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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长安(十一)

    御史台有监督百官、匡正君主的职责, 虽然有时候会故意发一些言之无物的上表体现自己的存在, 但是认真起来要上谏的时候, 上书规格、封装的形式是完全不一样的。

    齐凌拿的那封上书, 是御史台最高级别的上书,代表御史台对它的高度重视。

    朱晏亭就着他的手,展开一看, 原来是对齐凌婚后休沐其间, 荒废对郑太后晨参暮省行为不妥的诤谏。

    她默默读完。

    思忖片刻,在齐凌冷冰冰的眼眸里,迟疑着启口——

    “……陛下以孝治天下,如若陛下不孝顺太后了,天下臣民如何孝顺君父呢?此行是十分不妥。”

    说出来的话与御史台上书如出一辙。

    齐凌顺手就将那封书卷一卷, 往她额上敲去。

    他动作极快, 袖里带风,朱晏亭愕然抬首, 却发现竹片在眼前来势骤然止住了, “啪”的一小声, 轻轻敲在额发上,几乎没有力道。

    然而竹简之后,君王的脸比刚才更加黑沉了:“你不知道朕为何荒废?”

    他将“你”字咬得很重。

    朱晏亭慢慢将被他竹简挑乱的鬓角抚平。

    大殿中空空荡荡, 没有其他人。

    她语气平和的开口:“妾知道, 陛下是为妾好, 让太后不至于太欺负我。”

    这话说出来, 君王的脸色才软和了些许, 把玩那简书:“还有点良心。”

    朱晏亭笑了笑。

    郑太后的这一局其实很好复盘——

    稍微查一查,就知道童谣是十几年前就有的,最初不可能是南夫人散布出去。

    而朱晏亭七岁进长安,在未央宫见过的只有寥寥数人:先帝、端懿皇太后、七岁的齐凌,还有就是郑太后。

    在下一代立后立场上和她立场最冲突的、知道她脖子边有一个痣、并且有力去散布谶言的,只有郑太后一个人。

    本来,这一击防无可防。

    对方早在十多年前就埋下了线,这首歌谣一度在长安传唱,只待有一朝万一真的是她封后,只不动声色挖出来,便能给她重挫一击。

    至少能埋下群臣对新后的忌惮之心。

    坏就坏在,郑太后贪心了,她想用这一首童谣一箭双雕,同时打击齐凌亲手扶起来的南夫人,为族女郑韶铺路。

    所以玩了一出借刀杀人的把戏,使南夫人表面上来出这个头。

    可是人越贪心,同时操控的棋子越多,缔造的局面越大,越容易使自己的目的暴露,因为每一颗棋子都有自己的**和私心。

    南夫人愚蠢的在长亭殿埋下内线,使阴谋提早暴露,让朱晏亭有了防范,从而使关眺留意,提前通报消息,给了应对的时间。

    十之有八,皇帝能够及时相助,也是从南夫人这里查出的破绽。

    一颗不大聪明的棋子的小动作,便能让满盘皆输。

    朱晏亭道:“陛下已经帮助过妾两次了,接下来交给妾罢。“

    她缓缓将他手中文书卷好,装入绸封,再送回他手里。

    “女子的事,何劳陛下亲自动手呢?请陛下明早按时向太后问安。”

    齐凌陷入沉思,他在思考时,下意识抿紧了唇,薄唇的线条如刀刻一样的很锋利。

    相工说,唇薄之人大多薄情,他便长了一副望着不会为情感耽误的脸。

    他同意了,只叮嘱了他的新后一句:“注意分寸。”

    朱晏亭眼眸微抬,羽翅般温柔又细碎的目光划过他的面:“陛下说的是哪种分寸?”

    齐凌淡淡道:“太后与诸王不一样。”

    直到皇帝走了很久以后,朱晏亭还坐在他方才的位置上,思考他所言的“太后与诸王不一样”究竟有什么深意。

    她在心里慢慢凝聚所接触这些日子她的丈夫表露出来的特质,揣测他的志向、情感、喜好、底线,来为自己决策提供更多的思路。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皇帝顾念母子亲情。

    太后和诸王并没有分别,都是争夺一块肉的狼。

    天家无亲情,这是她多年前接到来自“舅舅”那一道密旨时就了悟的事。

    那就只有第二种可能性。

    朱晏亭揣测,应是当下皇帝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安定内政和平衡诸王上,立后是为了他长远利益下的决策,虽然短暂性忤逆了太后,他也不愿意在这个关头逼迫太后太紧,免得太后和诸王勾结一气,给他削藩之路平添阻力。

    应当是这样。

    ……

    第二日,皇帝如常前往长乐宫晨参暮省,过问太后病情,母子二人和谐如前。

    皇后也表现得非常尊敬太后,每日到的比皇帝早,走得比皇帝晚。

    天气渐热,老人身体小恙不断,朱晏亭亲奉餐食,侍羹汤,捧药盅,色色亲为,无丝毫贵女娇滴滴的做派。

    这日午后,在朱晏亭例常侍药时,郑太后不耐的歪过头,避开了她奉来的一勺药汤,转过身朝里躺着。

    她病中声嗓沙哑:“我不信你不恨我,不必假惺惺的,拿乔做派。”

    朱晏亭垂首搅和着碗里棕褐色汤汁,声音微低:“阿母,高堂是天,妾譬如仰承天光之野葛丝蔓,唯盼雷霆雨露,岂敢怀怨呢?”

    一听见她操着慢吞吞的语速,说着冠冕堂皇的话,郑太后更想起当日被她设计之耻,翻身坐起,一扬手,狠狠打落了她手中的药碗。

    那是个漆碗,撞在砖石地上闷闷一声,骨碌打转儿,药汁溅了朱晏亭一角裙裾。

    “休要再说这些矫饰之语,你越是这样,哀家越是觉得你可怕。”

    朱晏亭手中一空,怔了片刻。

    她眉也没皱一下,只侧目扫过殿中宫人,立刻有人上来收拾清理。

    “传少府太医丞,再熬一碗药送来。”

    起身去侧殿更衣。

    郑太后怒道:“你去罢,哀家以后不会再用经你手的膳食汤药。”

    宫人皆诧,天子奉孝道治天下,太后不再食用儿媳的供奉是很严重的事,等于在向天下宣告这个儿媳不孝顺。

    虽不如那早就散步在长安的童谣来得致命,也足够引起御史台的重视,参一本下来,对皇后名声也是大大不利。

    这也是太后表面上能拿出来的最大的威胁了。

    朱晏亭心内生疑,背影凝滞片刻,却并未停留,直转入复壁去了,低声向身畔内监吩咐了一句话。

    皇后换好衣裳再出来时,新的药也熬上来,上头还冒着热丝丝的气。

    她伸手贴着漆碗试探温度,端着药碗,坐到太后身边。

    老人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

    朱晏亭望着她枕上银发,若有所思:“初见之日,太后念旧情,对晏亭百般垂爱,缘何短短两月,厌憎如此呢?”

    郑太后背影微微一僵。

    声冷嗓瑟:“我不愿见到你。”

    “太后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与妾和睦了?”皇后的声音也不着痕迹的冷了下来。

    郑太后:“你退下吧,经你手的,哀家都不再用了。”

    这个情形,纵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朱晏亭忍耐达到了顶点,见郑太后愚顽如此,一意要将这些桎梏戳到明面上,面沉下来,默不作声将药碗搁在了托盘上。

    冷声:“传进来吧。”

    郑太后还是没有转回来,但她发僵的脖颈,微侧的身躯还是透露出了她的疑惑。

    只见一身着紫罗缎,头梳出云髻,身段袅娜,杏目含水的美人在内监指引下跨进宫门,远远的跪拜下来,额头触地,行匍匐大礼:“妾身郑韶,叩见太后殿下、皇后殿下,伏愿太后殿下、皇后殿下长乐千秋。”

    郑太后忙坐起身来,朝她招手。

    “阿韶?你怎么来了?过来。”

    河东郑氏,是名门望族,养出来的贵女礼仪得当,行为得体。郑韶行动悠缓,步摇轻晃。

    靠近时,朱晏亭下巴微侧,点一点搁药的托盘,对她说:“郑氏,奉药给太后。”

    “喏”

    郑韶温顺端过药。

    郑太后的面色霎时有些难看,她说过不再用皇后进的食药,郑韶端着药靠近她时,她抿紧唇,向郑韶微微摇了摇头。

    郑韶登时面色一白,夹在当中,不知当进还是当退。

    朱晏亭微笑道:“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奉给太后。孤自小长在封地,不如你灵巧,又与太后亲厚。”

    见她还不动,催促:“快,耽误了太后用药的时辰,可要问你的罪。”

    “问罪”一句,她虽是笑着说的,语调却已沉了下来,不似玩笑。

    郑韶吓得肘弯狠狠的颤了一下,勉力抓紧托盘边沿,背后已渗出阵阵冷汗,一双妙目如鹿,哀祈的望着她的姑母。

    郑太后忍无可忍,重重拍在榻边上,乌木沉沉,钝响震堂。

    “你不要太放肆。”

    朱晏亭一怔,忙站起身来,走到郑韶身侧,揽袍下跪。

    她一跪,郑韶与满殿的太监宫人立即齐刷刷跪下。

    朱晏亭目光盯着太后,在后者盛怒逼视下,缓缓道:“妾若有罪,太后当治妾以国法、家法。

    郑氏若惊扰懿驾,妾亦有统领六宫,总率御嫔之责,不敢徇私包庇,否则难服六宫之众。”

    郑太后声音颤抖,指着她道:“你……你分明是在为难她。”

    “郑氏待诏掖庭,便已是太后儿媳。让她协助我,服侍太后用药,这是什么为难呢?”朱晏亭满面惑然。

    郑太后胸口起伏,气息牵扯喉咙,低沉沙哑之声:“好啊你,朱晏亭,你敢威胁哀家。”

    朱晏亭面色变幻的很快,刹那间,就像是被一粒石子投入了涟漪又平静的水面,她站起身来。

    莲步无声,慢慢靠近。

    俯身低头,唯有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很低很低。

    就像是廊檐间柔风细细。

    殿堂上帷幔起落。

    “太后觉得,各退一步,怎么样?”

    ……

    “你说,太后今早打翻了皇后奉的药?”

    宣室殿,在曹舒小声的禀报里,齐凌眉头微蹙,一笔凝在绢书上,洇出一滴不大不小的墨迹。

    他翻回来看看绢书的署名,眉头皱的更深了。

    “是,太后发了不小的火,还说,以后都不再用皇后侍奉的药食。”

    这等于传出天下作话柄。

    齐凌轻轻吸了一口气,撂开笔,端起茶。

    侍奉笔墨的黄门忙上前,用细绢试图清除污迹。

    “皇后呢?她就站着看着?”

    “皇后……传了掖庭待诏郑夫人。”

    “传了谁?”

    “郑夫人,郑韶。”

    皇帝哑然失笑:“……亏她想得出来。”

    皇后有统御六宫的权力,得到了金印,组建了玉藻台。郑韶再有太后罩着,其人、其册、都毫无疑问属于皇后管辖范围。

    郑太后总不能把人弄到长乐宫去。

    虽一个郑韶不足为惧,郑氏随时可以换别的女子进来,不过只要朱晏亭还是皇后一日,御嫔都归她辖制。

    短期内要废后,显然不现实,郑太后现在的态度顶多只能影响她,还不能动摇她的后位。

    目前的局面是立后快如雷霆,尘埃落定,大赦天下,连金印都交付了,新后风头正健。

    郑太后要为家族打算,现在最好的法子就是让郑氏女先诞下皇子,再图谋后位,无论现在都绕不过皇后去。

    朱晏亭靶抓得很准,提出郑韶这个缓冲,郑太后和皇后估摸着能短暂和解,各退一步。

    内监还伏在大案上清理绢布,皇帝暂时不便接着处理公文。

    他一指顶着盖盅的边缘,歪在那里休憩。

    神思一走,自然而然的便想到了皇后在玉藻台诸事上的表现,不小气,又拎得清。

    对着根基深厚的郑太后,竟也不落下风。

    他觉得自己没有看走眼,朱晏亭这个皇后当得好,事情桩桩件件办的,很合他意。

    曹舒见皇帝笑了,神情和缓,以为圣心大悦,长松了口气:“奴婢也纳闷呢,后来太后又和和气气的了。还留皇后一起用了飧食。“

    “……”齐凌忽然警觉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抬出了郑韶,按照太后的性子,能和气已经难得了,留着一起用膳,未免亲厚得太反常。

    曹舒此时,额上已经有点微微的虚汗。

    颤颤巍巍道:“掖……掖庭丞,景轩刚来过。今日掖庭只递了郑……郑夫人的玉册。说是玉藻台的意思。”

    “……”

    齐凌陷入沉默之中。

    他有些怀疑,以为是诸事烦扰,自己记差了。

    便向曹舒确认:“朕今早是不是说过今晚会去椒房殿?”

    “……”曹舒不敢说话。

    事实上,他亲耳听见了这句话。

    陛下今早在长乐宫向太后晨省、皇后送他出来的时候,随口提了这么一句。

    他明眼看着,殿下的脸色立刻就白了白,这个痕迹很细微,但是瞒不过于察言观色此道臻于化境的曹舒——殿下不乐意。

    曹舒不能、也不敢判断,今晚掖庭反常的只送来郑韶的玉册,究竟是皇后与太后达成了某种默契,还是皇后就是不想让陛下去椒房殿?

    抑或两者都有?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冷颤。

    皇帝又笑了,这一笑和方才的笑全然不同,说出的话一模一样,因他微微咬牙,口吻听着天差地别。

    “亏她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