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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

    一

    正午的冬阳收敛起清晨的凌厉,像换了一个性情似的温情脉脉地拥吻了大地。于是,积满了落雪的屋顶和晶莹剔透的冰雪树挂慢腾腾地反射出近似于病态的光泽,在无色的凝视下徐徐释放出苍白无力的热度;托着长尾巴的炊烟斜挂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活像情绪激动的铅笔,在天上胡乱地画了几个圈之后就随风飘走了……。

    天气真冷,即便是正午,窗外屋檐下倒挂着的一尺多长的冰柱,在垂直阳光的照射下,也没有半点融化断裂的迹象。

    夏牧雨不停地活动着冻僵了的手脚,哆嗦着铲起一大铲煤块扔进了炉子里。接着一铲、再一铲,火焰旺了起来,屋子里有了暖意。

    “这该死的冬天什么时候才能滚回去呢?”她在心里埋怨道:“这房管所也真是的,放着那么多的砖和水泥却盖个简易房。”

    低矮的屋顶和四壁上溢出的冰花,被刚刚升起的火迅速烤成了水滴,叭嗒、叭嗒地淋在满地的烟囱根上。她刚要挪开烟囱根,蹲在一旁正在抹灰的师父立即说:“不用理会它,水泥制品是需要养生的。”

    墙犄角处放着个用厚铁板焊成的大水池子,一米多长的铁耙子斜搭在池壁上。池子旁边堆着一堆破麻袋片一样的东西。夏牧雨抓起一把用手撕成缕再抓起一把再撕成缕,就这样撕了一小堆扔进池子里。她倒进池子里半口袋白灰,开始用铁耙子来回和着池子里的麻丝和已经对好了比例的白灰。铁耙所到之处顿时漫起阵阵呛鼻的气味,眼睛也火辣辣的痛了,她禁不住地大声咳嗽起来。

    “白麻刀灰这样和会伤眼睛的。”师父走过来从旁边的大水缸里提出一大桶水轻轻倒在白灰上,等水润湿了白灰才开始用铁耙子轻轻和起来。夏牧雨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师父,我来吧。”

    “好吧。不用和太多,够抹火墙用的就行了。”

    夏牧雨的师父是瓦工班的班长,姓刘名贵玉,今年五十四岁。刘师父干一手好瓦匠活。1959年北京建十大建筑的时候,他参加过人民大会堂的大会战。从面像上看,刘师父苍老憔悴,比实际年龄还显老。他额头上那几道很深的皱纹将原本宽阔的前额挤压窄了。总是紧抿着的双唇,像是在时刻提醒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声。刘师父平时沉默寡言,可干起瓦匠活儿来一丝不苟。只有在干活的时候,他才完全回复到了年轻状态。

    这间没有取暖设施的简易房长12米宽8米,约100平方米。只靠一个砖砌炉子是无法渡过寒冬的,所以刘师父砌了火墙。屋子正当中已经砌好了一段长约5米的火墙,火墙的这头连着半米多高的火炉子,另一头通向烟囱。夏牧雨现在和的白麻刀灰就是抹火墙面用的。

    夏牧雨学着师父的样儿,用耙子不停地搅动池子里的那堆白泥灰。突然,从身后刮来一阵冷风,她的背上顿时像爬满了冰冷的虫子……。

    大门洞开,有零星的雪花飘进来。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堵在了门口的亮处,“师父好,还没吃午饭呢?”房屋暗处的她,没看清来人的嘴脸,只听到有礼貌的问好声。

    “哟,役寒回来了,今天怎么有闲功夫?”刘师父迎着高大的身影从地上的烟囱根旁站了起来,高兴地问道。

    “今天是夜班,趁现在没事给家里打把炉钩子。”

    “你爸妈都还好吧?”师父关心地问。

    “……不算好。上个星期天我把妈妈送进了精神病院……”那个叫役寒的人将一根细铁棒伸进夏牧雨刚刚烧旺了的火炉里。

    夏牧雨偷偷瞄了他一眼,好大的个儿,起码有一米八几以上。一顶军帽向上跷着,露出浓黑的短发。在他低头的时候帽沿遮住了五官,只能隐约看到端正得恰到好处的唇部。

    他穿了身时下流行的深灰色咔叽布中山装,洗得已经发了白,但很洁净。披了件草绿色军大衣,脚上穿了双塑料底黑色灯心绒面的单鞋,在冻了冰的地面上直打滑。

    “真是个怪人,大冬天的穿双塑料单鞋,不怕摔跤哇。”夏牧雨暗自嘀咕。

    他叫高役寒,今年二十二岁,比夏牧雨大一岁,是刘师父的爱徒,也是房产管理所瓦工班的副班长。每年冬季,所里维修活儿少了,瓦工班的小伙子们都去锅炉房烧锅炉,一直到来年开春的时候再回所里。今年入冬后不久,高役寒就带领着瓦工班的小青年们去了锅炉房。

    他甩掉军大衣,拉出烧红的铁棒在一小段铁墩子上用锤子猛劲敲打起来。他手很大臂也长,几下子就把那根铁棒的末稍打出了小弯钩。

    “师父,又收新徒弟了?是从农村抽回来的吧。”他头也不抬地向刘师父打听夏牧雨。

    “知青回城,刚上班还不到一个月。你们都去烧锅炉去了,只好我先带着。”刘师父边说边抖动着手里的大铲,熟练的打着水泥灰。

    “砌这么多烟囱根,都是你们俩干的?”他看见了满地的烟囱根好奇地问。

    “小丫头挺能干,学东西也快。”刘师父压低了声音又说道:“唉,就是命运不济,听说妈妈去世了……。”

    刘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放低了声调,在最后面的句子里拉出了长音。低矮的简易房轻易就将热量散发了出去,却固执地保留住了声音。刘师父的话尽管淡的像在跟高役寒耳语,但夏牧雨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不知为何,她惧怕这种背后对她的窃窃私语,尤其恐惧人们对于她以及她的家庭的任何谈论。尽管那些可怕的事情已经、正在、将要继续发生,但她还是渴望片刻的遗忘,与其说是遗忘,毋宁说是躲避。

    可是,她能够躲避得掉吗?“妈妈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个多月了,那只小小的骨灰盒盛下了她的一切,连同她的情感、思想和精神……通过死亡而变成物质,距离自己是那么地遥远,以不可企及的存在方式永远地拒绝了这个世界。”一滴冷泪打湿了她的心头,鼓胀了的情感随着思绪飘向回忆……又见那条小河,堤岸边的柳林摇着枝条在水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叶扁舟在长满水草的河面上游来荡去,载着装满心事的人们远离此岸,到达彼岸;还是那条小路,蜿蜒穿行于田间。第一场春雨过后,它就变成了黄色,夏日暴晒又变白了,秋天是橙色,冬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冰雪消融的时候它又变成了黑色。多么神奇的小路,随着四季的色彩装扮了自己。

    小路的尽头是裸露着灰褐色岩石的山坡,山坡上是市政府干校新盖的排列有序的茅草屋。草屋黄泥坯的墙壁列出一道道不规则的缝隙,种类繁多的虫儿躲在缝隙里面不分昼夜地叫着。沿山脉走向形成的季风随心所欲地扫荡了茅屋,远远望去,那片茅屋像一群发簪蓬乱、衣衫褴褛的怨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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