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在子嗣之事上颇为艰难，当年还在潜邸的时候就无所出，虽曾有过姬妾怀孕，但却都没能生下来，为此还曾颇受诟病，要不是彼时的皇后唐秀茵手段强势，明德帝只怕还登不了基。
可虽然继了皇位，但偌大一个后宫中仍然子嗣凋零，也曾多次询问过太医，却都只言说龙体康健，但不论如何努力耕耘，受孕者仍然寥寥，偶有妃嫔怀孕，也都是胎像不壮，不到足月就要落胎。
一国之君竟然膝下空虚，此事已经不仅仅是家事，心急的不光是明德帝，就连朝臣都愁眉不展，毕竟国无储君，动摇的可是大楚的根本和祖宗基业。
当今东宫太子陆岚华是明德帝的第二个儿子，长子是出自淑妃腹中，但怀胎十月的时候淑妃身子骨就不大好，生产的时候更是直接难产，最终儿子生下来了，淑妃自己却没挣扎过来，直接蹬了脚，偏偏这个拼上一条命生下来的儿子也是先天不足，孱弱不堪，没养到周岁就随他生母一并去了。
之后过了数年，后宫之中都是男女花儿都没见一个，直到一名才人怀孕，便是太子陆岚华。
陆岚华虽是排行第二，生母出身却不高，彼时皇后自己多年无出，就连太后和皇后自己都以为她生不出来了，于是在陆岚华五岁那年，便将他抱入了坤宁宫，就此养在皇后膝下，生母虽然万分不舍，但一个才人，生了皇子才封了个美人，她愿还是不愿根本无人理会。
自此，陆岚华便记在了皇后名下算作了嫡出。
之后后宫之中便又一次归于了平静，直到贵妃袁慧再度怀孕，且一举得了双胎——这便是三皇子陆子墨和四皇子陆子明。
双胎诞育，却悲喜掺半，陆子明胎中孱弱，降生后不久便夭折于襁褓，只立住了一个三皇子陆子墨。
而就贵妃袁慧生产后不久，宫中却又一次传出了有人怀孕的意外消息。
——对，意外消息！
五皇子陆归云的降生，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意外，不仅仅是太后皇后这两尊后宫大佛出乎意料，就连明德帝本人，都没想到自己一次酒后兴发，竟然会又鼓捣出了个儿子来！
让众人瞠目的原因无他——只因为陆归云的生母连宫妃都不是！
陆岚华的生母虽然位份低微，但好歹是在册的才人，而陆归云的生母却只是异族进贡的一名舞姬罢了。
养在教坊司的贱籍，一个玩意儿！
就连进贡的那支羌人都不是这舞姬的本族，女奴生出的女儿，幼年就母女分离，几经转手才因为好颜色和舞姿身段都颇佳才被羌人购得，仔细调|教之后作为舞姬献给大楚皇帝歌舞助兴的这么一个玩意儿。
甚至都已经不是完璧。
早在这舞姬在西域部族间几经转手的过程中就早被人破了身子了。
这样一个贱籍伶人，原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爬上明德帝的龙床，但……谁叫明德帝当日酒醉呢。
具体当日明德帝因何酒醉，而那名舞姬又是怎么会在偏僻的宫室偶遇了醉后的九五至尊，这些细节对于外人而言都不可考，唯独能确定的就是这个贱籍的舞姬确确实实是被明德帝酒后给幸了。
这一点不仅有当日跟着的小太监作证，就连明德帝本人都还模糊记得，只是酒醉的时候他只看见了女人娇软**的身段和低垂的脸颊，压根没有留意那双珠泪涟涟的眼瞳颜色不对，还只当是哪个宫里的宫女，用了也就用了，事后补个档，赐个选侍之类份位也就是了。
可等到第二天酒醒了才知道居然是这么个东西。
连处子之身都不是，他堂堂国君竟然嚼了都不知道谁吃剩的残渣剩饭！
要说不堵心那纯粹是胡说八道。
这样的事情处置起来本也快捷，一个教坊司在籍的伶人，直接赐死便是，但彼时皇后唐淑柔得知此事之后心头不痛快，于是抢在明德帝开口处置之前将人给放在宫里养了起来。
份位是没有的，但是这舞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可以让明德帝如鲠在喉，他不痛快了，皇后就痛快了。
然而谁都没料到，这关在冷宫中的舞姬明明喝了避子汤竟还会有了身孕。
此时皇后唐淑柔再想说后悔就已经晚了，当初若是处置了也就处置了，如今再想处置，就是戕害皇嗣，这样的罪名唐淑柔不肯担，只能冷眼看着那舞姬挣命一般生下了陆归云。
也成了明德帝最厌恶的一个儿子。
其实生母虽然贱籍，但这儿子板上钉钉是明德帝的血脉，若仅仅如此也还罢了，只可惜生来就遗传了他生母的一双异族蓝瞳，光是这一双眼睛，就足够让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知道明德帝荤素不忌。
“五殿下因为出身和他天生的这一双眼瞳，幼年时期应该是没少吃苦，只是孩童时期到底人微言轻，自身行事也还低调，后来年纪渐长，这才有了好转。”弥散着药味的厢房内，赵瑜敏身上盖着纱被，身后倚着靠枕，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神情中不免又几分唏嘘。
关于昔年宫内密事，唐茂行并未与女儿详说，而是简单的说了几句五殿下在边关的战功以及如今归来受封之后的情况，多半都是在叮嘱唐卿卿日后成了郡王妃之后要如何拿捏自身地位——毕竟在皇子之中，郡王已经算是最低品的了。
除此之外的其他细节，唐茂行只让唐卿卿去问她娘亲，昔年左相夫人赵瑜敏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在后宫也是常来常往，女子心细，许多事情由她来向女儿解说叮嘱要远比他合适的多。
“幼时因为出身不好，五殿下从来都是最不掐尖冒头的那一个，娘也见过他几回，小小一个孩子，身上衣裳纵然是年节时分也都半新不旧的，隐在别人身后，不爱抬眼看人。”
赵瑜敏说着不由叹口气——那样一个孩子，若是泯然于众也还罢了，偏生长了一双与其母如出一辙的异族蓝瞳，这对于明德帝来说就是一个会喘气的活把柄，任何时候只要看见那双蓝瞳，都会想起自己酒后失德，竟然上了一个那样卑贱的女人。
所以小时候的五殿下，是习惯了低头垂眼的。
“后来，他年纪渐长，开始在武学一道上展露天分，这才终于在天子面前有了一席之地。”赵瑜敏咳了两声，唐卿卿连忙捧起一旁的茶盏小心服侍她喝了两口润喉，“五殿下是四年前自己向天子请命去边关的，想来也是他胸有抱负，不愿将来成为一名闲散宗室碌碌无为，果然，这才四五年，就赚了这样大的功勋。”
……自己请命的么？唐卿卿有些失神。
西狄不断进犯大楚边境，边关一代向来是凶险之地，虽说可建功立业，但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们，也没几个等闲会肯拿命去赚功勋……却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唐卿卿轻轻的将手中茶盏放回桌上。
知女莫若母，虽然唐卿卿极力掩饰，赵瑜敏也依然从她神情中看出了一丝怔忪，心中也是酸涩——她心尖儿上的女儿，原本打小就定下了会是未来的太子妃，结果却这般命运多舛，牵连进了皇后嫡子溺亡这样的事端之中……只差一点，她就险些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今虽说侥幸捡回了性命，但好端端花儿似得姑娘，却额上破了相，还……
赵瑜敏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涩然，只微笑道：“还好，这孩子自己是个有心气儿的，又有战功在身，虽然如今看着只是个郡王，但日子还长着，五殿下是人中龙凤，日后必定会更进一步，宝儿，娘知道你想不起从前，但却也不可因此就与五殿下生疏，成亲之后，就要有个夫妻的样子，不能再如在家时这般骄纵，可记得了？”
赵瑜敏心中暗自叹息，做娘的哪里有不心疼儿女的，她的宝儿伤了颅脑，前尘尽忘，虽然她心疼女儿，却也不得不承认，如今这般形势之下，想不起，却也未必不是好事。
——否则若还满心都是曾经与太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又该如何心无旁骛的嫁与五殿下？
忘了，也就忘了吧。
“娘！”见赵瑜敏有些怔忪，唐卿卿连忙的拱到她怀里：“女儿几时骄纵过了？”
“好好好，娘的宝儿最是乖巧懂事。”赵瑜敏笑着摩挲着女儿的背心，母女二人说笑片刻，到底是病中，神色便不免带出几分疲惫之意，唐卿卿便不敢再闹她，亲手扶着赵瑜敏躺下，将纱被仔细盖好，刚要起身告退，却被赵瑜敏拉住了手儿。
“宝儿，前日入宫，可有见到五殿下？他……对你还好么？”
唐卿卿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母亲问的是什么意思之后，双颊顿时飞红，垂头嗫嚅了片刻，小声说道：“殿下他……很好。”
赵瑜敏望着女儿娇羞的面容，终于松了口气，喃喃道：“这便好，这便好……娘等着看我的宝儿凤冠霞帔，那之后娘就能瞑……”
“娘！”唐卿卿反握住赵瑜敏枯瘦的双手：“您可说什么呢，女儿婚后要当家理事往来交际，哪里能缺了娘亲指点教导？到时候若是……若是有了身孕，还要向娘亲取经呢，娘如今说这样的丧气话，到时候女儿若是有甚不懂的地方，叫我去问谁呢？”
尚未出阁，唐卿卿在说到婚后乃至生育之事的时候面红过耳，赵瑜敏却仍是笑了起来，眼神中不由多了几分光彩。
“好，好，娘等着宝儿成婚，等着照顾宝儿和外孙孙。”
等到唐卿卿离开相府正院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踏出院门的同时，端了一晚上的娇羞也终于隐了回去。
——她娘亲沉疴难愈，太医都已经摇头，如今不过是尽力养着，能拖一日是一日罢了。
不论她那未来的郡王夫君到底有多讨厌她，她都不能让娘亲察觉真相。
未过门就当面问她是否和别人有苟且这样的事，更是必须烂在肚子里！连半个字都不能传进她娘亲耳中才行！
脑海中不期然又浮现出那位五殿下刀锋般的冷冽身影，唐卿卿整个脊背都垮了下来，一旁的香柏见她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吓得慌了神：“姑娘，是不是又头疼了？”
“香柏。”唐卿卿欲哭无泪的握住香柏的手：“你说我要是去求五殿下陪我演戏的话，他……他会不会打我呀？”
香柏听得愣住，半晌才抽了口冷气：“不……不会……吧？五殿下他……”
有心想说不像是会殴妻的男人，可话未出口就顿住——她一个丫鬟，连五殿下的面都没怎么见过，又哪里有底气做这样的担保？
何况……赐婚当日的那短暂一面，五殿下看起来还真……有点凶……的说……
香柏的张口结舌看在唐卿卿眼中，不啻于是坐实了她的未来处境堪忧，不觉更是沮丧，原地转了两圈，提起裙子就跑，香柏连忙追上去：“姑娘慢点，别跑，留神摔着，您去哪？慢点。”
“爹爹书房里我记得书架上有大楚律法来着。”
啊？
唐卿卿头也不回：“就算是圣上赐婚，但若是丈夫殴妻的话，是不是也能和离？”
香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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