传达了齐凌挂念太后凤体,本要过来问安,然而宴上醉酒,唯恐酒气冲撞,故明日再来的意思。

    太后有感皇帝孝心,笑满于目,便也问询皇帝喝了多少、燕饮如何等,表示关切。

    曹舒逮到了机会,就把豫章王如何接到了信发难,皇帝怎样斥责了他,后又召了朱恪,说了什么,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太后。

    唯恐说得不够详细,还伸手比划,模仿朱恪和豫章王的神态,直将殿上情景,还原得栩栩如生。

    郑太后先是含笑听,听着听着,笑意却僵硬在了嘴边,而后,嘴唇下垂,面色也泛起白。

    蕲年殿中,一谢白真,一朱令月。

    正德殿内,一豫章王,一朱恪。

    皇帝的处置,几乎与朱晏亭一模一样。

    皇帝在宴上斥责豫章王的话,仿佛是特意反驳了自己方才训斥朱晏亭“行为傲慢”——诸王对持节使者都要下拜,为何对持印宫婢拜不得?

    而皇帝对朱恪的诛心之言,直接断送此人的立身之本,也比驱逐朱令月严苛得多。

    若说朱晏亭“傲慢”,皇帝斥责豫章王的行为更加傲慢。

    若评价朱晏亭“刻薄”,等于直言皇帝刻薄。

    郑太后心口一堵,本还要对朱晏亭作出惩罚,却发现一样理由也站不住。

    目光转去,朱晏亭还是柔顺跪伏请罪。

    郑太后心如明镜,知道皇帝是有意保她,虽没有直接来,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她只得按下心头怒火,软了语气,慢慢对她道:“哀家方才一时情急,有些话说得过了,其实也并非你的错,你莫往心里去。”

    朱晏亭面色定定,只答:“臣女不敢。”

    经此事一打岔,郑太后心生恹恹,以手抵额,屏退了曹舒,也对她挥了挥手:“你去吧。”

    “喏”朱晏亭行礼告退。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隐退,郑太后笑了笑,对身侧侍婢道:“刚才哀家训斥她的话,不要传出去了,皇帝听到会不开心。”吩咐完,又兀自喃喃了一句:“好大的主意。”

    摇摇头,不复多言。

    ……

    朱晏亭退出六英殿后,驻足廊下,揉了揉因跪了良久而轻微发酸的膝盖。

    随侍宫娥来扶,被她轻轻推开了,闻萝捧一件柔软鹤羽大氅,点足披在她身上,也弯下身替她轻轻揉膝盖。

    而后一行人逶迤宫灯,穿梭宫台,往西垂殿去。

    琅琊滨海,苍梧台虽然已经是避风之地,夜间过复道,难免冷风阵阵,朱晏亭披紧鹤氅,在将近羽阳殿时,脚步慢了下来。

    灯火明亮,远远一望,还能看见内监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送进去,看来齐凌没有喝醉。

    朱晏亭驻足沉思片刻,往羽阳殿走去。

    齐凌正在偏殿批阅奏章,案侧燃雁足灯,案上置错金博山炉。

    他已除下宴上冠服,只手提笔,展开卷轴,在灯下沉思。

    “阿姊来了?”没有回头,也知是她,齐凌提笔蘸墨,慢慢在书简上写字:“太后没有为难你吧?”

    他的模样非但没有醉态,反而精神奕奕。

    朱晏亭行过礼,不答此问,只接过了曹舒奉来的茶水,奉至他案边:“陛下请。”

    齐凌搁下笔,从善如流接过茶盏,轻呷一口,道:“对了,今日宴上,朕一时不察,斥责了你生父,恐怕也扫了你的颜面。”

    话虽如此说,他面上却没有丝毫歉疚的神情,反而是眉梢微扬,饶有兴致的看着朱晏亭的反应。

    只这一个表情,朱晏亭就知道他已经暗中去查过了,自己与朱恪的冲突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她沉默了一瞬,与君王深沉的视线相对,双目里忽然漾出浅浅淡淡的笑意:“那臣女该如何感谢陛下才好呢?”

    齐凌搁下茶盏,倾过身来:“上次在承舆上,阿姊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倔强的跪地,满目通红,却强忍着不肯溢出丁点软弱,说——陛下以孝治天下,臣女不敢非议父亲。

    才说完,紧接着就果决的把一个满载了她父亲罪行的罪人毫不手软承了上来,并哀求他亲审。

    齐凌派亲信审完贼人之后,过问了结果,再想起她那日楚楚可怜、温柔恭顺的话,还笑着咬了好一会儿的牙。

    朱晏亭眉目顺从,轻轻道:“陛下英明,秋毫不蔽于日月之盛,臣女不敢在矫饰隐瞒。”多余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她和朱氏一族现在是什么关系,从毫不留情驱逐朱令月的行为就可见一斑,二人都心知肚明。

    齐凌笑了笑,重新执起笔,转过头不看她,随口问:“那你准备怎么谢我?”

    朱晏亭没有料到他真的会要求谢礼,着实为难,然而话已说了,只得搜肠刮肚,边想边说:“我……有一随侯珠,径寸大小,前后可照一丈远。”

    齐凌黑了黑脸:“如若没有记错,这颗珠子是西垂殿的吧?你就准备拿朕的东西送回来送朕?”

    朱晏亭真难住了,要放在以前,荆楚之珍,奇异之玩,云梦之宝,无论如何也寻得出几样可以送给皇帝的礼品。

    然而她焚烧丹鸾台,孤身而来,身上所携真正属于她的,除了皇帝的纳采之礼外,便只有一张长公主以前狩猎用的鸱纹雕弓。

    雕弓……

    围猎,天马。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目中浮现出火光跳跃一样的喜悦,笑道:“臣女就携我母留下的鸱纹雕弓,为陛下猎一腋狐裘,献给陛下如何?”

    她的提议让齐凌也诧异了一下:“你还会弓马?”

    “只会皮毛,然我心拳拳,愿竭力一试,以悦陛下。”朱晏亭说得很谦虚。

    齐凌本就极好狩猎,这个提议正中了他的下怀,当即定下,等祭祀五方天帝的祭奠过后,起驾回长安之前,带朱晏亭去扶桑苑围猎一次。

    算算日子,就在三日之后。

    ……

    元初三年的五帝祭祀是齐凌登基之后首次祭祀五帝,毗邻东海,声势浩大。

    占卜、出行、祭祀、宣召、垂训。

    皇帝需要足足忙碌两日,脚不沾地,不在苍梧台。

    借此机会,朱晏亭在早上给太后问安之际,邀请同来问安的临淄王后到西垂殿小坐。

    西垂殿有庭,木华葳蕤,奇鸟引颈,嘀啾直鸣,庭中高屋建瓴,可从西侧瞰整个苍梧台,万千屋脊,纷纭过客,收入眼底。

    朱晏亭与临淄王后去履坐苇席上,迎一蓬清风。

    “之前王后所有求于我,是什么事?”

    临淄王后朝身侧招了招手,道:“若阿,过来。”

    一绿衣黄裳的美貌女子从跟随临淄王后的行猎中走来,对朱晏亭行礼。

    她肌肤如雪,举止温文,一双晶莹剔透的杏目,唇边一笑就是一对儿梨涡。

    临淄王后道:“这是我的侄女,叫吴若阿,上次你见过的。”

    朱晏亭望着她夸赞了两句,然后目含笑意,静静盯着临淄王后瞧。

    临淄王后也不瞒她,附耳过去,在她耳边悄声说:“我欲为此子,谋一夫人之位。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往后还需要你多照应。”

    朱晏亭顿时了然,下颌轻点——先前她到蕲年殿,还奇怪为何诸王都有献女,这次东巡的东道国临淄王却毫无动静。

    想来临淄王已敏锐察觉到这次世家献女,诸王插手,惹得皇帝不大开心。

    为了不让吴若阿还未见皇帝就留下不好的观感,因此延后了送女入宫的计划。

    “王后曾助我于水火之中,照应阿妹,我义不容辞。”朱晏亭轻轻说,她的声音和风声交缠着,显得有些缥缈“然我是一孤女,外无家族所傍,内无兄弟可倚,危若风中之烛,水中之冰。封了皇后,也是看着好看,听着好听。阿妹若来,前路千难万险,可要想好。”

    临淄王后挥手令若阿退下,等只剩二人,伸手覆住她冰凉的手:“傻孩子,往后临淄就是你的娘家,也是你的后盾,你怕什么?”

    朱晏亭笑笑的不说话。

    王后说完,自己也觉失言,讪讪把手放了回去。

    没有血缘和姻亲联系的“娘家”,注定只能停留在口头上,起不到半点作用。

    王后复一深思,乍然心惊,朱晏亭身世如此,竟然真的是孤身一个人,连一个可以和自家结亲的兄弟都没有。

    以她如此茕茕之身,登上至高凤座,恐怕是祸非福,断不能久。

    朱晏亭见她眉目含愁,是真的为自己担忧,心下一暖,安慰道:“舅母放心,这是我自己所求,虽死无悔。”

    临淄王后环视富丽堂皇的苍梧台,再顾远处熙熙攘攘琅琊城:“我也舍不得若阿,可我不得不送她去。就算是为了临淄不像章华那样……”

    今时今日的临淄,和当年的章华,何其相像。

    诸王当前所虑,又何尝不是唯恐哪一日,自己变成下一个章华国。

    临淄王后恐朱晏亭伤感,匆忙转移了话题。

    朱晏亭倒不以为意:“现下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想求舅母帮忙。”

    临淄王后欲托之女与她,此时对她自然是所求必应,连忙答应。

    朱晏亭附耳过去,小声说了几句话,王后眼眸骤然睁大,惊诧得久久说不说话,半晌,方十分勉强的点了点头。

    ……

    皇帝毕竟是东巡途中,所携守卫、宫人有限,加上祭祀盛大,抽调了许多内侍,苍梧台留下的,大多是临淄王的人。

    因此临淄王后比较好安排,这日趁太后在午歇之际,悄悄将换了衣装的朱晏亭接了出来。

    一驾深覆重帷的车,穿衢过巷,来到琅琊大狱。

    早有人嘱咐过,不问也查,任车上的人直入狱中,停在其中一间前。

    隔柱而观,斗室里坐着一个背脊挺直的青年人,身着囚服,正是李弈。

    朱晏亭试了一个眼色,立刻有人打开了狱门上的锁链。

    “喀嚓”金属相碰之声,将靠壁上假寐的李弈惊醒过来,一抬头,看见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看到的人,喉结一滚,沙哑声音唤道:“小殿下?”

    朱晏亭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没有受刑的迹象,精神尚佳,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声而入,在他身前三两步处,蹲下了身:“李将军,你可还好?”

    李弈见她身着宫人衣物,双眉紧蹙:“你怎么会来琅琊,这是……”

    朱晏亭一指比在唇际,轻轻“嘘”了一声,低声道:“多的你先不要问,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李弈纵然满腹担忧,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然而在她安静的目光下,问不出话,只静静听着她说。

    “我现在一切都好,不会嫁给吴俪,我会嫁给陛下。”

    她说出这话的瞬间,李弈眼中陡然掠过惊澜,这个结果,出人意表,却又在预料之中。

    “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不过,你恐怕回不去章华了。”

    李弈轻轻道:“好”

    朱晏亭从怀里取出了一个青色的香囊,香囊上萧萧绣着一支绿竹,里头鼓囊囊装着什么物事。

    “这里面,装着一点香草,还有琅琊百里巷的门牌,刘壁等在那里,你若得释,去找他们。”

    李弈将香囊捏在手里,不说话。

    朱晏亭切切叮嘱:“将它妥善安放,不要离身,也不要被人发现。”

    李弈点了点头:“好。”

    朱晏亭时间不多,嘱咐完就站起身,告辞离去,才到门边,听李弈唤:“小殿下?”

    她疑惑转回头。

    牢笼里窗孔很窄小,细细的一道光,分割李弈沾了污秽的英挺面容,硬朗眉轩之下,双目定定:“弈愿追随小殿下,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

    三日之后,天朗气清,经一场携狂风骤雨的春雷之后,琅琊被苍苍天色所照,草色浓郁,万物逐渐丰茂。

    皇帝携朱晏亭,于扶桑苑围猎。

    这一次由于她的加入,没有邀请诸王,也没有调动临淄王的兵马,调羽林郎护卫,远近渐次以帷幕遮挡。

    朱晏亭身着轻便胡服,执一把样式古朴的鸱纹雕弓,从车上下来。

    期门郎立即给她牵来一匹看起来温顺听话的狮子骢。

    抬目一看,不远处齐凌也换了便装,引马而来。

    他的马乃一通体黝黑的玄驹,劲马金羁,目如琥珀,足踏寒铁。

    齐凌翻身而上,一手执弓,一手牵辔,笑目望着她:“狐性最狡,机敏万分,擅流窜山林,你可莫要撞到树上去。”

    朱晏亭的骑射是跟着李弈学的,她六艺中唯好此道,勤于练习,平素也引以自矜。听皇帝怀疑她会撞到树上,当下动作利索翻身上马,猛一夹马背,策马走在了前方。

    她一连串的动作英姿飒爽,熟练漂亮,兼之胡服收紧,不若平常宽袍大袖,直接勾勒出腰腿之间的起伏弧线,越发显得姿态姽婳娴静。

    齐凌在她马后不远处,看见她高耸发髻之畔,露出直如玉琢的耳朵和侧颈,目光停顿了一瞬,不妨正巧被她回眸顾来,撞到一处。

    她目中有些疑惑,似乎对他的观察感到怪异:“陛下,可否与臣女一试骑术?”

    齐凌收转目光,直视向前,擎缰笑道:“朕这匹马与你赛,未免太欺负你。你可去马场再挑选一匹。”

    朱晏亭沉思片刻,道:“我甚慕乌孙国上贡的天马,陛下肯割爱么?”

    “一匹马而已,你若喜欢,便赠给你。”齐凌吩咐期门郎去牵。

    然而那期门郎闻此言却吓得面色发白,犹疑四顾,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皇帝轻轻一手缰,将他的坐骑止住:“怎么了?”

    朱晏亭也一脸迷惑的驻马看来。

    那期门郎战战兢兢道:“回陛下的话,乌孙国的贡马养在苑中,我等数人照料,不敢有片刻轻忽。然而不知是否天马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水土不惯之故,数日不吃不喝,神情恹恹,恐怕不宜给贵人乘骑。”

    齐凌面色有些不虞,令他将马牵来。

    那匹形若蛟龙、震慑来客、名动长安的天马,再度牵至齐凌面前时,已不能辨其威武雄壮之态,马目委顿,一身原本像烈烈火烧的毛凌乱张刺着,显得疲惫不堪。

    齐凌向来爱马,更何况这是乌孙国进贡的马,有西邦臣服的寓意,故而十分重视,当下传唤负责养马的官员来问。

    那人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传了医官,换着法子,甚至远从百里之外的冀南运来草料,然而无论怎样尝试,这马都不肯吃东西。

    皇帝当即有些愠怒,欲传唤太仆谢谊,令他亲自来解释。

    期门郎眼见龙颜生怒,战战兢兢,颤声道:“臣,听过一个说法,天马颇认降服它的第一个人,臣斗胆求陛下传唤降马猛士,令他一试?或……或有奇效。”

    齐凌听见这话,方想起来,李弈还被关在牢笼里,没有处决,也没有开释。

    他沉吟片刻,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了朱晏亭。

    后者也正静静看着他,表情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嘴角微微一扬,吩咐执金吾:“传李弈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几名卫士押解李弈赴马场。他身着赭衣,因为要面见皇帝,净了面,头发也收入冠中,不复狼狈之态。

    李弈精神还算好,下拜叩首,声音朗朗:“罪臣叩见陛下。”

    齐凌目视天马,对他道:“去看看,若你能令马吃草,就算将功抵过,朕就放了你。”

    李弈应声称是,走上前去。

    怪异的是,李弈一靠近,病恹恹的天马忽然打了一个响鼻,而后,将马首凑到了他的身上。

    李弈与此马结缘颇深,降服它时也极喜它威武烈性,伸手拍抚马颈,轻揉马鬃。热乎乎的气息,喷在他脖颈旁。

    李弈牵着马走动了几步,本懒洋洋不爱动弹的天马勉强曲蹄跟着他走,将鼻凑到他赭衣广袖之间,顶着他的手,十分亲昵。

    李弈再携草喂它,马果一张口,吃了下去。

    期门郎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不由称奇。

    齐凌颇信谶纬之术,视此马为西域邦服的征兆。

    最初,李弈降服了它,虽然他的身份不很令自己满意,但勇猛和忠义还是令他生出爱才之心,故而此人犯下大错,也未能直接斩杀。

    现在,天马不吃不喝,偏认这个主,肯凑在他身边,亲昵温顺。

    皇帝又想起,李延照曾经对他说,自己和李弈曾经两人射中一匹马,一边金箭,一边飞剑,刚好对应一处。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李弈可能是一个能有一番作为的人才,他与马有缘,或可策马原上,建功立业。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从前藩国镇军将军的身份,以及和朱晏亭之间不清不楚的故主情谊。

    皇帝紧紧皱眉,审视李弈,良久,释然而笑,问道:“李弈,你可愿意为朕效力,去降服更多的马?”

    李弈闻言浑身一震,一手放马,任它长嘶于侧,单膝跪地,回答得毫不迟疑:“末将愿意!不仅愿为陛下降服更多的马,也愿意去收归奔马跑过的每一寸王土。”

    这一句话,有睥睨豪情,大大投准了齐凌的脾胃。

    于是获准释放,当即下旨,免去他故章华护军的职位,收入羽林郎。

    ……

    有了这个插曲,朱晏亭便没有挑天马,而是另寻了一匹马,与皇帝竞猎。

    期门郎专为行猎所设,分工完备,有条不紊,很快便围场清道,让出前路来。

    朱晏亭轻叱一声,先鞭马背,将着择定的良驹猛先一步奔驰在前,引弓便上。

    骑技熟稔,英姿烈烈。

    马匹肌肉起伏,毛发在日光下流处丝缎的色泽,她奔跑一些距离,在策马之时,便抽箭搭弓,轻眯着眼,箭羽轻捷,弓弦绷紧,猛放弦。

    “嗡——”霹雳弦惊,飞羽如电,猛贯一头麋鹿,银白矢广入,惊破红霞出。

    她似乎极享受,也乐于狩猎之道,奔跑了一会儿,额上就渗出细密的汗水,沾湿的头发,蜷曲着贴在脸颊侧。

    汗水的味道,猎物的鲜血腥味,马蹄卖力奔跑下释放出来野性之味。

    齐凌一直没有射出一箭,双目紧紧盯着她,忽而,他以靴尖顶箭囊,猛擎出一支箭来,手指勾弦,弓弦拉至嘴角轻扬的弧度畔,将箭矢,无声的对准了朱晏亭。

    瞄准,放弦,一气呵成,毫不犹豫。

    箭羽凌空,裹挟风声。

    耳边很快响起撕裂空气的声音,那支箭在她专心致志狩猎的时候,忽然一下穿过肩头,面颊上掠过劲风。

    朱晏亭有些诧异,心底生寒,骇然勒马。

    奔跑中的马驹忽然驻足,肩头肌肉绷紧,猛抬起上蹄,长嘶一声,重重踏落碧草上,草屑飞溅。

    她在马背上转过头去,皇帝的弓弦还对着他,经他手指勾扯之后,还在微微震动。

    这支箭玩笑的意味很重,本来就是对着她脸颊侧射出来的。

    但她看着身后青年的神情,心里突然升起一个怪异的想法:她在前方狩猎,而背后的人,把她当成了猎物。

    这个想法像面颊凉风一样刮过,淡得几乎寻摸不到痕迹。

    还没理清楚这个想法吗,那人已收了弓,策马走近,抬起干净温雅得不像执弓的手,马鞭鞭梢朝前一指:“瞧。”

    朱晏亭转过头去,看见他射出去的箭,稳稳插在方才自己欲瞄准的一只黄鹄上。

    只射了一边翅膀,将它钉在地上,另一边还在剧烈扑闪。

    她垂下头,笑了笑:“陛下技艺精湛,我不能及。”说着勾起弓箭,弯弓而射,“夺”的一声,稳稳钉入黄鹄的另翼,它挣了挣,不再动弹了。

    皇帝策马靠近,□□玄马轻轻撞在朱晏亭的马腹上,马身随之一震。

    她神情微变,忙拉缰拨转马头欲避,而身侧人已扬起马鞭,轻轻在她身后的马背上敲打一记。

    一声轻笑,掩在震地的马蹄声中:“去罢,你逐鹿,我逐你。”

    那匹坐骑被长鞭所催,重重打了个响鼻,载着马上人,重新奔向了园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