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墨今日只浅酌了几杯,并不曾开怀畅饮，就这几杯，还是为了多少要给自己岳丈一个面子,在唐茂典反复自责说自己未能尽到人父的责任,将女儿养得略骄纵了些，还请王爷多多包涵的恳切言辞中饮了几杯，这才安抚住了满面不安的唐茂典。
今日整个唐府之中，陆子墨这位宁王身份最高,他起身离席自然也没人会拦着劝酒,刚说了一箩筐好话的唐茂典只当他是去后面寻唐雪晴,自然更不会阻拦,陆子墨便熟门熟路的逛了进来。
这唐家的路径，他也算是烂熟于心,只不过……之前大半都是为了来探望唐卿卿……
陆子墨心中转着念头,冷不防眼角余光瞥到垂花门内那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不由停住了步子。
“卿卿。”
恍惚间似乎回到当初唐卿卿在家养病而他每日勤来探望的日子，饶是陆子墨自诩思虑万全都怔了一瞬才回神，将身一转便也迈入了唐府花园之中。
“卿卿妹妹,天寒地冻,怎么不入席？若是吹了冷风岂不是不值么？”
陆子墨皱着眉头，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谁知目光将唐卿卿一打量,心中想好的那些提醒她身子娇弱要留神旧病发作的言辞却消失在口中。
——面前梳着妇人发式的小姑娘哪里有丝毫病容？
去年这个时候唐卿卿重伤落水,足足休养了大半年都仍是孱弱不堪风吹就倒的模样,可现如今，眼前的小姑娘脸上已经有了血色，之前不论如何药补食补都仍显苍白的肌肤也终于消弭了那一分脆弱之感,黑琉璃般的双瞳有些惊讶的望着自己……陆子墨心中猛然就是一跳。
——他上一次见到唐卿卿还是年前，但也不过才个把月罢了，这样的变化从何而来？
莫非……他那五弟竟真的请到了神医苏木？！
陆子墨心中转着念头，唐卿卿后退一步，垂了眼帘一福身：“宁王殿下。”
“我说过，卿卿妹妹不必多礼。”
但显然，他的话并没有被听进去，唐卿卿依然是礼数做足才站直身子，陆子墨苦笑，放轻了音色说道：“我还没有同卿卿妹妹致歉，妹妹恼我也是应该……”
致歉？
唐卿卿不明所以的望着他，陆子墨上前一步：“妹妹这些日子可还安好？五弟那人，他……没有为难妹妹吧？”
唐卿卿眼底的疑惑几乎快要溢出来，犹豫了半晌才终于说道：“殿下指的是什么？”
“那日在大理寺……我并没有想要唐突妹妹的意思，却不料竟让五弟对妹妹有了误会。”陆子墨叹道，“事后我本欲同五弟解说明白，奈何他……”
唐卿卿一头雾水：“殿下说郡王和我怎么了？”
陆子墨微怔：“外面不少人都说是……罢了，不提也罢。”
“殿下是说市井那些流言？”唐卿卿恍然，“并无此事，我不过是受了风寒，郡王送我去庄子上修养几日。”
“哦？无事便好。”陆子墨似乎是不经意的转了话题：“本还有些担心严冬时分卿卿妹妹旧疾复发，如今一见，到让我放心了许多，妹妹气色见好，这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唐卿卿微垂着头，目光凝视着两人之间铺了鹅卵石的小径：“本来也有些不好，后来想起来我的陪嫁庄子上有一眼温泉，赶着去小住了几日，得了温泉养着，这才好了几分。”
陆子墨眼神微动：“温泉虽好，想来能提出此点的医者也是不俗的。”
唐卿卿心不在焉的低着头，没有反驳，陆子墨心中一沉——猜中了。
果然是有神医出手。
陆子墨心中烦躁的同时，唐卿卿心中也正烦闷。
她……想问问唐雪晴在宁王府里打死了人的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偏偏这样的事情她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也未免太像是故意揭短的了。
犹豫再三，终于小心斟酌着词汇说道：“殿下，那些有关我大姐姐的传言……可是确有其事？”
陆子墨双眉顿时皱了起来：“卿卿妹妹……”他顿住话音，半晌才露出一个苦笑，“也罢了，你既然已经听说，我也不好再掩耳盗铃，确实，晴晴她……略有些骄纵了。”
所以，是真的？唐卿卿心中一沉。
“那名宫婢，听闻姓杜？不知叫什么呢？”
陆子墨淡淡说道：“杜若，宫中给她起的名字……原本我是见她伶俐，这才要去了王府伺候，谁知……却竟害了她一命。”
唐卿卿僵住半晌，无声的叹了口气。
“怎么？卿卿妹妹问及此事，是……？”
唐卿卿闭了闭眼，脑海中是当日在宫中曾助她解围的那名小宫人清秀的脸，捧着她递过去的错金单簪，笑得虽有几分局促，眼神却清亮得像是泉水也似……
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光看其行事，也能知道是个安静机敏的性子，不强出头，遇事又能不逃不避快速决断，这样一个聪明的姑娘，竟真的没了？
也就跟自己相仿的年纪罢了……
唐卿卿默默的捧着手炉站在原地发呆，还是陆子墨再次出声相唤这才惊醒。
“这样的事情……卿卿妹妹还是莫问了。”陆子墨苦笑，“晴晴她也不是……不是故意，日后我会好生约束教导她，想来这一次她也知错……”
……是啊，这样的事情，死了一个奴婢罢了……纵然是宫里出来的奴婢，也依然还是奴婢。
王妃不是故意，又已经知错了，还能怎样呢？
唐卿卿垂着眼帘，良久才道：“杜若尚在宫中的时候，曾帮过我的忙，若是可以的话，可否请殿下将她好生入殓？”
“这是自然。”陆子墨忙道，“本也已是如此安排的，何至于要卿卿妹妹亲自叮嘱。”
唐卿卿颔首：“这便好，如此，我便不打扰殿下，请容……”
她的告退之词尚未说完，冷不防从垂花门外传来一道尖锐的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这一声太过突兀，又因挟带了怒气导致尖利刺耳，唐卿卿和陆子墨不约而同的转头望去。
站在垂花门门洞处的那名女子不是唐雪晴又是谁。
此时的唐雪晴双眼死死的盯着唐卿卿，瞪了半晌，又望向陆子墨，目光就如同熊熊燃烧的两支火炬，在两人之间不停的穿梭。
她的神情有些骇人，让跟在唐卿卿身后的香柏香桃两名丫鬟都暗自心惊，各自上前半步一左一右的守在了唐卿卿身边。
相较于丫鬟们的如临大敌，唐卿卿自己到没觉得有什么可避让的，她出来的时候又没避着人，女宾席上多少人都见着了，偶遇了宁王殿下虽然说了两句话，但此处地势开阔，两人彼此之间还隔着数步的距离，根本扯不到亲密两个字头上，是以也只冲唐雪晴招呼了一声：“大姐姐。”
随后就不做声了。
唐雪晴此时已是提着裙子快步走近，到底理智还在，并不敢向陆子墨开口质问，只死死盯着唐卿卿道：“你们在做什么？！”
“如大姐姐所见，花园偶遇，说了几句话罢了。”唐卿卿如是说。
“偶遇？！”唐雪晴尖着喉咙挤出一声笑来，“唐卿卿，你哄鬼？！你明明已经嫁了人，还往子墨哥哥身边凑什么？你这——”
陆子墨猛然沉了脸：“晴晴！”
唐卿卿满心正因为杜若的死讯而觉得难过，压根提不起精神听唐雪晴的谩骂，更没有回嘴的精神，然而香桃却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挡在唐卿卿面前道：“大姑娘请慎言！”
“我们郡王妃如今调养身子，不能用荤腥，这才离席散一散，郡王妃先到，王爷才是后来，也不过是寒暄两句罢了，大姑娘怎能张口就往我们郡王妃身上泼污水呢？！”
“你——”唐雪晴指着香柏怒道，“区区一个奴婢，竟然敢与本王妃这样说话？你们姑娘好性儿，将奴才都纵得没了边，今日看我不……”
“大姑娘莫不是也要打死奴婢？”香桃素来就有几分性烈，又跟在唐卿卿身边多年，心知自家主子看起来绵软，但其实并不是没主意的，所以纵然是被唐雪晴怒目瞪着，也依然不肯退后。
唐雪晴万料不到竟然会听到这样一句，脸色顿时阵红阵白：“你……”
“奴婢虽然卑贱，却也是我们郡王妃的奴婢，大姑娘打死自家的也就罢了，想来还不能越过我们姑娘打死奴婢。”
“香桃！”
“晴晴！别闹了！”
一瞬间，唐卿卿与陆子墨齐齐出声，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另有一道冷冽的音色从不远处传来——
“本郡王府中的奴婢不是阿猫阿狗，随便什么人都能打死的！”
这突如其来的人声引得所有人都齐齐回头，正沿着另一条青石小径快步走来的正是陆归云，唐卿卿眼光一亮：“阿云。”
陆归云脚步急促，身上墨狐镶边的靛蓝云锦麒麟纹氅衣下摆翻飞飘扬，在日光下如同幽蓝色的羽翼。
“五弟。”
陆子墨眼底暗色一闪而逝，只淡然的冲陆归云颔首示意，又皱眉望向唐雪晴：“晴晴，适才你过界了。”
唐雪晴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脑中那险些将她燃烧殆尽的嫉恨火焰减弱，她咬着下唇转头望向一旁。
陆归云来到近处，旁若无人的牵了唐卿卿的手：“怎么不入席？这么冷的天，跑出来做什么？”
到底是当着旁人的面，唐卿卿脸色微红，试着抽了下手却未能抽出，也只能由他，口中答道：“那些荤腥我又吃不得，光看着到没得眼馋，索性出来走走，毕竟也有些日子没有回家了么。”
陆子墨在一旁望着两人交握的双手，神情之中若有所思。
“既然吃好，那干脆回去了。”陆归云说着，自然而然的牵着唐卿卿的手带她转了身，“或是今日在唐府住一晚？”
“欸？”唐卿卿顿时忘了其他，“能住吗？”
“当然能。”陆归云的音色中哪里还听得出半分冷冽，只笑道，“这个时辰也赶不及出城回去庄子上了，若是你不要在此过夜的话，那就是回郡王府住一晚。”
“要，我要！”唐卿卿一片声的嚷道，脸上仿佛漾出了光来，“我要跟我娘睡！”
陆归云一噎，只是这话头是自己提的，后悔也晚了，反倒是唐卿卿陡然之间高兴起来，反手拽住陆归云的手，背影欢快得如同一只鸟儿，直到两人转出了垂花门，陆子墨才目光沉沉的望向唐雪晴。
“本王以为，杜若之事应能让你明白事理……结果你却半点都没有得到教训！”
唐雪晴怔住：“子墨哥哥……”
“光天化日，本王与你妹妹不过寒暄一二，何处有不守礼的地方？唐雪晴，你太让本王失望了！”
陆子墨一句说完，看也不看唐雪晴一眼，转身向着前院大步走去。
唐雪晴怔在原地，良久才终于哭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郡王：后悔，媳妇儿去睡岳母了，我干嘛要多一句嘴，天冷，被窝也冷，没了媳妇儿，气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