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权臣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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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

    那日无尽风雪中,傅长凛默然立于临王府高门之下,在邻舍或惊诧或怪异的目光中候了许久。

    冬晨的风雪凛冽刺骨,老主簿抬眼瞧了瞧他劲瘦挺拔的背影,悄然叹了口气。

    他既做了取舍,便要做好背负任何代价的准备。

    暴雪中实在寒意透骨,在老主簿快要立不住时,门内终于有人姗姗来迟。

    楚流光开了门,端端正正朝傅长凛作揖道:“傅相,家父邀您往书房一叙。”

    他扫一眼傅长凛身后浩浩荡荡直排到街道尽头的聘财,不为所动道:“熙载街乃朝臣入宫必经之路,傅相还是吩咐一声,将那些劳什子挪一挪罢。”

    这话委实不客气,听得丞相府里一贯温和宽厚的老主簿都皱了皱眉头。

    傅长凛却风轻云淡地化解道:“相府之聘,百官自知退避。”

    楚流光仍旧意味深长地笑,一路引他越过府中重重高殿,在某处偏殿的书房中见了临王楚承。

    傅大丞相何时受过这样的冷待。

    他肉眼可见地沉下脸来,只是仍隐忍着戾气,朝楚承施了一礼:“临王爷。”

    楚承一把将他扶住,冷淡道:“本王哪里敢受傅相的礼,不知傅相今日一早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傅长凛端坐客座之上,呷了口茶,一派坦荡道:“天子圣谕,媒妁之言。晚辈自然是来下聘的。”

    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老主簿眼见他们交锋过几轮,听得傅大丞相如此硬气,便顺势将礼单双手奉上。

    临王楚承与傅老太尉傅鹤延总归是几十年披肝沥胆的交情。

    老主簿在傅家做事近七十年,效忠过傅家三代人,楚承不好拂了这老先生的面子。

    他神色谦和地推却了老主簿奉上的双手,请他将此礼单收好。

    接着便话锋直指傅长凛:“陛下谕旨固然不假,可当年的议定的下聘之日,却是昨非今罢。”

    “昨日事出有因,”傅长凛不疾不徐地起身,“晚辈只能事急从权,今日特来请罪。”

    ……

    事急从权

    老主簿恨不能立即飞扑上去堵住他的嘴。

    可怜这位年事已然颇高的老文人暗中仔细窥察了番临王的面色,却发觉对方并不见愠怒,反倒侧过头去极为轻淡又冷漠地笑了。

    这约摸是气疯了罢。

    老主簿在心底默默打着草稿,盘算着回了傅家该如何向傅老太尉交代。

    楚承却并未如这位老主簿臆想中一般,回身提了尚方宝剑来斩人。

    他端坐于主座,吹着茶道:“这聘礼我临王府绝不会收,亦不需再收。傅相便请回罢,代本王向傅老太尉问好。”

    “不需再收?”

    傅长凛意味不明地抬起眼来,沉而冷冽的音色有如从天而降。

    “这门婚事乃是十二年前金銮殿上陛下金口御赐……”

    此话才出一半,陆十忽然自书房轩窗外一闪而过,极为隐秘而晦涩地朝傅长凛打了手势。

    楚承见他脸色一变,心知糯糯此行必然瞒不过这位手眼通天的傅丞相。

    他面不改色道:“傅相即刻便请回罢。”

    楚承瞧了眼窗外铺天盖地的疾风骤雪,怒号的风暴近乎要折断窗外苍松。

    他拿出那副上位者惯有的高傲与自得,风轻云淡道:“倘若皇宫的动作快些,退婚的诏书大约今日傍晚便可直达相府。”

    退婚两字恍若当头一棒,直打得傅长凛措手未及。

    他只晃神一瞬,便已收敛了心绪,将那封实在有些厚度的礼单不轻不重地扣在几案上。

    “昨日毁约确是晚辈之过,今日来此正是负荆请罪,王爷要杀要打晚辈尽皆甘愿认下。”

    这位手腕铁血的丞相朝他深深一拜,谦恭却桀骜道:“只是门外聘财,还请先行清点了归入府中罢,总归今日不收,明日亦是要收的。”

    语毕,不等楚承再要讥诮些甚么,便立即吩咐了下人备马,直追入宫而去的小郡主。

    他晚了一步,匆匆赶去鸿台殿时,正撞见那娇养病弱的小宝贝疙瘩跪伏于庭中,深深叩了一首。

    这一向娇气软糯的矜贵小郡主,跪在寒风恣肆的冰天雪地里,带着哭腔说悔了。

    一声又一声。

    倘若今日没有追来,傅长凛大约永远不会相信,曾那样一腔赤诚的小郡主,竟有如此冷硬而决绝的一面。

    仿佛要一刀斩去所有曾与他有关的过去一般。

    那一瞬间的滋味似不甘又似惊惶。

    分明小郡主孤勇而坦荡地追随了他十二年。

    傅长凛攥着退婚书,目送她清凛孤绝风华万千的背影缓缓消失在九曲回廊的宫道尽头。

    从头至尾,都未有回过头来再看一眼。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丞相府,被临王退回的聘财尽皆堆积在后院空旷古拙的山水亭榭间。

    大约是谁也不曾料到这聘财兜兜转转竟会绕回丞相府中,因而并没有在仓房中留出半分位置来。

    那枚象征着傅家主母之位的沉月璧如杂物一般被弃置于其中。

    傅长凛俯身缓缓将它捡起,有如捧着最易碎的珍宝般将其收入了怀中。

    他从前总觉得小郡主娇气麻烦,不乐意多哄。

    倘若送了这玉,大约只会惯得她愈加娇纵粘人,因故总对此避而不谈,一拖再拖。

    如今再想捧至小郡主面前时,却已然被人弃如敝履。

    被惯坏了的哪里是小郡主,分明是他自己。

    他被小郡主赤诚热烈全无保留的爱惯坏了,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傍晚时果然如临王所料,皇宫遣了御前最为得意的宦官元德前来丞相府宣旨,使臣与仪仗同十二年前那次一般无二。

    只是十二年前,宣的是金口御赐的良缘。

    而如今,却是婚书作废,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傅长凛一语不发地接了圣旨,阖眼敛去某种似骇浪翻滚的浓郁墨色。

    那封退婚书以及当日令皇帝跪伏的尚方宝剑,近乎在一日之内便传遍了整个天和城。

    这样惊天的反转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据传天和城第一茶馆秦月楼连夜写了话本,在翌日开张时讲了这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绝恋,十分叫座。

    那位临王府中本以容色惊绝出名的小郡主映霜,一时间在天和城百姓眼中,蒙上了一层瑰丽而传奇的色彩。

    京中势力驳杂,第三日时,忽有某世家在此风潮浪尖上托媒人往临王府提亲去了。

    傅长凛自当日接了圣旨,便日日往临王府下拜帖,却尽皆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回音。

    他顾忌着小郡主仍在气头上,不敢擅闯,只得老老实实守在府外。

    于是便目送着体态丰腴的媒人,吹嘘着贺御史家的二公子如何才高八斗风度翩翩,被老管家亲自迎入了府中。

    贺御史家的二公子,赫然便是那日七夕灯会上,纠缠小郡主的纨绔,贺恭。

    傅长凛面色极沉,眸中已然掀起千层惊涛。

    他拿左手指腹有意无意地划着右手指间那枚螭纹盘绕的扳指,语气晦暗不明地唤道:“陆十。”

    黑衣青年无声现身于他背后。

    “清点了贺氏近些年来背了多少血债,由你亲自给贺允送去……”

    这是警告。

    傅长凛神色冷厉地吩咐了一半,抬眸忽见他的小月亮正笑语盈盈地飞奔出来。

    他心神一怔。

    这样满心满眼的纯澈笑意近乎令傅长凛以为,小郡主会如往常的无数个瞬间一样,带着温热的暗香向他奔赴而来。

    他不自觉地踏出一步,还未来得及伸出手,便有人先他一步捧住了这弯清亮温柔的月亮。

    楚流光捧着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颈窝,矮下身去满眼宠溺地笑道:“怎么不在殿内守着,外面风寒正盛。”

    小郡主软糯乖觉地贴着他喊哥哥,又凑在楚流光耳边不知低语了些甚么。

    傅长凛一时有些出神。

    小郡主从前见到他时,亦总要软糯地撒娇要他暖手。

    傅长凛总是不耐烦地躲过去,又被小郡主捉住双手把自己冰凉的小手塞进去。

    再带着一身寒气口音绵软地问他:凉不凉。

    怎会不凉。

    小郡主生来体弱,入冬后总是手脚冰冷,又格外畏寒。

    傅长凛隐在暗处,看着小郡主被别人捧着双手哈气,笑得明丽招人。

    他终于有些真切地意识到,这轮温软清透的小月亮已经离开他很久了。

    纵使曾在他身后夜夜照亮,也终于有朝一日,不肯再披落方寸月光。

    今年新冬的初雪已接连落了三天,整座天和城有如寒冰中封印的琥珀,通透而瑰丽。

    媒人与小郡主错身而过时,还捧上了贺恭的八字笑说般配。

    傅长凛望了眼深门之内丽色依旧的小郡主,眼底似乎酝酿起了浓不见底的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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