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权臣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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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怠

    楚流萤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与无力,她忽然觉得自己竟渐有些看不透他了。

    分明她与傅长凛青梅竹马,分明少时情深似海。

    而今,他垂眸温声唤一句糯糯,都似披着一张深情的假面。

    楚流萤记不得究竟是从何时起,傅长凛那身温柔却别扭的性格,竟蜕成了这样尖锐伤人的轻蔑与傲慢。

    小郡主一生只爱过这么一个冷硬而寡言的有情郎,一腔赤诚爱意都愿许他。

    可似乎他的有情郎,只当她是掌中圈养的金丝雀。

    乖巧,娇矜,为他而活。

    仿佛她的爱,是理所当然,唾手可得,取之不竭的。

    将人惹急了,他便披上那张柔情的面具哄回来,不必报以真心。

    多可笑。

    楚流萤拢紧了尚带着炭火余温的狐绒斗篷,踏进初冬的凛冽风尘里。

    那件水云烟牡丹色软银轻罗裙在斗篷下露出一节清妙的裙摆,在灰蒙的天色间如落日熔金般乍现。

    分明是极衬她美貌的丽色,瞧得出她为见这有情郎做了怎样周全的打扮。

    陆十远远跟在她身后,目送小郡主挽裙进了香车。

    他仍如往常一样隐入暗处护送郡主回府,却听到车中有人音色明丽地唤他:“陆十。”

    陆十应声现身,单膝跪地行礼道:“郡主。”

    她是傅家既定的主母,便是一样是陆十的主子。

    “不必送了,”少女清渺如烟月的音色从车中传来,“你去南亭别苑,好生护着他。”

    陆十沉吟一瞬,极为恭敬道:“是。”

    那驾华贵富丽的马车自丞相府驶出二三里,直往临王府方向去了。

    陆十止步于街角,照小郡主的吩咐跟去了南亭别苑。

    小郡主却并未依陆十所想直入王府。

    车驾在临王府前生生转了弯,沿另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径绕至玉香楼背后,如入无人之境般大摇大摆驶入了玉香楼。

    “小姐,坊间都说玉香楼乃是傅相手中的产业,您频频来此,若是被傅相发觉了怎么办?”

    楚流萤点了点她额角,戏说道:“傻子。”

    市井皆说,玉香楼能在这皇亲贵胄交错混杂的天和城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必然背靠强权。

    在这个皇权日渐式微的王朝,真正所能依傍的强权,大约只剩傅家父子与御史大夫贺允了。

    临王虽效忠皇帝,却因血脉尤遭皇帝忌惮,是以手上并没甚么实权。

    而御史贺允乃是前朝老臣,迂腐刻板,于风尘一道大约是嗤之以鼻的。

    玉香楼背后究竟何许人也,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傅长凛此人手段凌厉杀伐果决,凭一身权柄在朝中一手遮天,早已是不可言说的人物。

    京中虽好奇,却也不敢深究。

    “这玉香楼,无盟无派,不沾朝堂之争。”

    楚流萤撩起一侧窗牖的垂帘,扫了眼外头繁忙热闹的景象。

    翠袖不可置信道:“小姐,您可别唬我。京都势力庞杂,玉香楼若无所依傍,怕早被吞得骨头都不剩了罢。”

    楚流萤理了理袖口的细褶,在她的搀扶下娉娉袅袅下了车驾。

    “你说对了一半,京中势力多如豺狼,玉香楼乃是不可多得之情报网,自然遭人觊觎。”

    小郡主扫了眼后院,远远瞧见几个丫鬟正剪着开到初冬的月季,为今夜的表演仔细洗着晾着花瓣。

    晾在院中的丽色仙裙襟带翻飞,竟依稀透露着些微宁谧安好的烟火气。

    她提着裙摆身姿轻盈地踏上台阶:“可倘若这各方势力彼此抗衡,相互制约呢?”

    阁顶有渺渺的琴声传来。

    翠袖替她提着斗篷垂直脚踝的下摆,又听得小郡主解释道:“只要均衡各方势力,使他们彼此抗衡,便足以在乱世中谋得一条生路。”

    小郡主音色渺远,叹道:“玉香楼便是凭借制衡之道,独立于朝堂之争,又在天和城屹立不倒。”

    如乔的住处在玉香楼最高阁。

    玉香楼为楼中艺伎独辟出一幢阁楼来作寝房,前厅的恩客一概不准踏入半步。

    且世人皆默认这楼乃傅相手中产业,无人胆敢擅闯。

    主仆二人终于登至最顶阁,翠袖上前去叩开了房门。

    如乔见她来忙行了大礼,被楚流萤一把扶住,口中抱怨道:“不许再跪我。”

    如乔触到她冰凉的十指,忙将小郡主冻得泛红的双手拢在自己手心,又吩咐丫鬟将阁中炭火烧上。

    她将人引着安顿在软靠上,才跪坐在她脚边细细回禀了那日交代的事。

    “季原行事狡猾,是个极难拿捏的人物。他与皇宫来往密切,必然是在宫中埋有暗桩。”

    楚流萤捧着热茶轻抿一口,蒸腾的雾气氤氲了那双皓月一样的明眸:“意料之中。”

    如乔替她剥了颗水晶葡萄喂到她唇边,遗憾道:“皇宫之内我亦无能为力。不过近几日除了季原,倒还有旁的趣事儿。”

    她凑到楚流萤耳边,压低声音道:“傅相的人,最近似乎在寻找一位姑娘。”

    “叫甚么?”

    “季月淞。”

    如乔讲述了一段小郡主几乎闻所未闻的往事。

    彼时傅长凛九岁,尚只是个在宫中伴读的世家子弟。

    他的父亲傅鹤延官拜丞相十五年,家族势力盘虬复杂。

    傅鹤延与其夫人林晚涧情深伉俪。

    某日,林晚涧的母亲,亦即林家主家的主母,忽然遣人递了口信过来,言是她有一孙女家破人亡无枝可依,十足可怜。

    奈何林家基业并不丰厚,族中几脉旁支皆推辞说难以供养,是以想要将这个孩子送来丞相府,由傅家照应一二。

    林晚涧难以推辞,只得将人接来安顿在傅家的一处的庄子里,学着做些活计。

    那孩子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名字叫做杜云。

    她生得倒也清秀,却气质阴沉,不善言谈,庄子里的人虽有心照拂她一二,却都吃了闭门羹。

    庄子里管事的人后来回了傅家主母,明言这孩子手脚不干净。

    林晚涧无可奈何。

    杜云终究是旁人家的孩子,不好动手管教,只得交代管事仔细提防着。

    待将这孩子养大,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便算是尽了仁义。

    只是这孩子性格古怪,时常擅自从庄子里跑出去玩耍,亦或借着林晚涧这一重关系撒泼打滚要闯丞相府。

    丞相府巡卫森严,杜云屡屡碰壁,后来竟趁林晚涧前来探望时偷了她的腰牌。

    这个不善言辞的孩子手持相府主母腰牌,谎称是林晚涧遣她来办差事,藉此在府中横行无忌。

    林晚涧那日入宫探望了为太子伴读的傅长凛,入夜回府是看到的便是那瘦弱的孩子长跪殿前。

    傅鹤延讯问道:“甚么人派你来此,居心何在?”

    林晚涧大吃一惊,忙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规劝道:“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侍卫如实禀报:“夫人,这丫头偷了您的腰牌,潜入了相爷的书房。”

    傅鹤延官拜丞相,书房中尽是百官名册与国之要政。

    无论沾了哪一个,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傅鹤延目光冷冽如冰,手中戒尺直指杜云眉心:“如不从实招来,便休怪本相押你入刑部,严刑拷打。”

    这桩事闹得很大,傅鹤延书房中虽被翻得一片狼藉,却倒也没丢甚么。

    且杜云那时年岁尚幼,林晚涧以孩童顽劣无知为由勉强将人保下,却是再难养在傅氏名下。

    杜云此后忽然音讯全无,有人说林晚涧在胥州为她寻了户好人家送养,留了大笔的金银财宝。

    亦有人说杜云自此便发了疯,在某个雨夜逃出去再没回来过。

    众说纷纭,真假已不可考。

    只是有一点已可证实,这故事中的杜云,便是傅长凛正暗中寻找的季月淞。

    尔后的许多年里,傅鹤延年事渐高,逐渐松开权柄,退为大司马,执掌军权。

    傅长凛十五岁时,封侯拜相,成就傅家三代丞相的传奇。

    杜云这个名字,早为世人所遗忘。

    阁中炭火渐渐热起来,楚流萤解下斗篷,被一旁服侍的翠袖仔细收好。

    如乔沉吟道:“如今傅相重翻旧账,着手去查这么个行事毫无章法的疯子作甚?”

    楚流萤轻笑一声,那张明艳昳丽的脸在褚红色细锦披风的映衬下透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她音色慵懒而靡丽,带着桀骜的讥诮:“她可不是甚么疯子,恰恰相反,她是个精明的对手。”

    翠袖第一次看到记忆中明艳而温软的小郡主露出这样锐利灼人的锋芒。

    这副神情恍然竟在某个瞬间与傅相冷冽孤孑的剪影重合,仿佛……

    仿佛小郡主天生就与傅丞相是同一类人,翠袖想。

    楚流萤轻吹了吹手中热气蒸腾的茶,泠然笑道:“傅家的庄子里有的不仅是账本,还有同其他产业的来往记录。若是有心,不出三月便足够摸清傅家在京城的所有明桩。”

    如乔恍然。

    小郡主抿了口茶:“老丞相书房中确乎没有遗失甚么,因为要探情报,偷是最低劣的手段。”

    “过目不忘可不是甚么天纵奇才的通天本领,只是一个密探的基本功罢了。我十二岁时,只通读一遍,便可默出通篇的弟子规。”

    小郡主心头躁郁,不悦道:“这杜云便是季月淞,傅相又在此时查她,定是因为她与季家通敌案干系密切。”

    “我猜,她当年潜入老丞相书房,窃的便是百官名谱。为的是以此筛选盟友,策反朝廷命官。”

    如乔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楚流萤重重搁下茶盏,一字一句诛心砭骨道:“算计丞相,图谋江山,这季家当真是……明目张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