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释青灯的心境，境如其人，凛然庄重、慈悲为怀。
繁星晴夜，皓月当空，灰蓝海水浩渺无边，海水中央立着一处孤峰断崖，崖顶一间竹舍，如此而已。
当年他们两个刚满十八就先后修出了心境，虽然知晓心境要紧，不该轻易允人观心，可到底是年轻不懂事，瞒着师父们，入了彼此心境一观。
释青灯是个庄重正经的闷葫芦，评价简短：“与你相配。”
盛希夷平日也懒得多话，只是在释青灯面前话稍多些，他对释青灯的心境很是喜爱，不知为何，他的神魂在释青灯的心境里跟在自己心境里一样舒服，故意逗释青灯，用一贯的冷淡语气道：“你的心境也与你相配，只可惜……”
闻言，释青灯以为被盛希夷看出不足，虚心求教：“可惜？”
“只可惜不是实地，否则，我定要抢来做洞府。”逗人成功，说到最后，盛希夷看着释青灯那副无奈模样，忍不住失笑。
他们都是喜静的人，之后便不多话，谁知过了片刻，释青灯忽然认真道：“那我去寻。”
盛希夷听得一愣，唇又勾起，一挑眉，不客气地回：“好啊。”
往昔种种历历在目，再看着崖顶黑雾中生死不知的那人神魂，盛希夷心底越发苦痛。
释青灯心境中央的这处孤峰断崖，形似斜尖刻刀的刀头，崖顶是倾斜的岩坡，竹舍立在低的那头，而释青灯神魂打坐的地方，是最高点。
盛希夷神魂在竹舍与释青灯神魂之间，因为重重黑雾阻挡，任他百般尝试，都无法再靠近一步。
这重重黑雾都是从释青灯神魂中散出，黑雾最浓重的地方就是释青灯神魂周身，乍一看去，都要以为释青灯已被染成黑色。
盛希夷摇头，释青灯是不可能被染黑的，那人最是庄严慈悲，凛然正气，由三教轮流养大的救世行者，身穿儒服、手握佛珠、腰系道剑，面容端庄俊美，黑眸每露慈悲，虽未剃度，却也一切从简，不饰簪冠，是因长发落到眼前妨碍练剑，才用一段墨绿绳半束了黑发。
这人的模样，他闭眼都能画出来。
可如今，释青灯的神魂他连碰都碰不到，谈何施救。
盛希夷紧咬牙关，闭目结印，念诵法诀，施展天眼术，强开天眼！
境顶的繁星夜幕忽然裂了个口，那是一只睁开的巨大眼睛，“它”看向释青灯的神魂。
天眼能看清一切真相。
竟然是打坐着的释青灯神魂在不断“吸收”黑雾，那黑雾是不完整的龙形，拼命想要逃窜，却无法逃脱。
而释青灯的神魂用天眼看来，其实竟已无法完全凝成实体，仿佛残缺了一半。
不过，随着黑雾被“吸收”，释青灯的神魂似乎在以极慢的速度缓缓恢复。
强开天眼消耗极大，盛希夷收术时浑身剧痛，却仅是皱了皱眉。
从天眼所视结果来看，那黑雾八成是释青灯吞噬的恶龙。
可释青灯的实力与盛希夷在伯仲之间，他刚才试探对上外面那条恶龙，可以确定，若他想给恶龙造成伤害，只有同归于尽的杀招才有机会，还不一定能将恶龙重伤。释青灯是怎么做到吞噬恶龙的？
只听说过堕魔灵兽吞杀修士，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修士去吞噬堕魔灵兽的。
恶龙说的故事是真是假，恶龙究竟是不是半个释青灯……等等这些问题，在恶龙足以毁天灭地的实力面前，眼下他都没有余裕去考虑。
他是借着恶龙轻信才能进入心境，他原本打算在这自爆神魂，用自己一条命换恶龙重伤，为释青灯报仇，也为三界博得一线生机。
没想到恶龙身体竟然真是释青灯，而且释青灯神魂尚在，还有救回的可能。
他想救释青灯，却又不能为救释青灯放过灭世恶龙。那样他与释青灯都将成为灭世罪人。
时间紧迫，若恶龙反应过来自己轻信，将盛希夷逐出心境，他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机会。
他最终只能想到一个办法，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师父乱改的同命术。
盛希夷的师父说起来是道修魁首，在盛希夷心中就是个四处坑蒙拐骗的老道，他老人家最爱干的就是乱改法术，美其名曰钻研术法，改完了忽悠别人去试，专业的死道友不死贫道。
不过，他老人家也不是什么术法都让别人试，有时也自己来。
据他老人家自己吹嘘，说某年一时兴起，溜去东海串门，跟灵兽玄武龟唠着唠着，不知怎么，玄武龟就答应了让他老人家试试新改的同命术。
同命术是道侣约定同生共死的法术，施术需要道侣进入彼此心境，在境内滴下心头魂血，以血盟约起誓，从此与道侣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用了同命术的道侣能随时感知对方位置，一方重伤另一方自动为其续命，一方亡故另一方也立即寿终而亡。
修真界道侣少，敢用同命术的更少，少到几乎是零。除了不愿拖累对方这类温情缘由，还因为施展同命术要进入彼此心境，这就有个先后顺序，若一方立完誓，另一方反悔，那等于把命白白交到别人手里，他死了你也死，他重伤你折寿给他续命，怎一个惨字了得。
所以，这个法术在盛希夷的师父看来就甚是浪费，很该好好改造一番。
于是他老人家一通研究操作，绞尽脑汁，往同命术誓言里添了两句话，单方面在玄武龟心境里一试，成果斐然。
——他老人家从此与玄武龟同寿，玄武龟不死，他老人家就不死，他老人家重伤有玄武龟续命，更妙的是，添的那两句话，等于是灵兽认人为主，玄武龟的神魂上套了别人看不到的金光锁链，只要他老人家想，随时可以驭龟踏浪，遨游东海。
就说缺不缺德吧。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用是恰好合适。
前提是这改造的同命术当真有驭灵兽之效，不是那老道胡咧咧。
然而眼下也没其他法子了。
盛希夷当机立断，修长手指夹住一张空白符纸，注入修为，将其化为白刃，刺入神魂心口取血，第一滴魂血流出，盛希夷面色就已惨白。
滴滴魂血落入掌心，血色鲜红。
他强撑着一口气，指沾魂血，在释青灯的心境岩坡上写出誓言字句，每一笔落下都显出起誓金光，引起心境震动，想必那恶龙也已经觉察，盛希夷指走龙蛇，速速写罢，结印誓成！
刹那间，盛希夷就感受到神魂涌入了一股无比强悍的生命力，与此同时，他的手中多出一根金光锁链，这根锁链又细又长，竟能穿过黑雾，另一端似乎连着释青灯！
不等他细看，下一瞬，盛希夷已被排斥出心境之外！
盛希夷一睁开眼，就看到狂怒的“释青灯”。
“释青灯”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又是暴怒，又是悲愤，难以置信地大喊：“你拴我？！你把我当狗？！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此时这里若有别人，想必不知“释青灯”在挠什么，但盛希夷能清楚看到，此刻，“释青灯”神魂的脖子上套着一圈金光锁链，而金光锁链的另一头，正在他手中。
似乎成了！
他师父没细说，盛希夷也不知金光锁链驭兽实际效果如何，因此心内依然警惕。
“释青灯”越挠越生气，忽地一声龙吼，又化为巨大黑龙，想摆脱那金光锁链，然而那金光锁链竟也随之变长，牢牢缠绕着龙首，黑龙气得疯狂摆动，想把金光锁链甩掉，也甩不掉，怒火更炙，竟飞到洞窟上部横冲直撞，撞得砂石乱飞。
金光锁链紧随黑龙，盛希夷根本不受影响，只是，虽是灭世恶龙，这样看着竟有些可怜。
盛希夷握紧手中的金光锁链，轻轻往下一拽。
恶龙立刻像是被扼住脖子，往下掉落。
改造的同命术果真有用，到这时，盛希夷心底才终于松一口气。
掉下来的恶龙趴在地上，两只巨大黄金瞳恶狠狠地瞪着他。
盛希夷冷淡道：“变人。”
恶龙不理，还狠狠嗤出龙息以示不屑。
看来不是命令就有用，龙毕竟是至灵之兽，不可能轻易受人驱使。不过盛希夷也不求驭龙，能限制恶龙行动、阻止恶龙灭世就足够了。
盛希夷重复道：“变人，我有话和你说。”
恶龙僵持许久，才不情不愿变了人形。
“释青灯”依然是悲愤不已的模样，不似作伪，好像盛希夷就不该这么对他似的。
盛希夷垂眸思索，将恶龙表现细细梳理一番，这个“释青灯”虽然言语油滑，抛开言语，表达颇为幼稚任性，情绪也如孩童般起伏反复，说狡猾也狡猾，却又轻信了他。
还有，“释青灯”知道他与释青灯那次有关弟弟的闲聊，证明“释青灯”看过或混淆了释青灯的部分记忆。
“释青灯”是谁？受恶龙影响的半个释青灯神魂、出生就夭折的释青灯胞弟、半龙半人……好像都有可能。
盛希夷还待细思，蓦地听到一声轻响。
像是有人努力忍住但还是没忍住抽了抽鼻子。
盛希夷愕然抬头。
“释青灯”愤怒转头，不让他看。
这是，气哭了？！
盛希夷：“……你贵庚？”
“释青灯”假装没气哭，闻言嗤笑：“嫂子，你傻？”
想起对方自认释青灯的胞弟，盛希夷换个方法问：“那条恶龙贵庚？”
“释青灯”伸手算了算：“出生已有十日。”
盛希夷悟了。
孩子没人教，学坏速度快。
可才十天，怎么就油成这样？到底从哪学的？
还在生气的“释青灯”，视线落到盛希夷还没发现的金色龙纹上，心底又不禁生出两分得意，龙纹颜色暂且不管，谁先谁后也暂且不管，总之盛希夷是被他们标记了龙纹，而他哥已经死了。
不知嫂子看见这龙纹会作何反应？
“释青灯”脑内妄想了一番，也不再气得不想理人了，清了清嗓子，自以为惑人地调笑道：“嫂子问我年岁，可是想算大喜日子？”
拳头又硬了。
盛希夷皱眉：“……你这些话，是从哪学的？”
“释青灯”理所当然道：“透过我哥学的。”
盛希夷一时没理解“释青灯”的意思，只当他说谎，冷笑：“他要这么说话，早被我打死了。”
“释青灯”此时才后知后觉，他嫂子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些精心模仿的爱语？
为什么啊？
“释青灯”不明白。
甚至感到委屈。
很久以前，他就透过他哥的眼睛看着嫂子，有一次，他哥和嫂子去除妖，嫂子明明夸了那个很会说这些话的猫妖，他透过他哥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十分嫉妒，所以他是知道嫂子喜欢才有心去学的！
“释青灯”愤怒道：“明明你以前喜欢的！那次你都夸那个猫妖‘有根灵舌’！”
？！
这又编的什么谎话！
平白被污蔑喜欢油腻言语，盛希夷心头一怒，正要驳斥，想起件事来，顿时僵住。
那不是夸！
作者有话要说： *龙二：啊这，嫂子原来不喜欢？
盛猫猫头爆青筋除油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