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老师幼时居住过的胡同里有种特殊的醇厚古旧的吸引力，时间在这里似乎是格外的慢。
去的多了，沈念也渐渐的爱上了这里。
自从穆老爷子犯过一次病之后，穆青周末就常常带着沈念一起过去看看。
或许仅仅是吃顿饭而已，或许是兴之所致，也会住上一晚。
沈念看得出，老爷子固然是有一家之主的威严和权威，可年纪大了，脾性也愈发的孩子气。
常常因为他们能多住一晚而高兴的多吃几口饭，又时而因为穆青嘱咐张嫂不许他多喝酒而气的满院子乱走。
穆家大院里的孩子们早就长大了，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显得空旷而肃穆，古旧而落寞。
院子里种着观赏型的迎客松和腊梅树，最特别的大概是几颗挨在廊下的银杏树。
此时是夏天，银杏树郁郁葱葱的，满身都是簇拥的青灰绿色，比起浓郁黛绿的迎客松要清雅许多。
银杏树比起端庄得体，富贵雅致的迎客松，似乎并没有修剪过，野蛮生长的像是高挑细瘦的少年，伶仃的树冠远远的冒出头去，高出屋檐许多。
沈念仰头极目望去，想着要是能站在树顶上，大约能看清楚这个袖珍古朴的胡同的全貌，对于上次迷路的事情，她还挺在意，觉得怎么着也得不能再迷路了。
穆青坐在廊下的桌上，正在准备一盘象棋，修长的手一个一个的将棋子摆在乌黑如墨的棋盘上。
老爷子坐在陈叔特意搬来的太师椅上，斜斜的坐在穆青对面，手里盘着一对玲珑剔透的核桃，面容沉静恬淡。
穆青见她盯着几颗银杏树好一会儿，微微笑着说：“念念，你喜欢银杏树吗？”
沈念低下仰的发酸的脖子，甩了甩手，说：“喜欢啊，x大道路两边很多银杏树，到了秋天，那就是满城尽带黄金甲，格外的好看。”
穆青摆好了最后一枚棋子，抬头笑着说：“爷爷，棋摆好了，您先手。”
老爷子半眯着眼睛，也没推辞，琢磨了一会儿动了一枚“车”。
穆青迅速的迎着他的动作，挪了一步棋，重又偏头穿过木质的栏杆看着沈念：“这几颗银杏是我和江淼他们小时候一起种的。”
“哦……”沈念沉吟着，“难怪呢，我就说没见过四合院种银杏的，再说了旧时的大户人家一般不会种这种秋天落叶变黄的树，应该大都还是觉得常青常黛的树种更合适吧？”
穆青游刃有余的和老爷子下棋对弈，一边轻缓的解释说：“小时候，学校里刚开始兴起过植树节，一人发了一颗小树苗，说去郊区种，然后挂上自己的名字，算是认领了。我们几个那时候嫌麻烦，就全带了回来种在了我们院子里。”
“你们……应该有5个人吧？这里明明只有四颗银杏。”沈念抬眼大略的扫了院子四处的树。
穆青下棋的手微微一滞，轻声说：“林挽那颗种下没多久就死了，剩下的都长得不错。”
沈念听到这个许久不提的名字，并没有太大的不适，毕竟那是他前半生的参与者之一，要是回忆起什么，那必然也极难避开，非要刻意回避，倒显得刻意了。
老爷子看了看穆青神色如常的脸，忽然插了一句问：“挽儿走的时候都没告诉我。”
穆青不动声色的又下了一步棋，巧妙地格住了老爷子来势汹汹的攻势，他抬头说：“爷爷，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老爷子默了会儿，没说话，继续琢磨棋局了。沈念也走了进来，搬了一个小板凳俯身坐在穆青身边，一知半解的看起了两人下棋。
棋下了不过半个小时，老爷子就在懒洋洋的太阳底下泛起了困。
这种帝都旧时代留下来的四合院，地面有凿向地底暗渠的小洞，夏天打开，会通出沁凉的风。
即便已是初夏，气温依旧是舒服的暖意。
穆青起身，扶着老爷子回了房间午休。
沈念坐在半边阴凉半边暖阳的廊下，收拾着残棋。
每次周末跟着穆老师来这里，她都觉得时间变得格外的轻曼，像是涓涓细流，从容而恬淡。
没一会儿，穆青端着一杯水走了出来。
水顺势放在了宽些的栏杆上，两人肩靠着肩，坐在回廊边。
院子里没有风，迎客松屹立如磐石，还有一花圃叫不出名字的花，开的欢腾恣意，那是张嫂珍爱侍弄的成果。
要不是阳光打在身上的温暖触感和鼻端若有若无的花香，沈念几乎要以为时间是静止了。
“爷爷最近精神越来越不好了，上次医生说过，会出现这种情况，可是没想到这么快。”穆青轻轻的说。
他的眼神显得有些空茫，似乎是盯着某处，又似乎是什么也没看。
沈念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衰老，是人世间最不可抗力之一。
而世上最令人难过的事情，莫过于一步一步看着自己的亲人缓缓的衰老。
生命的流逝在眼前具象化，那是多么残酷的景象。
沈念伸手捏了捏穆青骨节突出的手，惊觉他似乎是瘦了，他的饮食作息都很规律，体重一向稳定，这一次似乎是瘦了些。
他在爷爷面前惯常是体贴周到，平淡温和，完全比对沈念还要耐心细心许多，脸上永远是春风和煦的温暖笑意。
可是沈念知道，不是这样的，他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短暂的流露出脆弱的无力感。
“穆老师，咱们趁有时间多来陪陪爷爷吧，他一个人在家也怪无聊的。”
穆青轻轻的抬头，“嗯，好，其实爷爷很喜欢你，就是觉得你年纪小了些，很多时候不知道跟你说什么。”
“我知道，我也是有爷爷的。”沈念握着他温热干燥的手掌，那手很宽厚，但又很匀称，她需要双手才能完全包住他的一只手。
沈念眯起眼睛看着院子圈出的一方四合天空里的云卷云舒，轻轻的说“我爷爷过时的时候，我还很小，大概在上小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