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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抛掉一切希望

    中世纪称得上完整的建筑,大多数都是地上工程和地下工程的结合体,地上工程和地下工程各占一半,当然,像巴黎圣母院这种用木桩做地基的建筑除外。而这种混合形式的建筑,无论是它们的宫殿、堡垒,还是教堂,基本上都是两层结构:一座大教堂的下面,还有一座地狱般的教堂,这座处于地下的教堂不仅阴暗,潮湿,还神秘,又聋又瞎,它整日都在极其明亮和光辉的大教堂下面。有时候那个地方是一座坟墓,而有时候却又是一座牢房,要么就是两者都有。这种坚固又笨拙的建筑,除了有地基外,还有各种枝叶,比如在地下各处蔓延的房子和走廊的楼梯,可以这么说,地上和地下的建筑情况一模一样。这就好像森林山峰倒映在河流湖泊当中一样。身处其中,你根本不用考虑这是地上还是地下,因为你可以非常顺畅地在里面行走。

    巴士底狱和巴黎司法宫这两座建筑,坐落在圣安东尼地区,它们也有地下建筑部分,只不过它们的地下建筑是监狱。这种监狱,越是往下,越是狭窄、阴暗,条件越恶劣。估计但丁笔下的监狱,就是以这种监狱为原型写成的。这种监狱呈漏斗状,它的最下端,也就是凹陷最突出的地方,通常关押的都是最为顶尖的罪犯。这些最为顶尖的罪犯最终的目的地,不是绞刑台就是干柴堆,甚至还有一些罪犯直接就在这里腐烂,变成一堆肥料,无人问津。如果一名罪犯被关押在这里,那也就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自由、阳光和所有希望,阻隔他的不是别的东西,就是那坚硬的石头,和那些对他们呼来喝去的狱卒。这样说吧,与其说这里是个监狱,不如说这里是另外的一个世界,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世界,并且这个世界只有黑暗,还臭气熏天。

    法庭在审判完爱斯梅拉达之后,为了防止她越狱逃跑,将她关押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穴中,它是由圣路易修建的,而这个地穴的头顶就是整个司法宫。爱斯梅拉达被关押在这里后,便绝望了,因为像她这样的“小苍蝇”根本连拱动一块小石头的力气都没有。

    说实话,上帝和人世间一样不公平。因为对付像爱斯梅拉达这样的柔弱女子,根本无需这样大动干戈,更无须如此冷酷无情。爱斯梅拉达置身于这漆黑一片的牢狱中,她不仅完全被黑暗覆盖了、埋葬了,还完全被黑暗禁锢了。想想她在明媚的阳光下翩翩起舞的样子,再想想这座牢笼,天哪!这是多么大的反差呀!可怜兮兮的爱斯梅拉达此时正蜷缩在一张破草席上,沉重的锁链残酷地压迫着她的身体。地牢里太潮湿了,墙壁上都开始往外渗水,以前渗出的水现在在她的脚下汇成了一个小水潭,而一个小水罐和一小块干瘪的面包此刻就摆在她的跟前。曾经热情开朗的吉卜赛姑娘现在却像黑暗一样冰冷,仿佛成了一个死人,根本感觉不到她身上有一丝动静。她缩成一团,就这样,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一切生机。曾经的弗比斯、天空、阳光、巴黎街道,以及为她博得阵阵喝彩的舞蹈,和弗比斯在旅馆中的悄悄话,那个持刀的教士,甚至还有酷刑、绞刑架,都一一在她的脑海中浮现,时而好似金光灿烂的欢歌幻景,时而又像奇特怪诞的噩梦。然而现在,她眼前只有黑暗,无尽的黑暗。

    爱斯梅拉达自从被关进这里,她便完全失去了分辨能力:她分不清黑夜和白天,也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更分不清这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总之,一切都是凌乱的,一切都是残缺的。她只记得,她每天都恍恍惚惚,她的思绪如同鬼魂般漂浮着,她甚至每天都在想,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之外,估计没有人再像她一样每天都深陷在空幻之中。她现在就好像一个化石一样,麻木,痴呆。头顶上那扇可以打开的门已经打开过三次,她都恍若未闻,而顺着门照射进来的几缕阳光,她也感觉不到,甚至有人从门口扔进来一块面包,她都没有看见。狱卒定时来查看,这是她与人类仅剩的最后一点联系了。

    在这种地下监狱里,恐怕唯一能够机械地吸引她的听觉的,只有那从屋顶石板缝里渗出的水,每隔一定的时间水滴滴下来时,她便呆呆地听着那水滴滴在水潭中的声音。这滴答滴答的声音,是她周围唯一存在的声音,当然,这也是世界上所有的声响中她唯一可以听见的动静。

    不管怎样,在这只有黑暗和肮脏的监牢里,她总算还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水滴滴在胳膊和双脚上,当水滴滴在身上时,她就会浑身打着哆嗦。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关在这里的,她已经不清楚了,她只记得她被一个人判了死刑,至于在什么地方判的,她也不记得了。她好像还记得当时自己昏过去了,等自己醒来时,她便被人拖到了这个鬼地方。真是鬼地方,这里寒冷彻骨,死寂无声。刚到这里时,她曾经试着在地上爬行,可该死的锁链响个不停,当时吓得她浑身打战。不过,后来她还是明白过来,这里只有冰冷的墙壁,就连身子下面的石板和草席都是潮湿的,不仅没有灯光,就连一个很小的通风口都没有。尽管到处都是潮湿的,但她还是选择坐在草席上,因为草席哪怕再潮湿,也要比石板上强。当然,偶尔为换一个姿势,她也会坐在地牢石头台阶的最后一级上。

    有一段时间,她还试图去计算水滴告诉自己的时间,但最终没有坚持多久,她那脆弱的脑袋便替她宣告了这个行动的失败,于是她又恢复了那种呆傻的样子。终于有一天,或者是个晚上(因为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在这座坟墓里都一样的颜色),头顶那扇门发出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里,这次的声响比往常狱卒送水或面包的声音要大得多。于是,她便抬起头向上看,就在这时,门缝里射进来一缕光线,紧跟着门上那把生锈的锁便被打开,而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一盏灯、一只手和两个人的下半截身子。因为门太矮,所以她看不见他们的头。另外,那一盏灯过于耀眼,不得已,她只能闭上双眼。

    等到她再次睁开眼时,门已经被关上了。她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已经被放在石梯上的灯,还有一个人站在她面前,这是一个从头到脚都被黑色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她无法看清这个人的模样,只感觉这个黑衣人像一个幽灵一样。就这样,她和那个人面对面注视着彼此,谁都没有说话,仿佛是两尊雕像。

    “你是谁?怎么会来到这里?”最后,还是吉卜赛姑娘先开了口。

    “我是一名教士。”这个回答让吉卜赛姑娘浑身打哆嗦。

    接着,教士用一种沉重浑浊的声音说道:“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去死啊!”

    “啊?很快了吧!也许就是明天,”吉卜赛姑娘说道,只见她高兴地扬起了头,不过很快又重新低了下去,“哎!时间还是太长了,为什么不在今天呢?”

    “照您这么说,您很不幸了?”教士沉默了一下才说道。

    “我真的很冷。”吉卜赛姑娘答道。随即她便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脚,这跟那些穷人感觉到寒冷时做出的动作一模一样,当然,罗兰塔楼的隐修女也经常会做这样的动作。同时,姑娘的牙齿也因为寒冷开始打战。

    “没有光,没有火,还泡在水里,您还真是挺可怜的!”教士用那双包在黑衣服下面的眼睛,环视了一下地牢中的环境后,才说道。

    “是的!”姑娘惊恐地说道,“我真的很不幸,全世界的人都有白天,可就我一个人没有。”

    “那您知道您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吗?”教士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想我是知道的,”只见吉卜赛姑娘用苍白的手指按着脑袋,好像在努力回忆什么东西,“但我现在又不知道了。”她刚说完,就开始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我想出去,先生,你能帮我吗?我很冷,而且好像总有什么小东西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非常的害怕。”

    “那好。来,伸手,我带你出去。”一边说着,教士一边伸手拽姑娘的胳膊。可姑娘却被吓了一跳,她本来觉得这个地牢已经足够冰冷了,可现在伸过来的那双手比这里还冰冷十倍。

    “啊,”姑娘低声说道,“这双手怎么这么冷?你到底是谁?”

    她的话音刚落,教士便一把摘下了罩在脸上的风帽。可怜的吉卜赛姑娘一看,震惊得差点让自己晕过去。原来风帽下的脸就是长期以来一直纠缠着她不放的那张阴森森的面孔。她和弗比斯约会时,突然出现的就是这张面孔,而且当时这张面孔的主人手里还拿着一把害人的匕首。这个她视为魔鬼的人,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并且只要一有机会就迫害她。而且不止一次地把她从一个灾难推向另一个灾难,甚至还使她惨遭酷刑的折磨。一瞬间,吉卜赛姑娘马上就从呆滞状态中清醒过来,原先那些遮掩她痛苦回忆的厚厚的帷幔,一下子被眼前这个魔鬼撕碎了,她全部悲剧的经过也一幕幕再次出现在眼前——从小旅馆的夜晚到审讯室的严刑逼供,再到她被判处死刑……这一切细节都清晰无比。她本来以为这悲惨的回忆已经被她的悲伤所掩埋,可谁曾想这即将逝去的记忆又全部被这幽灵般的黑影召唤了出来。她仿佛觉得所有的伤疤又被残酷地撕开并流出了鲜红的血液。

    “啊!”爱斯梅拉达双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浑身发颤,然后哆嗦着说道:“原来你就是那天晚上的教士。”说完之后,可能因为过度的悲伤,她无力地垂下自己的胳膊,同时,脑袋也耷拉下来,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死死盯着地面,全身更是不受控制地一阵阵痉挛。

    再来看看教士。从他进到地牢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一刻离开过可怜的吉卜赛姑娘,他好像一只盘旋在高空的老鹰,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麦田里蜷缩成一团的弱小的百灵鸟,等待着百灵鸟心理崩溃的时候,再一击而下,彻底将它打入永不翻身的地狱。

    吉卜赛姑娘在一阵痉挛过后,终于又说话了,只不过她的声音仍旧无力,并且还充满了辛酸:“算了吧!算了吧!把你最后致命的一招使出来吧!”由于她过于惊恐,脑袋缩在两肩之中,那样子就和一只等待着凶残的屠夫宰割的小山羊没什么区别。

    “难道我的样子很吓人吗?”教士开口说道。

    姑娘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憎恨我?”教士继续问道。

    “是的,”姑娘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然后一边哭一边说,她像在自言自语,可又像在跟教士说话,“这就是诡计多端的刽子手在作弄将死的刑犯。一直以来,这个家伙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威胁我,迫害我。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该是多么幸福啊!是这个人把我推向了痛苦的深渊,让我陷进黑暗之中无法自拔,让我受到非人的折磨!……对,就是他,是他杀死了他——我亲爱的弗比斯。”刚说到这里,她的哭声就变大了,然后痛苦地对着教士大声说道:“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这样折磨我?为什么?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痛恨我?你如此想置我于死地,究竟为什么啊?”

    “因为我爱你,我深深地爱着你!”教士忽然大声说道,这是在对姑娘表白,可这种表白却充满了说不出的嫉妒。

    听到这个完全出人意料的答案,姑娘忽然呆住了,哭声也止住了,随即眼睛里也没有了神采,她仿佛被这句话当头一棒打了一下。突然,这个教士跪在她面前,目光炽热地注视着她说道。“您听见了吗?姑娘,我爱你!”他又大声地说了一遍。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悲痛中的姑娘浑身颤抖着问道。

    “……一个被打入了地狱的人的爱。”

    接下来,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场面死一样的寂静。此刻,他们两个都被自己的情绪压抑住了。教士是疯狂的,而吉卜赛姑娘却是呆滞的。就这样,一切似乎都凝固了。

    寂静的场面维持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教士首先开口打破沉默:“美丽的姑娘,先别忙着伤心,我现在把这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告诉你,把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话说给你听。还有,每当深夜临近,上帝不在你我身边的时候,我自问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话都会说给你听。说给你听!你知道么?漂亮的美人,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是那么的幸福和平静……”“那时我也过着这样生活。”吉卜赛姑娘突然插了一句嘴。

    “请您不要打断我的话……说实话,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的生活真的很幸福,也很快乐,至少我是这样的想的。那时候,我有着洁净的灵魂,思想也很单纯,不仅如此,我还有宽阔坦诚的胸怀,你知道吗?我那时真的是卓尔不群,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我甚至睥睨天下地站在人群中。不仅很多教士向我讨教道德操守的问题,还有很多学者来向我讨教经学教义。你知道吗?以前,我全部的心思都被我放在了做学问上,科学成了和我时刻都不分开的姊妹,我那时甚至想过,这辈子有这样一个姊妹就知足了。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生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不记得有多少次,只要是一个女人从我跟前经过,不管漂亮不漂亮,我都会被她刺激的欲火上升,不可自持。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有的只是一个男人的**,一个急需发泄的**。这种强烈的**不止一次地冲击着我作为一个教士的灵魂。可是,修道院那该死的禁欲制度、祷告斋戒制度,不止一次地迫使我从**的渴望中回归到灵魂的虔诚。更何况,我只要一接近科学,或打开一本书,那些淫秽不堪的肮脏想法就会自动远离我的脑子。于是,我再次在知识那里找到了平静和肃穆。不止一次,无论在教堂中,还是大街上,又或是田野里,魔鬼都试图用女人模糊的身影来迷惑我的心智,但最终我还是战胜了他。你绝对想象不到,我那时的心志是多么坚定!然而,很不幸!我之所以没有将这种胜利坚持到底,主要是因为上帝没有给予我们人类与魔鬼作斗争的足够强大的力量。……你听我说,后来有一天……”就在这时,教士忽然顿住了,吉卜赛姑娘听出他在叹息,那种叹息声就像在做临死前的挣扎。

    停顿了一小会儿,教士又接着说道:“有一天,我正在圣母院楼顶那间只属于我的小屋中看书,那本书的内容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因为那一天发生的一切混乱极了,我的生活已经被它完全打乱。我本来看书看得好好的,忽然从下面的广场传来一阵巴斯克手鼓的声音,你知道吗?我听到这个声音很生气,因为它搅乱了我正在思考的问题。于是,我便向广场上看了一眼,但就在那一瞬间,我被完全震撼住了,不过,我敢肯定,我当时看到的一切,其他人肯定也看到了。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姑娘,她正在广场上翩翩起舞。她是那么的光彩夺目,我相信,就算上帝看到她的话,也甘愿做她的奴隶。那姑娘的眼睛黑得发亮,而且她跳舞时的步伐更是优美轻快,就好像一道无比灿烂的光,肆意在广场上旋转。她的身材是那么的挺拔,那么的性感迷人!天哪!她真的太美了,她好像一颗璀璨的星星在广场上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啊,漂亮的姑娘,你很好奇这颗星星是谁吧?那我就告诉你,她就是你,美丽的姑娘!……在那一刻,我仅仅只看了一眼,就完全被你吸引住了。你是那么诱人,那么令我心驰神往、陶醉迷恋,就是在那一眼之后,我情不自禁地对你产生了爱慕。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眼里只有你,就连我的灵魂都被你深深地迷住了,最后,我忽然惊恐了起来,因为我发现命运紧紧地抓住了我!……”

    忽然,情绪激动的教士又停顿了下来,他看了一眼眼前的姑娘,便又接着说道:“你知道吗?那时,我已经被你那美丽的容貌迷得神魂颠倒。但是,你也许知道,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会想起抓住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是,我马上就想起来,魔鬼撒旦不仅一次变幻成漂亮女人来迷惑我。而这一次,肯定也不例外。当时我肯定,眼前的这个美人绝不是普通人,她一定来自地狱或天堂,她要么是非凡的精灵,要么是来自天堂的天使,又或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就在我胡乱猜测的时候,忽然,我看见了你旁边的小山羊,你知道吗?我一眼便认出了这头经常参加群魔大会的小畜生,那时它正在表演着自己的小把戏。我看见它对着我轻蔑地做鬼脸,好像在嘲笑我的愚蠢。就是因为那头自以为是的蠢山羊,我才完全认为你是来自地狱的魔鬼,你肯定是撒旦那个混蛋派来迷惑我的,来毁灭我的,让我沉沦的,那个时候,我非常相信这点。”

    说到这里,教士又用眼睛逼视着吉卜赛姑娘,声音冰冷地继续说了下去:“而且后来,我是越来越确定这一点了。……因为自从那次我在楼上看到你之后,你的影子便在脑子里深深地扎了根,赶都赶不走。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感觉到冥冥中存在的神秘符咒逐渐在侵蚀我。我原先健康快乐的生活,正在一步步远离我,而我就像一个马上要死去的人一样,任由自己慢慢睡去却反而觉得快乐。然而,如果我仅仅只是看见你跳舞也就罢了,可就在我即将挪开视线的时候,广场上又传来了你的歌声。天哪!我简直就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更不敢相信你是这样的一位姑娘,你不仅舞跳得棒,就连唱歌也是那么令人心神荡漾。其实,那时我已经跟自己说,如果我再这么沉沦下去,我将势必坠入到地狱。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想逃跑,可那根本就不可能,我的脚好像在那一刻生了根,深深扎进石板缝中。就连我的腿,在那一刻也不听使唤了,而我的血液更是沸腾了。那一刻,我是那么的无助,我只能听之任之,任由你摆布。后来,也许你是为了怜悯我,你终于停住了舞蹈和歌声并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随即,我便瘫倒在地上,可是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的身体空前的僵硬和虚弱。不过,我很快就被晚祷的钟声惊醒,于是,我使出全身力气站了起来,狼狈地跑了。但是,这还不是最不幸的,最不幸的是从那次我看见你之后,我就知道我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倒掉了,并且再也扶不起来了,而与此同时,又有一个东西闯进我的世界,赶都赶不走。”

    说到这里,教士又微微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变了,我变成了一个我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也是从那天开始,我知道我自己得病了,于是我尝试着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治疗我的病痛,比如读书,工作,修道院,还有圣坛,但最终都无济于事。而且,当我拿出全部精力向科学的巅峰冲刺时,我突然发现,在沸腾的热血面前,科学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你知道吗,姑娘?之所以会这样,全是因为你,是你夹在了我和科学之间。科学在我面前已经失去了往昔的吸引力,而你那美丽妖娆的身体和那光辉的形象却完全吸引了我。于是,那时我已经彻彻底底地明白,从此以后我再也摆脱不了你那美丽的倩影了,因为我的眼前全是你优雅的舞步,我的耳朵里也全是你那甜美的嗓音,总之,你的身影围绕在我身边的任何一个角落。于是,为了证明你在我心中是否真的那么完美,我便非常渴望见到你,触摸你。我企图用你现实中的残缺来打破我心中的幻象,还企图用另外一幅令人生厌的样子,抹去你在我心中美好的形象。但是,我的企图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当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幻想着我还能第三次、第四次见到你,甚至还想过让你随时随地出现在我身边。那时,我仿佛处于一个地狱般的斜坡上,我已经再也控制不住我自己,只能任由速度把我卷入罪恶的深渊。你知道吗,姑娘,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也成了一名流浪者,我四处寻找你的踪迹,追随你的脚步。我不止一次地在别人的门口苦苦等待你的出现,更不止一次地在大街上凝望你,在圣母院的顶楼上窥视你。然而,一到深夜,我便会深深地自责,妄图从你用妖术给我设的诱惑中逃脱,但是你知道,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我所做的任何努力最后都是无功而返。后来,我想尽办法打听到你的名字,爱斯梅拉达,而且还知道了你是个喜欢流浪的埃及女人,可这恰恰证明了我心中的猜想,你就是一个会巫术的妖女。于是,为了解除你施加在我身上的魔法,我便想到了借助审讯和惩罚的力量。你知道吗,姑娘?我之所以能想到这种方式,是因为有着前车之鉴的。很久以前,阿斯诺的勃罗诺·达斯特就被一个会巫术的妖女迷惑住了,可他最后不但用刑罚处置了那个妖女,而且还顺利地拯救了自己。一想到这些,我就更加的想如法炮制,让你也享受种种酷刑。当然,我在让你受刑之前也做了种种其他的努力,可都没有成功。第一次,我试图把你从圣母院的前庭广场上赶走,可你每次都会毫不在乎地出现。然后,我又想到绑架你。可这种努力即将成功的时候,那该死的弗比斯出现了,就是他打破了我的计划。也是从他救你开始,他便成了你不幸的开端,不过,这也是我和弗比斯共同的不幸。终于,我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可没有一个管用的。最后,我真的是黔驴技穷了。在万般无奈之下,也更为了我能够见到阳光和希望,于是,我便向宗教法庭举报了你。

    “我以为这样做,我就可以像勃罗诺那样顺利解救自己,我甚至还以为一场残酷的刑罚就可以让你委身于我,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在监狱中占有你。既然你如此折磨我的灵魂,那么作为回报,我也应该占有你的**。你知道吗,美人,既然作恶,那便该把作恶进行到底,决不能中途夭折,而作恶的最高境界就是产生无法想象的快感和欣喜。一想到我会在监狱中和一个巫女结为一体,共享鱼水之欢,我就兴奋不已。你知道吗,美丽的人儿,我之所以告发你,就是因为这个让人兴奋的想法。可是,在那时候,每次你遇见我,你都会惊惶无措。我也在犹豫我到底要不要对你实施这样的阴谋,何况,我给你设置的种种陷阱,连我自己都害怕。我曾经也想过,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有能力放弃这个邪恶的念头,而且,我脑子里产生的种种丑恶思想,也会慢慢在我脑子中自行枯萎掉。我甚至还想,到底要不要采取这种审讯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决定权完全在我。可是你知道吗,小姐?一个人一旦产生了一个罪恶的想法,那么他肯定是需要一个结果的。然而,就在我以为还能控制事情发展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时出现了一个比我更强大且无形的力量,那便是命运。对,就是命运,是它仅仅抓住了你,并把你送到了我暗中为你设置的种种陷阱之中。……你好好听着,我马上就说完了……

    “直到有一天,你知道吗,爱斯梅拉达姑娘,那天可真是阳光明媚啊!在那天,我看到一个人,就是他在我面前嚣张地大喊着你的名字,一脸的张狂,而且眼睛里充满了淫欲。真他妈的该死!接下来,我便跟踪了他。至于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教士的话终于说完了。可就在教士停下来的这一刻,爱斯梅拉达悲痛欲绝地大呼道:“啊!我亲爱的弗比斯!”

    教士不听则罢,一听便愤怒了起来,只见他用力抓住吉卜赛姑娘的胳膊并恶狠狠地说道:“我请求你姑娘,不要喊他的名字,就是因为他你才毁了,更毁了我们两个。说的更确切点,是命运把你我绑到一起的。……你受苦了,不是吗?在这里,环绕你的只有寒冷和黑暗,甚至都无法让你正常呼吸。尽管你置身于黑暗的牢狱,但你心中至少还有一丝光明,而且,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那应该是你对那个男人的幼稚的爱意吧,虽然他玩弄了你的感情。可你再看看我,我有什么?我内心里只有监牢,而且那里还充满了严冬冰雪和黑暗阴冷,一丁点儿光亮都没有。而这些,你都知道吗,美人儿?……咳!我真是傻了,你怎么会了解我的苦楚呢?真是可笑……你还不知道吧,美人儿?我那天也参加了你的审讯,我就坐在教会席上那群身着黑袍的教士当中,不错,那些教士的风帽下面,有一顶遮住了一个罪人的正在痛苦痉挛的脸。你被带进审讯室的时候,我在那里;当那些法官质问你的时候,我也在那里;当那些混蛋把你带进刑讯室,并扒光了你的衣服,然后他们的手在你身上肆意游走时,我也在那里。你知道我看见了你那双精致玲珑的小脚后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如果能够让我吻那双小脚一下,就算让我用整个帝国去换都是值得的!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吻完小脚后立刻撞死在小脚下。这些你都知道吗?但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那群混蛋给那双脚戴上铁枷锁,那是让任何人的四肢都会变得血肉模糊的镣铐啊,真可怜!你知道吗?当我亲眼看见这一切的时候,当我看着你身受酷刑的时候,我能怎么做呢?我只好拿出藏在我衣服下面的匕首,对,就是杀死弗比斯的那把匕首,我拿着它狠狠地刺向我的胸膛,只要听见你一声惨叫,我就刺一下,而且一下比一下深。匕首一点一点地朝着我的心脏靠近。可我并不认为那里流出来的只是血,更是我对你深深的爱啊!这些你都知道吗?我的小美人儿!”

    说到这里,教士便掀开了自己的衣服。确实,那里真的有一个伤疤,而且是一个还没有愈合的大伤疤。可当爱斯梅拉达看见后,却是一脸厌恶地往后退了退。

    教士没有理会姑娘的反应,又继续说道:“天哪!可怜的姑娘!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只知道你很不幸,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不幸啊?对了,你知道什么叫不幸吗?那就是爱上一个女人,可自己却是个必须禁欲的教士!尽管被那个女人憎恨,可他还是义无返顾地,甚至有些疯狂地爱着她。为了讨那个姑娘的欢心,他恨不得自己成为国王、天才、上帝,这样他就可以更好地成为她的奴仆了。这个教士甚至为了她,不惜抛弃一切名誉、利益!但是,天公却偏偏不能成人之美,这个教士却看见心爱的姑娘委身于一个小军官,而且还任凭他在她那光滑的**上来回抚摸,还让他疯狂地亲吻她自己丰满的胸脯,可这位教士却只能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任由那欲火对自己的焚烧。姑娘,你知道那时候这个教士心里有多么难受吗?他是那么爱这位让他日夜惦记的姑娘,爱她的胳膊,爱她的手臂,爱她的肩膀,爱她的棕色皮肤,爱她身上的任何地方,但他能给予她的却只有让她讨厌加畏惧的教士服?这是多么大的不幸啊,姑娘,可这一切你都知道吗?他渴望着每天都能够抚摸她,然而他看到是却是她在那该死的皮床上受尽折磨。你知道他当时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吗?每当深夜降临的时候,他的血液都会沸腾,而这时,他就会用牙齿狠狠地咬自己的胳膊,因为他一想到心爱的姑娘因他而受到酷刑,他就难受?你知道吗?我想,你绝对不知道。还有,每到深夜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姑娘那诱人的身躯,丰满细嫩的**,一想到这些他都会欲火难耐,但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只能忍受着欲火、嫉妒,甚至是绝望的煎熬!我恳求你姑娘,您就可怜可怜我吧,你就用您的手帮我擦去我额头上的汗珠吧,姑娘!发发慈悲吧,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你知道吗?你就用你那诱人的身体来抚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吧!求求你了!亲爱的姑娘,你就一手折磨我,一手爱抚我吧!我求你了,求你了!”

    教士一边说着,一边在地上打着滚,不仅如此,他还把脑袋在地板上磕得砰砰砰直响。然而,吉卜赛姑娘却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等到这个教士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的话也说完了。可是,这个时候姑娘却低声说了一句:“啊!我亲爱的弗比斯!”

    教士爬到姑娘跟前,用充满乞求的语气说道:“我再次求求你,姑娘,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请你不要拒绝我好吗?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可你却在我面前呼喊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这简直无异于在我那颗受伤的心上扎刀子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就算你真的来自地狱,我也不在乎,只要能让我跟你结合在一起。你知道吗,小美人儿,你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只要能看我一眼,就胜过上帝赐予我任何东西!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让我跟你在一起吧!我可以帮你逃走,可以放弃我现在拥有的一切,跟你浪迹天涯。我们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去隐居,在我们隐居的地方我们深深相爱,彼此拥有,我们一生一世都不分离!”

    就在这时,爱斯梅拉达突然狂笑起来,而且立刻打断了教士的话,然后她指着教士疯狂的说道:“看看吧!你这个疯子,你的手指都抓破了,到处都是鲜血!”

    教士没有理会姑娘的言语,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流血的手指头。过了一会儿,他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说道:“啊!姑娘,你就嘲笑我吧,尽情地嘲弄我吧!这都没关系,但是,现在你必须听我说,现在就跟我走,而且动作要快!要知道,明天你就该执行死刑了,河滩广场上的绞刑架随时都在等着你呢!你知道吗?我可不愿意再眼睁睁地看着你上绞刑架!天哪!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像现在这样爱你!……你就可怜可怜我吧,现在就跟我走,我知道你很爱我,可是现在不是时候,等我们出去了,你有的是时间来爱我的!就算你要恨我,等我们出去了,你恨我多久都没关系。但是现在,你必须马上跟我走。”

    说到这里,教士明显有点急不可耐了,只见他伸手抓了爱斯梅拉达的手,并想拖她走,但是姑娘却不领情,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并问道:“那你知道我的弗比斯怎么样了吗?”教士听到她这样说,立马松开了手,恶狠狠地说:“你可真绝情啊!”姑娘没有理他,仍旧问道:“弗比斯到底怎么样了?”“他死了!”教士大喊道。

    “死了?”忽然,姑娘的声音颓废了起来,但她仍旧纹丝不动,“既然他已经死了,那我就不用独自苟活了!”教士并没有理会她说的话,而是在那里自语道:“他肯定死了!你知道当时那把匕首我插得多深吗?我敢保证,那把匕首已经刺入他的心脏,你不知道,我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那把匕首上了。”

    突然,吉卜赛姑娘发怒了,她一把把那个教士推倒在石阶上,对着他怒骂道:“滚!你给我滚!你这辈子都别想让我答应你的要求!哪怕在地狱里都不能,我和弗比斯的鲜血会在你的脑门上留下永远的痕迹,去诅咒你!让你不得好死!滚吧,该死的混蛋!马上给我滚蛋,你休想得到我!”

    教士踉跄着站了起来,伸手拿过那盏灯,然后慢慢地爬上通向牢门的石阶,打开门便走了出去。忽然,在教士即将跨出牢门的那一刻,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副骇人的表情,用充满失望的语气对着姑娘狂吼道:“我再告诉你一遍他死了!”

    吉卜赛姑娘一下子倒在地上。地牢里再也没有一点声音,除了水滴不住叹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