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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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初见岳乐便倾心西暖阁里问朝政(下)

    如今,形势已然发生变化。多尔衮这个“头号敌人”已经消失——那个可以将他们俩死死绑在一起的外在威胁不复存在了,所以,福临与济尔哈朗之间那些原本微小得几乎不能称之为矛盾的矛盾,也就凸现出来了!

    他济尔哈朗,几时是个好说话的老好人过?他若真是老好人,又岂能在多尔衮执政的那段岁月中平安无恙地活下来。

    岳乐见他要听济尔哈朗的事情,心底多少有些诧异。他原本以为,既然他们叔侄俩是站在同一根战线上的,那福临对这个叔王就应当是了如指掌的才对!但他今天看到的情形却好像并非如此,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福临若真的信任他,又岂会这样有意识地去追溯他的过往!由此看来,福临也是个疑心极重的人!

    有了这样的意识,岳乐再答起话来便越发谨慎。他本就不是个爱挑起是非的人,如今看他们二人之间已有嫌隙,他便更不乐意多掺和了。因此只是隔靴搔痒地简单说了几句,便住了口。倒是硕塞耿直,没瞧出个中猫腻,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

    “照你这意思,代善大伯与郑王叔……”福临听了硕塞所言,眉间不由微微一跳。

    “是啊,宗室里人人都知道代善伯伯素来不与郑王叔来往的。倒是满达海与郑王叔走得很近。从前打仗时,满达海几次跟着王叔出征,因此关系特别好。”硕塞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嗯,那博洛呢?他与王叔走动多吗?”福临点了点头,看似无心地多问了一句。

    “兄长平常在军营多些,与王叔来往并不多。”岳乐一听事关兄长,立刻抢在硕塞之前给出了答案。他心里明白,现在这个时候,还是保持中立最为稳妥。

    福临听了他的解释没有表态,只点了点头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他见岳乐是个紧嘴巴,心中倒是很高兴,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人。他们三个在西暖阁里又聊了许久,福临全然忘记了时间,直到月已西沉,才惊觉此时宫门应当早已落锁。

    “哎呀,真是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此时宫门已经落锁。二位哥哥今晚就在宫中留宿吧。明日也好与朕一同往前朝去。”福临见状有些抱歉地对他们说道。

    “皇上,臣等今日刚好轮到守灵,这会儿也该回乾清宫去了。”岳乐闻言起身答道。

    “也好,说起来,朕今日公务缠身,晚上还没顾得上灵前上香,倒不如与你们同行。”说着,福临也跟着站了起来。

    “好啊,臣看此时月光皎洁,正是夜游的好辰光!”硕塞见状立刻响应道。

    “五哥,你总是这么诗情画意!”福临闻言不由笑了起来,他们兄弟三人就这样徒步走出了保和殿。

    一路上,月光皎洁。莹白柔和的亮光挥洒在三个年轻人的身上,映出一派祥和……

    亥时过半,银幡素缟的乾清宫中一片冷清。

    由于硕塞和岳乐不在,此时偌大的乾清宫中,就只留下了博果儿与孟古青两人还在多尔衮灵前守着。

    原来,当晚早些时候,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李氏,由于身心俱疲、体力不支,突然昏厥,倒在灵前,着实吓坏了在场的宗亲们。他们见状,连忙七手八脚的将她抬到了乾清宫的西暖阁里,又是端茶递水,又是召唤太医,造成了不小的混乱,还因此惊动了太后。

    孝庄得知李氏昏厥,也立刻遣了人带着人参前去探望。后来李氏渐渐转醒,她又特地派了苏茉儿过去,将人接到了自己宫中照顾。她本是好意,希望能给李氏创造一个安静的环境,谁知宗亲们见了,却也全都跟着涌到了孝庄那里去凑热闹。这样一来,整个乾清宫中,可不就只剩下这么寥寥数人了么?

    此时孟古青见大殿里没人,因此也放松了下来。她坐在这里抄了整整一天经书,早已累得腰酸背痛、头昏眼花,若不是为了躲避福临,恐怕她此时早已回到偏殿去歇着了。

    “抄了一整天了,累不累?要不要到后头去睡会儿?”博果儿见她不停地揉肩,忙走过去帮她。

    “嗯,真的很累,”孟古青见他伸手要替自己揉肩,也不拒绝,反倒坐正了身子,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说:“如果现在能有张床,让我好好睡上一觉,那就好了!”

    “西暖阁里有床,这里我一个人守着便是,你去睡一会儿吧!”博果儿闻言心疼地说。

    “在这儿睡?!”孟古青一脸尴尬,她抬头望了望多尔衮的棺椁,连忙摇头否定了博果儿的想法。

    “怎么?你害怕?”博果儿没想到她天不怕地不怕的,竟也会对死人认怂,不禁哑然失笑。

    “谁说我害怕了?我只是睡不着罢了!在这种场合,只有死人才该闭眼躺着,我可不想陪你的十四叔一起睡……”孟古青嘴硬地嘀咕着。

    “那如果我在旁边陪你呢?”虽然知道她是死要面子,但博果儿并不打算拆穿她。

    “你陪我?”孟古青望了望空荡荡的大殿,接着说:“如果我们也走了,那摄政王也未免太可怜了!不过……我真的很累……”她明知不该如此,但博果儿提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让她难以抵挡。

    博果儿见她支支吾吾,迟迟不下决定,知道她早已心动,因此不等她说完便一把拉起她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好啦!别磨叽了!再晚就来不及了,快跟我走吧!”

    孟古青见状,忍不住笑了,心里如含了蜜一样甜。她就是喜欢他这一点,该迁就她、让着她的时候,他绝不含糊,该大男人、该霸道的时候,他也绝不会让步。她的手,只有在被他牵着的时候,才最踏实、安心……

    乾清宫规模宏大,为内廷之首,是明清两朝皇帝处理日常政务,批阅各种奏章的地方,东西两梢间均设有暖阁,后檐还有仙楼,两尽间为穿堂,可通交泰殿、坤宁宫。明朝时,这里是通常也作皇帝的寝宫使用。多尔衮摄政时期,由于福临不需要处理政务,入关后就直接迁入了更名为“位育宫”的保和殿居住,乾清宫也因此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

    由于这里的西暖阁一直都是历代帝王所住,因此陈设远比其他宫殿的暖阁华丽,不仅金砖地上铺了上等的羊毛绒厚毯,火炕上的软垫用得也都是最好的锦缎做面,更别说那些个摆了满屋子的珠宝玉器了。前明的崇祯帝带着妻儿自杀殉国,因此这满屋的珍宝都被留了下来。据说,这西暖阁中随意的一件小玩意儿,拿出去变卖了,都可以在京城买上一个大庄子。清军入关后,国库空虚,没有多余的闲钱修葺后宫,皇室便想了法子,变卖了部分宝物,换了钱来修葺三大殿和即将修缮完成的慈宁宫。

    孟古青随着博果儿偷偷进了暖阁,却无心欣赏房中那些奢华精致的摆设。她痴痴地望着心上人,心口怦怦直跳,眼里漾满了满天星辉。此时此刻,明知不合时宜,她却仍满心期待,期待着这难得的二人时光。只可惜,这一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是注定要失望了:博果儿一进暖阁,就放开她的手,撇下她直奔里间去了。一直倒腾了好半天,才见他满头大汗地从里头出来。

    “床铺好了,安心睡吧。我在外间守着你。”博果儿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接着说:“这地方真是好久都没人住了,到处都是灰尘,我在里头收拾了好半天,才算好些。你就凑合着睡吧。”

    “我一个人?那你呢?”孟古青闻言很是不解。

    博果儿会错了意,以为她是害怕,于是笑着抚了抚她的肩头,柔声宽慰道:“放心,我不走开,就在外头的炕上。”

    “你不是说好了陪我的嘛!怎么说话不算数呢?算了,我自己睡,骗子!”孟古青见他不解风情,不由有些恼了,堵着气推了他一把,便径直往里走去。

    博果儿见状,忙伸手一把拉住她,说:“你看你,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呢?我就在外间,你翻个身都能听见,这样难道不算是陪你吗?”

    “不算、不算、不算!陪,就应该是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就应该是一低头就能依靠,听得见动静却看不见人,这算哪门子的陪伴!如果不是真心的陪伴,就是再多,我也不稀罕!”孟古青娇蛮地轻声吼道。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要一到他的面前,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任性起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博果儿总算明白了小妮子的意图。他看着她娇滴滴的模样,心里觉得又好笑又甜蜜,忍不住揽着她咯咯笑了起来。孟古青见他笑,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小题大作,因此更生气了,不禁伸手捏住他的脸颊,霸道地出言威胁道:“不许笑!我是认真的!”

    博果儿见她如此,更觉可爱,忍不住搂着她笑得更放肆了,好半天才停下来说:“好了好了,你不要生气啦!我留在外间,主要也是为了你的名节着想。此处人多嘴杂,若是让人瞧见我们孤男寡女同处内室,只怕会毁了你的清白!”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虽然知道博果儿的决定完全合情合理,但她还是不依不饶,坏坏地笑着,非要占点便宜才肯罢休……

    西暖阁里春色浓插翅难逃野鸳鸯(上)

    博果儿与孟古青两人躲在西暖阁中,他见她娇滴滴的,非要腻着自己,心中觉得既甜蜜又苦涩,好半天才说:“青儿,你可以无所顾忌,但是我不可以,因为我必须要对你负责任。”说着,他顺势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柔声说:“听话,你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许冒险!任何会伤害到你自己的事情,都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不会有危险的,”孟古青淹没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整个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为了不给他溜走的机会,她悄悄伸出胳膊,牢牢地锁住他的腰,说:“不会有事的,就算真的被发现了,我也不怕。我愿意跟你走,不论是察哈尔还是科尔沁,我都愿意跟你去!”

    “傻丫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博果儿知道她是真心的,因此越发怜惜。这短暂的片刻相拥对他而言弥足珍贵,让他无限留恋。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孟古青闭着眼问。

    “我想给你最好的,青儿。等着我,我一定会给你最好的一切。”博果儿的声音富有磁性,回响在耳畔好听极了,像是有种特别的魔力,能让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疯子!”孟古青轻轻在他腰里捏了一把,道:“对我来说,有你,就是最好的!”

    博果儿闻言动容,不由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傻瓜……”

    “别说话!”正当他还想继续往下说时,孟古青却突然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只见她动作敏捷地踮起脚,凑到他的唇边,用充满魅惑的声音命令道:“吻我……”

    最后一个字,她直接吐进了他的嘴里。鼻尖的厮磨带着热气,如此靠近,又如此甜蜜……这世上,还有什么方式会比一个吻更能让人接近彼此的气息呢?一呼一吸之间,是春天细雨中青草的香气,是日与月同辉下的圣洁,更是两个灵魂间最温柔的触碰,怎能不让人怦然心动?她爱他的鼻息,纯净、自然,富有朝气,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像牛奶,像氧气,像高山上甘冽的清泉,总能抚慰她的心灵,填补她心中每一份细小的不安与失落。

    唇上,不断传来温柔甜蜜的滋味,令人迷醉。他们俩,紧紧相拥,迷失在深情蜜意之中,浑然忘我,久久不愿分开。青春,使他们很容易贪恋这唇齿间的温柔,受欲、、望的唆使,深深沦陷……

    博果儿动情地紧紧拥着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似的。她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若不是此刻条件不允许,他非好好疼疼她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主殿里传来福临的呼唤声,这两人才猛然惊觉,意识到了危险的逼近。

    是的,此时乾清宫的大殿里,除了福临、硕塞和岳乐之外空无一人。他们见殿中摆设混乱,蒲垫冥纸、桌椅板凳都被挤得乱七八糟,顿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种异常,让他们误以为是殿中混进了贼人。于是三人便放轻了脚步,开始在殿中各处寻找此刻的踪迹。

    恰巧此时,眼尖的岳乐率先发现西暖阁方向隐隐透着光亮。他见情况不同寻常便立即上报福临,三人一同朝西暖阁方向摸了过去!

    情况如此危急,博果儿与孟古青闻声面面相觑,一时间惊得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乾清宫的西暖阁,是一个半封闭结构的梢间,因此想要脱身并不容易。这里与保和殿的暖阁不同,唯一的通道在暖阁外头,如今福临他们就在外头,博果儿他们想从正门大摇大摆的出去,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时间紧迫,上天压根儿没有留给他们商量的余地。眼看着福临一行的脚步越来越近,最后一刻,博果儿突然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然后,一使力将她推了出去!

    “不要担心我,你先走!”离开之前,他的最后一句话,若有似无的飘进她的耳里,让她来不及反驳……

    再说福临那头,到了西暖阁的门口,他们才发现,那朱红色的木门虚掩着,一线火光正从里头透射出来。福临见状,朝后躲了躲,示意要岳乐和硕塞先上前去探探情况。

    岳乐见他如此,知道此时正是自己表露忠心的好时机,于是便自告奋勇,头一个凑到了门缝钱张大了眼睛往里探查。谁知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没来得及细看端详,那大门却突然从里头推撞开来,门板一下子撞到了他的额角上,登时鼓起了一个乌青大包来。

    岳乐这一摔,原本站在一旁,打算趁机扑倒贼人的福临,立刻朝后退了两大步,打算先隐蔽到角落里,等看清情况再说。不想一抬眼却看见孟古青正惊魂未定地站在门口。

    “表妹,你怎么在这里?”福临一见是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我……”孟古青见他们都聚在门口,不由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嘴唇,才说:“我刚才有些乏累,故而想在暖阁里休息一会儿。皇上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很担心自己与博果儿已经被他撞破了,因此急忙问道。

    “朕刚到,你一个人?”福临见她举止紧张不安,顿时产生了怀疑。

    “嗯,就我一个人。”孟古青有些心虚地轻声答了一句。她见岳乐此时还抱着头跌坐在地上,连忙跟着蹲下来,满怀歉意地说:“这位大哥,你要不要紧啊?要不要传太医来瞧瞧?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在门外。”

    “表妹,这位是岳乐哥哥,朕的堂哥,”福临走到岳乐身边,将他扶了起来,接着说:“朕看他撞得不轻,咱们就别堵在门口说话了,快些让他到暖阁里去歇着吧。”

    孟古青一听福临说要进去,顿时紧张起来。她不由自主的转身朝暖阁里望了望,好半天才问:“到这里头去吗?那大殿里怎么办?大殿里现在有人在吗?”

    “不碍事,咱们先进去再说吧。”福临见她如此支支吾吾,心中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不等她反对,便伸手将她往旁边推了推,自顾自径直走了进去。

    “皇上!”孟古青见他一踏进暖阁就撇下众人直奔内室而去,心中不由大叫不好,连忙喊住他,追上去说:“皇上,暖阁已空置许久,内室里头又脏又乱,都是灰尘,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你在害怕什么?”孟古青的这个借口实在烂到了极点!福临虽早已看出异样,但碍于有外人在场,因此本不想拆穿她,但此时看她这般模样,却忍不住怒火中烧起来。只见他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瞧着她问:“你在里头藏了谁?你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朕看见?说!”

    “没、没有……什么也没有。”福临发怒时的眼神像恶狼一般,锋利、带着寒光,着实骇人。孟古青见他如此,不由再次回想起从前的事来,顿时条件反射,吓得直哆嗦,眼睛完全不敢望向他。

    “没有?没有你干嘛做贼心虚?你这个贱人!跟我进来!”孟古青眼中生动的恐惧,落在福临眼里成了一种默认。他完全认定了她必定是这里偷人,因此更加怒不可遏,直接拽紧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拖进了内室,打算来个当场捉奸!

    福临的动作野蛮而粗鲁,留在进门处的岳乐和硕塞见了,不由一愣,不知该如何是好。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的家事,外人本就不应该随意插手,更何况这个“别人”,还是皇帝!他们俩作为臣子,见到帝后不和,除了识趣的退下、守口如瓶,其余的,还能做得了什么呢?

    福临发狂的时候,力气极大。孟古青被他扯来扯去,就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猫,毫无招架之力。从外间到离间,这短短的六七步路,她却走得惊恐万分。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博果儿!方才,时间紧迫。他们根本来不及一起脱身。福临他们的动作这么快,快到直接把他们俩都堵在了西暖阁里!

    所谓捉贼要拿赃,捉奸要捉双!这回,福临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她偷人的确凿证据,心中早已怒不可遏,又岂会善罢甘休!就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已想好了后招——待他拿了这对狗男女,便要他们两个统统去死!男的凌迟,女的游街,非得让世人瞧瞧,背叛他福临,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眼看着内室已到,孟古青的心完全提到了嗓子眼上。她的脑海里像跑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种结局,可是不论哪一种,她的博果儿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如果博果儿死了,那我也不会苟活,她闭上眼睛,认命地想。死生一处,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这一刻,她是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这么任性,后悔自己不该把博果儿扯到她与福临之间……她死,不要紧,可她真的不想让他一起陪葬,因为她看他,远比自己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