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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命运

    就在同一个三月里,我想大概是29日的早晨,这天是星期六。我们的老朋友,大学生若望·孚罗洛·德·梅朗狄诺,也就是“磨坊”若望·孚罗洛·德·梅朗狄诺,他在起床穿衣服的时候,忽然发现平常放钱包的那个口袋,没有发出平常的金属碰撞声。

    “可怜的钱包啊!”若望无比沮丧地把钱包掏了出来,“天哪!怎么回事?竟然连一个小小的硬币都没剩下?看来,你已经被啤酒、骰子、爱神掏空了身体了。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松松垮垮!真他娘的活脱一个泼妇的**!西塞罗老头,塞内加老头,尽管你们那些包了皮的书被扔得满地都是,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口袋里连一个大子都没有,除了去试试运气外,我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若望垂头丧气地穿好了衣服,就在他扣纽扣的时候,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最初,他还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把这个想法赶走,因为就连他这么机灵的人都认为这个想法不靠谱。可是,这个想法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回来,搞得他连背心都穿反了。很显然,他心里刚才展开了一轮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若望好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一样,使劲儿把帽子摔在地上,然后气呼呼地说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要去找我的哥哥,尽管这样又会让我挨上一顿训斥,可我怎么都能拿到一个埃居吧!”不一会儿,他收拾停当,戴上帽子,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若望·孚罗洛·德·梅朗狄诺先是从竖琴街的旧城区穿了过去,然后又经过号角街,就在这时,他忽然闻见从附近烤肉店传出来的烤肉香,他吞了一口唾沫,不无垂涎地朝那家小店看了一眼。若望知道,这家烤肉店在附近十分有名气。可是,若望此时身无分文,他知道今天这顿烤肉恐怕是吃不上了。他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很快他便钻进了小堡的拱门,这里也是内城入口,然后穿过排列成巨大双梅花形的几座庞大塔楼。

    若望丝毫不顾及当时的风俗,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着倍西内·勒克韦尔的石像砸了过去。巴黎就是被这个人在查理六世统治时期卖给了英国人,因此,为了惩罚他做出的这种愚蠢之极的行为,他的石像便被竖立在了竖琴街和比西街交叉口的地方,而他的脸已经被路人用石头砸得一塌糊涂。他被安排在这里接受惩罚已经长达三百多年了,就好像是被钉在了一个永远的耻辱柱上。

    过了一座小桥,穿过圣热纳维埃夫新街,“磨坊”若望便来到了圣母院的门前。忽然,他犹豫了起来,在绕着勒格里先生的雕像走了好几圈之后,嘴里仍旧不住地嘀咕道:“完蛋了,完蛋了,肯定会挨骂的。”不过,他既然已经到了圣母院的门口了,无论前面等着自己的是刀山还是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于是,若望便拦住了一位从大教堂里面走出来的堂守,问道:“您能告诉我若札斯的副主教克洛德·孚罗洛先生在哪里吗?”堂守回到道:“我想,这个时间他应该在顶楼那个专属于他的小房间吧。不过,如果您听我的,就请您不要去打搅他,当然,如果您是教皇或国王陛下派来的人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你可以直接上去找他。”

    若望一听到哥哥在神秘的小屋,他便兴奋了起来:“该死!这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啊,我可一直都想见识见识他那神秘的小屋啊!”若望就是这样的人,一旦有某个想法在脑子里诞生的话,他便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实现它。于是,他便开始顺着通向塔顶的弯弯曲曲的楼梯爬去,直冲那间顶楼的神秘小屋。一边爬楼梯,若望还一边在心里盘算:“这次我倒要真的好好看看那间小屋到底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听很多人说,哥哥在里面炼金子呢,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尽管我也很想看见那块炼金石,但我更愿意在那间小屋里看到一块复活节的脂油蛋糕。”

    走到小圆柱走廊,他停下来喘息,而心里不知道骂了几百万遍的鬼话,用来诅咒这万恶的一直走不到头的楼梯,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憎恨归憎恨,诅咒归诅咒,但终究是不能半途而废,所以他又重新鼓舞了自己的士气,穿过北钟楼那扇现在已经禁止游人参观的小门,继续往上爬。刚走过钟楼,他便看见一道低矮的尖拱门,这道尖拱门位于一道侧角里的小柱子和穹隆下面,而尖拱门的正面有一个枪眼正对着楼梯的圆形侧壁。从这个枪眼看过去,就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门锁和铁护板。如今来这里游玩的人,便可以在发黑的墙壁上看见这样一行字:“我崇拜果拉里,1829年。签字:雨仁。”注意,“签字”这两个字不是我们后来加的。

    若望停下了脚步,自言自语道:“我想应该是这里了。”门把里有一把钥匙,若望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伸头开始张望。

    我想,读者们一定都知道伦勃朗的作品吧,他那非常多的卓越不凡的作品中,有这样一幅铜版画,据说,画上画的是浮士德博士,任何人只要看见那幅画,都会叹为观止的。画面是一间阴暗死气的小房间,有一张桌子摆在房间中央,桌子上还堆满了很多可怕的东西:死人骨头、地球仪、蒸馏瓶、罗盘和写着象形文字的牛皮纸,等等。那位高深的浮士德博士身穿粗布黑袍,插羽毛的帽子一直垂到眉头上。他正坐在他的安乐椅上,所以你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身,而攥得紧紧的拳头放在桌子上。房间里一个阴暗的角落有一个发亮的光圈,浮士德博士的两只眼睛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里。光圈在屋子的尽头闪闪发光,这种神奇的灯光弥漫了整个房间,使得整个房间可爱之余又处处透着可怕。

    若望·孚罗洛·德·梅朗狄诺壮着胆子,把头伸进去观看,看到的情形跟我们上面所说的铜版画基本相同:同样也是一间黑乎乎的小屋,屋子里也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并且屋子里到处都堆放着可怕的东西,比如桌子上放着罗盘和蒸馏瓶,天花板上吊着动物的骸骨,奇形怪状的牛皮纸上放着一个人的骷髅头,地上还滚动着一个地球仪,而被完全摊开的书放在那里。只是缺少了画中的浮士德博士,自然也没有他紧紧盯着火光熊熊的环境。

    但是,小屋里并不是没有人,相反,一个男人正坐在安乐椅上,只不过他是背对若望而已。若望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后脑勺和双肩,这是一个秃顶男人,毫无疑问,这便是自己的哥哥克洛德·孚罗洛了。尊贵的上帝好像特别眷顾他,赐予他永久的剃度,如此鲜明的外表特征标识着他教士的身份。

    若望从进屋到现在,从始至终一直都是蹑手蹑脚的,十分小心,因此克洛德先生并没有发现自己身后有人,更没有发现这个自己专属的小屋此刻已经来了入侵者,并且这个入侵者还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弟。趁着没被发现的机会,好奇心极重的若望·孚罗洛·德·梅朗狄诺便把房间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一个大大的火炉放在椅子的左边,刚才若望并没有看见这个大大的火炉。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若望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脏乱差的房间。从窗口射进来的太阳光正好照在一张蜘蛛网上,这张蜘蛛网相当完整,网中间此时正盘踞着一位昆虫大师。另外,若望看到最多的便是些瓶瓶罐罐了。不过,有一点若望感到非常失望,那便是这里竟然一口锅都没有,于是,他忍不住感叹道:“天哪!这可真新鲜啊!我亲爱的哥哥用的炊具竟然都是如此的稀奇古怪!”

    不仅如此,若望此时还发现,椅子左边的那个大炉子根本就没有生火,而且看样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起过火了。在那些化学仪器中间,若望还看见了一个面具,他估计那是哥哥克洛德做实验时保护脸用的。不过,这个面具现在却被丢弃在一个角落里,上面全是掸不尽的灰尘,看样子,它被扔在这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面具旁边还放着一只同样满身灰尘的风箱,风箱上面还镶嵌着黄铜字母:spira,spera(呼吸着便有希望)。

    另外,“磨坊”若望还在墙上看见了各种各样炼金家经常使用的名文,有用墨水写的,还有用刻刀刻成的哥特字母、希伯来字母、希腊字母,等等,而这些乱七八糟的字母毫无秩序可言,就好像一堆干树枝胡乱地堆放在墙壁上。后写的字母覆盖了先写的,彼此就这样纠结着。说实话,这一切哲学、一切梦幻、一切人类科学就这样纠集在一块,的确叫人难以辨认。当然,偶尔也能看到一行文字格外地显眼,犹如万千枪林中的一面旌旗,这些文字大部分都是拉丁文或希腊文的简短格言,那是中世纪的人最擅长表述的:“从何处?从何时?——人对人是怪物。——星辰、野营、名称、神意。——大著作、大祸害。——敢于求知。——意愿生灵感。”等等;有时孤立一个单词,从表面看毫无意义,比如“特定食谱”,也许这是在寒酸地影射修道院的饮食制度吧;有时则是教规的一句格言,用严格的六韵部诗句表达:“称天主为上帝,称主人为人君。”其他的还有很多希伯来文的巫语,不过,若望却无从认得,因为,对于希腊文若望也是勉强认得,更别说这些希伯来文了。除此之外,这些文字中间还随意点缀着星号标记、人形动物图形和三角符号,彼此交错,所以就显得更加混乱不堪了。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的墙壁更像是一只猴子在用蘸满了墨水的笔在乱涂乱抹一通。

    很明显,整个屋子里的情形告诉若望一件事情,那便是这间屋子已经破败不堪,颓废衰败了。还有,那些铺满灰尘的器具也告诉若望,它们已经被抛弃在这里很久了,因为主人早已经发现了更让他心驰神往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小屋的主人正把头深埋于一本手稿中,这本手稿插有古怪的图形,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想认认真真地钻研这本书,但是好像又有什么事情一直在打乱他的心绪,让他无法彻底静下心来。至少若望是这样猜测的,因为房屋的主人一边思考,一边在嘴里低声呼喊着什么,就像说梦话一样:

    “不错,玛鲁这样讲过,查拉图士特拉也是这样教育我们的:太阳生于火焰,月亮生于太阳。火是万物之源头,它全部的基本粒子形成了川流不息的无数细流,从无停歇地向着地球的各个角落流动,这些细流在空气中遇到交点便形成了光,在地球上相互交叉便形成黄金。……黄金和光是同一物质,都是火的表现形态。这两种物质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可见和可摸、液体和固体、气体和固体之间的差异,仅此而已。……这当然不是梦,这是实行了几千年的自然规律。但是,到底该用什么样的科学方法去证实这一切呢?如何才能将照耀在我手上的光芒变成黄金呢?按照某种原则,膨胀而形成的东西,只要按照相反的规律把这些因膨胀而散开的东西,凝和在一起不就可以了吗?……可这到底该怎么实施呢?……有些人还想出了把太阳深埋于地底下的想法。阿维罗塔斯,对,就是阿维罗塔斯,他曾经这样设想过……他曾经在科尔杜瓦科尔杜瓦:西班牙南部城市。大清真寺古兰圣殿的左边藏了一道阳光,可这也意味着要等到八千年后才能验证结果。”

    “磨坊”若望弗罗洛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忍无可忍地骂道:“真是该死!他娘的,等一埃居怎么这么难啊?”

    副主教先生根本就没有听到若望的骂声,仍旧徜徉于他的炼金术冥想中:“曾经还有人想用天狼星的光线做实验,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就得到天狼星的光线啊?弗拉梅尔曾认为,用地球上的火做实验是最简便的。真崇拜弗拉梅尔啊,弗拉梅尔可真是个上帝赐予的好名字啊,在拉丁文中弗拉梅尔便是火焰的意思。是的,火就是一切,黄金存在于火中,……但是,如何才能把它从火中提炼出来呢?对,马吉斯特曾经这样说过,有一些女人的名字便具有魔法,在提炼的时候只要默默念叨她们的名字就可以了……玛鲁也说过,上帝也有喜欢尊敬女人的地方,讨厌轻视女人的地方。对,女人的名字应该是甜美、洁净、可爱的,应该以长元音来结尾。就像索菲雅、玛利亚、爱斯梅拉达……见鬼!怎么老是想起这个鬼名字。”

    忽然,副主教先生猛然间把书合上了。然后他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段时间以来,我的实验一次一次地失败,都是因为这个无法抑制的念头,它无时无刻不在打搅我的心绪,让我无法安心工作,要不然,我怎么可能连伽斯阿朵尔连伽斯阿朵尔(约480—约575):拉丁文作家。那个不用油、不用灯芯就能点燃灯这么简单的魔法都学不会?”

    “简直就是放屁!”若望小声地骂道。

    “一旦这个念头产生,那么无论多么坚强的人也都会变得怯懦和疯狂。我总是取笑克洛德·倍尔奈尔勾引尼古拉弗拉梅尔没有成功,不过,这次她肯定该取笑我了。尽管我手里拿着泽西埃雷的魔锤,但对此却丝毫没有办法。想当年,塞西埃雷只要用这个魔锤敲击这个钉子,那么他要惩罚的敌人,哪怕身在两千多里外,也会被这种魔力深深地钉于地下。就算是法兰西国王也不例外,如果有一天他撞到了这个伟大魔法师的门,那么他也会在巴黎大街上身陷至膝盖。……虽然那种事情发生三百年了,但这魔锤和钉子总该还有魔力吧,可在我手上,怎么一点法力都产生不了呢?甚至还不如工匠们手中的锉刀!……该死!都是因为这个讨厌的念头,……但是,如果我知道了塞西埃雷用魔锤敲钉子的咒语,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真是无聊之极!”若望小声嘀咕道。

    副主教先生好像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又开始喋喋不休:“不管怎么样,总要试一试,万一我成功了,我就可以看见钉子上冒出来的蓝色火花了!……艾芒——艾当!艾芒——艾当!不对,不应该是这个咒语。西日阿尼!西日阿尼!……嘿嘿,要是这个咒语能产生法力的话,就让那个‘弗比斯’见鬼去吧!该死!怎么这个念头又出现了?在这么关键的时刻?”

    于是,只见副主教先生气急败会地扔掉了锤子和钉子,然后垂头丧气地坐在安乐椅上,此刻的他就像一团烂泥。他把头伏在了一大堆书稿中,这个时候若望已经看不到他的头了,而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捏得手指头一阵劈啪作响。过了片刻,突然,副主教先生猛地站了起来,拿起一个罗盘针,便在已经混乱不堪的墙壁上刻下一排字母,这是个希腊字母:命运。

    若望此刻看见了,心中不禁泛起阵阵嘀咕:“天哪!我的哥哥,若札斯的副主教先生难道疯了吗?用拉丁文写‘命运’不是简单多了吗?况且,认识拉丁文的人要远远多于认识希腊文的人。真是见鬼了!”

    刻完那一排字母,副主教克洛德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只见他一脸的阴沉,用双手托着下巴,好像一个患发热的病人一样。

    若望·孚罗洛·德·梅朗狄诺一直就这样注视着自己的哥哥,心中却大惑不解。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自己的哥哥怎么会做出一连串疯子的举动?不过,若望想不通也纯属正常,因为他是一个心胸豁达的人,他的生活中充满了自由和朝气,并且他一贯都是遵从自然法则,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是跟着感觉走,自己心中有什么样的想法,他就怎么去做,再加上他心中从来不会有什么心结,因此他的整个生活都是透明的。所以,若望怎么能理解一个人因为强烈的**受到长久的压抑,得不到宣泄,而在内心掀起万丈狂澜,又因为心中长久积压的心事导致一个人心绪不宁、脾气狂躁呢?尽管若望一向认为自己的哥哥严厉冷酷,甚至还有些让人不敢接近,好像一座冰山,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在这座冰山下,竟然还隐藏着火焰和洪流岩浆。这一切怎能不让若望迷惑呢?

    尽管我们无法知晓若望·孚罗洛·德·梅朗狄诺到底意识到了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也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甚至还知道,哥哥的灵魂已经进入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境界。可他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哥哥知道自己看到这一切。于是,他又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小房子,然后还在门口故意重重地踩踏了几步,并弄出声响来,仿佛自己刚刚才到这里。

    副主教先生在阴暗的房间里听到了声响,便说道:“进来吧!雅克先生,我正等着你呢,我还故意把钥匙留在了门上。”门外的若望壮了壮胆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看见走进来的竟然是自己的弟弟,副主教克洛德明显有一些尴尬,只见他在安乐椅上哆嗦了一会,才说道:“怎么是你?若望?你怎么会来这里?”“无所谓,反正名字开头的第一个字母都是j。”若望厚着脸皮说了一句。看到来人竟然是若望,副主教克洛德又重新板起了脸孔:“你不在学校好好学习,怎么跑这里来了?”若望听到哥哥的问话,马上装出一副十分顺从、可怜巴巴的样子,双手天真地转着自己的帽子,说道:“我来这里是想让你给我一些……”说到这里他有些支支吾吾了。“什么?给你一些什么?”随即,若望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说道:“我来这里想要你给我一些我急需的教训……”若望最终没有胆量将“和一些钱”一起说出来。

    “若望先生,说实话,我对你很不满意!”克洛德依然语气冰冷地说道。

    “唉!”若望也是叹了口气。

    克洛德副主教把安乐椅转了四分之一圈,使自己正面对着若望,然后严厉地说道:“我正要找你呢,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很明显,这并不是个好的、吉利的开场白,若望已经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了。

    “若望先生,也许你还不知道吧?每天都有人来我这里跟我告你的状。你那次跟人打架,是不是用棍子把一个叫阿倍尔·德·拉蒙相的小伯爵打得鼻青脸肿的?你能跟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其实,那天是他先欺负我的,他觉得他自己是子爵,是个有身份的人,所以他就故意把马车赶进泥浆中,溅了我一身泥。”若望淡然地回答道。

    “那你是不是还把马西耶·法尔吉的长袍给撕了个粉碎?这又是因为什么事情?”

    “混蛋!他满嘴胡说八道!我只不过撕破了他的那件很难看的小斗篷而已。”

    “你在学校学习了这么久,难道你不懂拉丁文吗?诉状上写的是‘撕碎’,不是‘撕破’。”

    若望这次没有做声。

    看到若望这个样子,副主教克洛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道:“现在的人都是怎么了?怎么学习起来会如此的差劲儿?连拉丁语几乎都不认识,更别提什么希腊语、古叙利亚语了,而那些博士之类的更加可恶,在念书的时候每每遇到希腊字母都会跳过去,还说什么‘这是希腊语,没有办法认的’之类的话。真够他妈的无知的!”

    “磨坊”若望听到这样的话,明显很不服气,于是他抬起头,郑重地说道:“尊敬的哥哥,您介意我现在用最标准的法语,跟您解释墙上的那个希腊字母吗?”

    “哪个字母?”

    “就是那个‘anatkh’(命运)。”

    听到这个单词,副主教先生内心立马一颤,脸上也是泛起了微红。没办法,副主教只能对弟弟说:“那好吧,你给我解释一遍吧!”

    “命运!”

    若望的哥哥克洛德先生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白了,可若望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仍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还有下面那个词,很明显是用同一只手刻得,意思为‘淫秽’。亲爱的哥哥,您觉得我的希腊文学怎么样?”

    副主教克洛德呆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很明显,这一堂希腊文课让他陷入了沉思。好在他很快恢复了过来,他知道他这个弟弟向来是很狡猾的,不会无缘无故在自己面前卖弄学问,估计到了他说明他真正来意的时候了。果不其然,只听见若望用极尽温柔的声音说道:“亲爱的哥哥,你一定不会因为我只是和那些猫啊狗啊一般的小孩子吵吵架就讨厌我吧?对吧?”可这假装出来的温柔之声并没有打动我们的副主教大人,他紧皱的眉头也没有因此舒展开来。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副主教大人依然语气冷淡。

    若望这次终于鼓足勇气,他说道:“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我需要一点钱。”

    听到若望终于坦白了自己的要求,副主教脸上的表情也是马上发生了转变,他就像一个慈祥的父亲教训儿子那样,对着若望说道:“亲爱的若望先生,您知道吗?其实我们家的蒂尔夏浦领地,把年贡和那二十一所房子的租金一并计算在内,每年的收入也不过是三十九利勿尔十一苏六德尼埃而已。这真的不算太多,尽管比巴克雷兄弟那时候的收入多了一半。”

    “我需要钱。”若望并不为之所动。

    “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政府责令我们拆迁掉靠近主教领地的那二十一所房子,除非给尊敬的主教先生缴纳两个镀金的银马克,你要知道那可是值六个巴黎利勿尔。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存够这笔钱。你看……”

    “我需要钱。”若望仍是坚定不移地说道。

    “你能告诉我你要钱干什么吗?”

    若望一下子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希望,于是他语气温柔地说道:“那我就告诉你实话吧,亲爱的哥哥,我要钱并不是为了去大街上耍威风,也不是为了去酒馆里鬼混,我是为了做善事。”“善事?什么善事?”克洛德副主教对弟弟能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惊讶。若望继续编织他的谎言:“是这样的,我有两个朋友,他们想给一个寡妇的孩子买点小衣服,这个寡妇就住在俄德利埃济贫所里。我也想表达一下我的善心,算上我一份,一共需要三个银币。”“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克洛德明显是有些怀疑。“比埃尔·拉索梅尔和巴甫蒂斯特·克罗格·阿瓦松。”一听这两个明白,克洛德马上就明白了,因为这两个名字的意思分别是刽子手和赌徒。若望这时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修改了。只见副主教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说道:“说实话,你的这两个朋友倒真的挺适合做善事的。不过,我想问一下,什么样的衣服要三个弗洛林?还是为个寡妇做好事?你能告诉我,俄德利埃寡妇从什么时候开始,给自己的孩子穿小衣服了吗?”

    若望见实在没有办法了,就硬着头皮说道:“算了!干脆我直接告诉你吧,今天晚上我要去爱情谷看望依莎波·拉·蒂耶里,所以我需要钱。”当听到自己的弟弟要钱竟然是为了去看一个妓女时,哥哥克洛德马上就喊了起来:“你到底还要不要脸,你这个无耻的东西?”“淫秽!”若望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墙上的希腊字母,于是便照搬了过来。还别说,若望的这句话还真是对自己的哥哥起了点作用,只见哥哥咬了咬嘴唇,脸也被气得通红,对着他吼道:“你马上给我滚,我正在等人,没时间搭理你。”

    不到最后,若望仍旧是不死心,他又做了一次努力:“亲爱的克洛德哥哥,您至少应该给我一个小钱让我去吃饭吧?”

    “我来问你,你那格阿纪昂的教令学的怎么样了?”克洛德问。

    “我的练习本丢了。”

    “那你的拉丁文学的怎么样了?”

    “我的贺拉斯的讲义被人偷走了。”

    “那你的亚里士多德学的如何啊?”

    “说实话,亲爱的哥哥,我不想学那个。不是有个神父这样说过吗?一切异端邪说都可以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找到源头吗?我可不想让亚里士多德,那形而上学的哲学破坏我的宗教信仰。”

    “年轻人,”克洛德看着弟弟这副德行,无可奈何地说道,“你知道吗?上次国王进城的时候,有一位叫菲利浦·德·果明的贵族绅士,他的马鞍上刻着家族的家训。所以,我劝你仔细考虑考虑,‘不劳者不得食’。”

    好一会若望都不说话,急得他抓耳挠腮,满脸愁云,忽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过身来,盯着克洛德:“哥哥,这么说来你连一个买面包的钱都不给我吗?”

    “不劳者不得食。”

    看到自己的哥哥真的这么绝情,若望便用手捂住脸,像个女人一样啼哭起来,并且嘴里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克洛德一听,觉得很奇怪,立刻问道:“刚才你嘟囔了一句什么话?”若望说:“这是希腊语,是埃斯库罗斯的一个抑扬顿挫,表示伤心欲绝的句子。”就在刚才若望用双手捂住脸时,他故意用双手把眼睛揉得通红,而克洛德看到弟弟现在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其实,说来说去,若望之所以能成为今天这个样子,这位副主教大人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都怪他以前太娇惯这个弟弟了。看见哥哥被自己逗笑,若望又看到了希望,又开始乞求道:“哎呀,亲爱的克洛德哥哥,您看我的靴子都要磨破了,有谁还能比我现在这个样子惨啊?”克洛德马上就恢复了之前的严肃,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待会让人给你送过去一双新靴子,你若要钱,我没有。”“哎呀,我的好哥哥,难道给一个小银币都不行?放心吧,我以后肯定会更加虔诚地信奉上帝,绝对努力去做一个品学兼优的真正毕达哥拉斯!还有,你无论如何都得给我一点钱,你总不愿意看我饿着肚子吧?”不管若望如何地哀求,克洛德丝毫不为之所动,并还训斥他说:“不劳者不……”“算了,你省省吧,让你的那什么见鬼去吧!快乐至上!我要去赌博,我要去打架,我要去喝酒,我还要去找女人……”若望不等他哥哥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极不耐烦地说道。

    听到弟弟竟然在自己面前说出如此混蛋的话来,克洛德副主教都快气疯了,大声呵斥道:“臭小子,你还有没有灵魂?”

    “这个吗?用伊壁鸠鲁的话来说,我缺少这么一个由莫名其妙的东西组成的这样一个毫无一用的玩意儿。”

    “若望·孚罗洛·德·梅朗狄诺,你真的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这个嘛,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古怪,这么多的瓶瓶罐罐和可怕的想法。”

    “若望,你知道吗?你正在从一个斜坡朝下滑,你知道你会滑到哪里吗?”

    “酒馆!”若望满不在乎地说道。

    “酒馆通向耻辱柱!”克洛德异常的生气。

    “放心吧,那也不过是一盏普通的灯罢了。狄奥瑞纳也许就是用这盏灯让我见到他的同伴的。”

    “耻辱柱会把你推向绞刑架的。”

    “绞刑架就是一个放大的天平而已,它一头是人,而另一头却是整个天地。做那个人真是件绝妙的事情。”

    “绞刑架会把你带向地狱的。”

    “我想那里的火炉一定烧得很旺!”

    “若望啊,若望,那样的话你的下场一定会很惨的,你为什么就不醒悟呢?”

    “我敢肯定,那开头一定很精彩!”

    就在这个时候,楼梯上响起了声音。

    “别说话!”克洛德副主教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说道,“估计是雅克来了。现在你给我听着,若望,在这里无论你看到的还是听到的,千万不可以说出去,你赶紧给我躲进火炉里去。快点!”

    若望很听话地爬进了火炉,但这个时候一个绝好的想法油然而生:“好吧,克洛德哥哥,不过,你要是给我一个弗洛林,我就不出声了。”

    “闭嘴!我答应你!”

    “那你现在就给!”

    “好,拿去吧!”副主教先生非常恼怒地把钱包扔给了若望。若望刚刚躲进那个火炉,密室的门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