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总是假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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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桑葚

    谢偃与卢氏一唱一和, 就将该说的话都说了,众人眼见这一场惊变, 又见此事未曾蔓延,便就地解决, 心下不禁有些生寒。

    延平郡公与许国公几人是怎么筹谋的?

    有没有其余人, 也参与到这场谋划之中?

    他们连另立新君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可见的确是有了乱臣之心,虽然现在那几家业已伏诛, 但谁知道此事会牵扯到谁?

    最要命的是,他们选定出的新君是谁, 同自家有没有关系?

    没有的话, 当然是最好,但若是有……

    再过些许时辰,那几个人怕就要上路了, 安知不是自家的前车之鉴。

    这一场喜宴,女婢们呈上的膳食再精美可口, 到了宾客嘴里, 怕也是五味俱全。

    今日之事, 逆贼虽有不轨之心, 却也没能逃脱天子耳目, 故而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伏诛,再看谢家人的反应, 想必也是知道的。

    如此一想, 宾客们看向谢家的目光, 便复杂起来,更深深后悔,方才延平郡公与许国公发难时,自己为什么没有主动站出来厉声呵斥那两个逆贼。

    ——想也知道,今日之事,必然会一丝不错的传到皇帝耳朵里。

    不过转念一想,方才那一场认人的大戏,在场之人,大多不都是站在谢家这边儿的吗?

    也还可以告慰了。

    唯一抓住机会,怒斥了延平郡公与许国公的户部尚书觉得自己厉害坏了,走回厅堂的时候,腰杆儿都比素日挺,下巴抬得老高。

    谢偃瞧见这一幕,心中失笑,倒不是觉得户部尚书得志猖狂,而是觉得这位老大人性情可爱。

    他与谢令没有开口,是因为知道那几人成不了气候,但户部尚书可不知道,当时他说那几句话,的确是冒着被逆贼所杀的危险,也的确值得敬重。

    谢偃还记得丁家有个小女儿,年岁与谢令的次子相当,暗地里想着叫人去说和看,是不是能结个亲。

    谢庄年岁不小,但也不算太大,距离娶妻还有几年,倒是不必太急,大可以徐徐图之。

    ……

    延平郡公、许国公、忠武将军等人意图谋逆,当日便被满门抄斩,几百口人一道押解到菜市口,身上的华服都不曾褪去,便要做刀下鬼,着实惹人唏嘘。

    延平郡公已经被剥去郡公袍服,许国公也是一样,二人面色惨白,神情呆滞,听着女眷们凄惨的痛苦声,摇摇晃晃的上了断头台。

    徐夫人今日原本是在家中等待好消息的,为此连早膳都不曾用,便去小佛堂祈求上天保佑,哪知等来的不是意气风发的丈夫,而是前来收押家眷的禁军。

    她是徐家的主母,长房夫人,忠武将军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已然成家立业,却还没有分出去,禁军到后,便一道押起来,暂且关到了京兆尹的牢房。

    徐夫人生于高门,长于富贵,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被人扣押住的时候,脸上已然失了血色,等被衙役推进那间又脏又乱的牢房时,更是惊慌失措,泪流不已。

    造反这样大的事情被翻出来,想也知道是掉脑袋的,而且掉的不是一家人的脑袋,连娘家都会被连累。

    徐夫人神情呆滞,忽然笑了一声,那声音苦涩,隐约哀恸:

    她曾经以为,元娘的妹妹嫁入谢家,会给自家招祸,甚至想过要叫儿子将元娘休弃,却不想到最后,真正为娘家招祸的人却是她自己。

    方才被扣押的时候,徐夫人并未见到元娘,现下她想到此处,禁不住在那满心的苦涩不甘之中,生出些微的好笑:

    报应来的这么快,还真是讽刺。

    上天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想到元娘,元娘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被她搀扶着的,是个年轻英俊的郎君,定睛一瞧,不是别人,正是陈志。

    徐夫人双目圆睁,大喜过望,看也不看元娘,便欣喜道:“二郎?!你无事吗?是不是事成了?快救娘出去!快啊!”

    她手上并未套上枷锁,轻而易举的就从栅栏中伸出,常年养尊处优的一双手,即便是上了年纪,也仍洁白如玉,同这间脏乱且带着汗臭气的牢房格格不入。

    徐志目光哀伤的看着她,看着这个尽管糊涂、却孕育了自己,将自己教养长大的女人。

    心中情绪杂乱,正如波涛起伏,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顿了半晌,方才将声音放柔,徐徐道:“阿娘,阿爹事败,已然被擒了。协同他人谋逆,这罪过太大,谁也救不得他。”

    徐夫人眼底的光芒熄灭了,伴随着那希冀的消失,她整个人似乎都染上了一层灰,丢了魂儿似的,语调似哭似笑:“救不得了,救不得了……”

    “阿娘,阿爹怎么会有那样大逆不道的想法?这原就是不应该的,”徐志心中有些忐忑,深吸口气,柔声道:“我不能眼见他犯这种错,所以……”

    他合上眼,鼓起勇气道:“我向武统领揭发了此事。”

    徐夫人脸上闪过一抹惊骇,她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是我向武统领揭发了此事。”徐志定下心来,徐徐劝道:“后来我才知道,陛下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异常,即便我不揭发,也不会成功的……”

    后面的话,徐夫人已经听不到了,她只记得一件事:

    她的儿子揭发了她的丈夫,害死了她的丈夫,也即将要害死她!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儿子?!”

    徐夫人状若疯癫,尖声叫道:“你居然出卖你父亲,你害死了全家人!”

    她目光恶狠狠的投到徐志身上,不像是看自己的儿子,倒像是再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怨毒的骇人:“没有心肝的东西!早知如此,你刚生下来时,我就该把你掐死的!”

    徐志面色惨白,身体摇晃一下,却被元娘及时扶住了。

    他嘴唇颤抖一下,轻轻唤道:“阿娘……”

    “你不要这么叫我!”徐夫人剧烈的喘着气,恨声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徐志怔怔的看着她,忽然间流下泪来,元娘握住了他的手,无声的给予他安慰。

    有脚步声自外边那条通道处传来,却是个年轻的内侍。

    “徐郎君,”他似乎有些感怀,轻叹道:“路都是人自己选的,你不要太伤心。”

    徐志勉强笑了一笑,松开元娘的手,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跪下身去,最后向徐夫人磕了三个头。

    徐夫人冷笑一声,别过身去:“假惺惺!”

    “阿娘,”徐志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最后道:“儿子走了。”说完,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搀扶着元娘的手,夫妻相携离去。

    那内侍见他们二人离去,含笑送到门口,再见徐夫人神情不屑,禁不住摇头:“夫人,你知道你失去了什么吗?”

    徐夫人冷冷道:“失去了一个狼心狗肺的儿子,真是天大好事。”

    “非也非也,”那内侍失笑道:“你失去的不仅仅是儿子,还有自己的性命。”

    徐夫人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少夫人是皇后娘娘闺中的手帕交,即便徐家人都没了,娘娘也会求陛下留下她的,至于令郎,检举有功,也可无罪。”

    内侍目光有些嘲讽,看着她,徐徐道:“他向陛下求情,想求陛下宽恕父母,甚至愿意以身抵罪,忠武将军谋逆,必然难逃一死,唯一能救的,也就是夫人你了。”

    徐夫人惊悔交加:“他方才为何不讲?”

    “陛下说不必他死,但也不会直接赦免夫人,刑杖五十,换取夫人的一丝生机。”

    那内侍笑吟吟道:“他将实情和盘托出,但凡夫人有所懊悔,便赦免无罪,否则嘛……”

    他没有再说下去,含笑拍了拍手,冷下脸去:“来人,送徐夫人去菜市口,同忠武将军夫妻团圆。”

    徐夫人嘴唇大张,一时竟哑口无言,想起自己方才所言,又痛又悔,想要纵声呼唤,叫儿子回来,却先一步被人堵住嘴,连拖带拽,带离了这间牢房。

    双目流下的两行眼泪,大抵是她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

    ……

    谢家这场喜宴,吃的人心思都乱了,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临分别的时候,沈国公拉住谢偃,似笑非笑道:“令公,你不实诚,两家还是姻亲,你却半点儿风声都没透。”

    “事关重大,”谢偃笑道:“望请沈兄见谅。”

    沈眷秋与谢梁一道去送,闻言也道:“阿爹,即便不说,你不也没出错漏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虚呢。”

    沈国公咂舌道:“果然是泼出去的水,转眼就把娘家忘了。”众人齐齐笑了出来。

    沈眷秋有孕将近六个月,肚子已经很明显了,沈夫人虽多有叮嘱,仍旧有些不安心,同谢梁道:“眷秋在沈家最小,被我们宠坏了,若有不得当的地方,你多担待些。”

    谢梁温和一笑:“阿娘,我会的。”

    倒是沈眷秋,见状面颊微红:“阿娘,我们好着呢。”

    “好好好,我不说了。”沈夫人失笑,就着女婢的手登上马车,沈国公同样翻身上马,回头颔首道:“令公,就此别过。”

    先后送别了所有客人,谢家骤然安谧下来,谢偃与谢令往书房去说话,卢氏则吩咐仆从收拾厅堂,忽然想起被蒋六郎所辱的女婢,心中暗叹,叫人去同刘氏提了一句。

    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刘氏做的,送佛送到西,她再掺和,倒叫弟妹不自在。

    刘氏其实也没忘记这茬,刚将宾客送走,便叫人将早先主事的仆妇唤过去了。

    “今日之事,谁也不曾预料到。”

    即便是谢偃与谢令,也只知道今日有变,哪里想得到延平郡公这样不喜欢谢家,即便知道事成之后谢家没有好下场,也非要赶在这样的时候,在谢家头上踩一脚。

    想到此处,刘氏不禁叹口气,徐徐道:“蒋六郎不是色胆包天,只是想借机打谢家的脸,可怜那女婢,受了无妄之灾。”

    “小姑娘脸皮薄,我便不见她了,将她的身契还给她,再给一百两银子。愿意走还是愿意留,都凭她自愿。并非我吝啬,舍不得银钱,而是给的多了,她孤身一人,反倒招祸。”

    时下风气开放,妇人二嫁并不稀奇,三嫁的也有。

    从高门中出去的仆婢,更是不乏争抢,平头百姓家娶回去,是很体面的,回到老家之后,嫁个乡绅也不奇怪。

    “夫人慈悲。”

    那仆妇谢了她,便匆匆去传话,不多时便回来了,身侧是个面孔苍白的女婢,往脸上看,很有几分秀色,只是脖颈处隐约有些淤青,瞧着很是狰狞。

    那女婢跪下身去,眼泪便流出来了,再三谢过刘氏之后,拿了银钱与身契,离府返乡了。

    于她而言,这样的选择其实也不坏。

    ……

    今日之事,谢华琅原本是不知情的,同往日一般用了午膳,便盖上狐裘,伏在郎君怀里睡下了。

    她近来总有些贪眠,人也惫懒,吃饱之后找个暖和地方躺下,没多久就能睡下,不多叫几遍还醒不了,倒像是只贪懒的猫儿。

    顾景阳倒很喜欢她的改变,每日抱在怀里亲亲揉揉,怜爱的不得了。

    这个时辰帝后二人只怕正午歇,侍奉的内侍宫人都知道,故而平日里也无人前去搅扰,然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大,即便皇帝早就下了决断,仍免不得有人前来回禀,或是复命,或是问询,不一而足。

    衡嘉前去监斩回宫,便听人讲皇后已经歇下,自知是见不到皇帝了,便守在外殿等候,等彻查涉事宗亲的江王前来之后,因为事情太大,却不得不去通传了。

    “陛下,陛下?”

    隔着一层轻柔的帷幔,他低声唤道:“您听到了吗?”

    谢华琅有了身孕,所以格外贪睡,顾景阳可没有,静静搂着小妻子,见她眼睫低垂,红唇微张,他怎么看怎么可爱,再见她衣衫微松,细颈雪肩,那隐约展露出的肌肤,如同最温润的羊脂玉一般细腻,更是动人。

    他低头亲了一下,顿了顿,又亲了一下,到最后,索性将她外衫脱去,唇舌轻柔的舔舐上去,爱不释口。

    衡嘉唤第一声的时候,顾景阳便听见了,只是觉得自己不出声,他应该便会懂事的退下,哪知衡嘉这么蠢,跟随自己这么多年,却一点上意都领会不到。

    衡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盖了一个名为“蠢”的戳,锲而不舍道:“陛下,陛下?”

    顾景阳现下还抱着自己的小妻子,想要下榻,又怕将人惊醒,伸手掩住她耳朵,这才低声道:“怎么?”

    衡嘉尽量将声音压低,言简意赅道:“江王求见。”

    顾景阳按捺住火气,低声道:“叫他去偏殿等着。”

    衡嘉听这语气,便知是不高兴了,暗暗叫苦,低低的应了一句,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谢华琅这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打着哈欠醒来后,便被喂了一口温水。

    顾景阳摸摸她的头,语气柔缓道:“帮郎君演场戏?”

    谢华琅心中一动:“什么戏?”

    ……

    今日这场风波,席卷了大半个长安,菜市口那几百颗脑袋,任谁都无法忽视。

    要知道在不久之前,那都是跟他们一起列席,宴饮说笑的人物啊!

    许国公与延平郡公等人想要扶植的人,是宗室血脉比较偏远的一个子弟,因为希望淡薄,所以更容易被人蛊惑。

    皇帝连魏王的儿子都杀得毫不犹豫,更不要说别人了,连带着那一大家子,都整整齐齐的给他做伴儿去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处置掉了,这世界变得太快,长安勋贵们心中不禁有些疑虑:

    这到底是风雨欲来,还是说风暴已经过去,明天就会风平浪静?

    这谁也说不准。

    不过,就在事变的当晚,几位宰辅便被传召入宫,与他们一道的还有宗室几位长者,乃至于其余几位重臣。

    夜色幽深,宫室中虽点了灯,却仍旧无法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相较。

    夜风吹起帷幔,空气中弥漫了淡淡一层药气,顺着人的口鼻潜入心中,逐渐发酵成一种名为不安的感情。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凝重,这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大家微微颔首致意,随同内侍一道进了寝殿。

    较之外殿,内中的药气更重,皇帝躺在塌上,看不清神情如何,皇后身着素衣,坐在塌边,正将手中药碗递与宫人。

    灯光晕黄,隐约看出她面色憔悴,双目微微有些泛红。

    众人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跪下身去,极为恭敬的向皇帝请安,却迟迟没有听到唤起的声音。

    他们很有耐心,低垂着头,静静等候。

    到了这等地步,绝对不能再有所慌乱,说不准这就是托孤之日,若因一步之差而被驱逐出去,错失掉的,兴许就是接下来几十年的前程。

    如此过了良久,皇帝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江王,谢卿。”

    那二人忙膝行一步,略微近前:“臣在。”

    “朕身染沉疴,时日无多,来日新君继位,便需尔等协心,共襄国事,你们一人是臣工之首,一人是皇族宗正,更要恪尽职守。”

    皇帝说及此处,轻咳两声,皇后忙取了水,动作轻柔的喂他饮下,这才继续道:“皇后是朕嫡妻,虽然年轻,却也聪慧,军国大事若有不决者,皆可言之。”

    他向谢偃道:“谢卿是皇后的父亲,更要多加襄扶。”

    谢偃与江王声泪俱下,叩首盟誓。

    皇帝轻轻颔首,又转向其余人,同样是诸多叮咛,有所托付。

    众臣同样叩首谢恩,泣不成声,江王语气沉郁,哀恸道:“陛下春秋鼎盛,何故说此伤感之语……”

    皇帝轻轻抬手,打断了他:“朕自己的身体,朕最清楚不过。”

    江王伏地痛哭,其余人也是如此。

    谢华琅坐在一边儿,险些绷不住脸,好歹忍到他们走了,才笑出声来:“我只以为道长是天下第一会演戏的,今日一见,但凡在朝堂上风生水起的,都是梨园高手。”

    “朝堂上的人……呵。”

    顾景阳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滑稽,微微笑了笑,又自内侍手中接了巾帕拭面。

    谢华琅也将面上残余脂粉拭去,见左右无人,又低声问:“道长,你知道有个故事叫狼来了吗?试探一次也就罢了,试探的太多,以后真有事,别人就不信了。”

    顾景阳摇头失笑,道:“你当此次事变,为何这么容易便手到擒来?固然有那几人蠢笨的原因,但未必没有人顺水推舟,用他们来打消我的疑虑。”

    “枝枝,”他徐徐道:“当初送信给你的那个人,直到今日,方才露出狐狸尾巴呢。”

    他若不说,谢华琅都要将那事忘了,现下提起,不禁起了好奇心。

    可不知怎么,顾景阳口风紧的厉害,怎么催问,都一字不说,等到最后,她也只得将那一问压在心底,闷闷道:“你现在装病,来日好了,该怎么解释?”

    “为何要同他们解释?”

    顾景阳语气淡淡,威仪凛然:“我若病愈,不是上天庇佑,于国亦嘉吗?为此心生不满的,当然是乱臣贼子,该杀。”

    “好吧好吧,”谢华琅无奈道:“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

    皇帝病重,委托重臣,即便真的发生了,也没人敢宣扬出去,反倒守口如瓶。

    皇帝倘若去了,那日被传召进宫的人,当然就是托孤之臣,身份随即就要高上一层。

    但皇帝还没去呢,你就急着宣扬,是在盼皇帝死吗?

    延平郡公与许国公等几家的遭遇明晃晃的在那儿摆着,这位天子的心肠并没有因为身体的孱弱而变软,反倒因为时间走到了尽头,而愈加冷硬。

    没人愿意在这个关头,冒头去触他霉头。

    当然,也没人敢。

    长安便在这样诡异的宁静之中,进入了五月。

    ……

    谢华琅有孕快三个月了,倒没像卢氏说的那样不适,晨起时也不觉得恶心,只是口味上有些改变,摸不着规律,今日想吃这个,明日想吃那个,总没个定性。

    好在她身处皇宫,总能得到满足。

    顾景阳每日给她诊脉,从无错漏,也说孩子很好,口味改变并无异常。

    这日午后,谢华琅午歇之后起身,不知怎么,忽然间想吃桑葚了,那深紫色到发黑的果子在她脑海中打转,馋的口水都要往外淌。

    现下是五月,桑葚虽结出来了,果子怕也还是青的,入口能酸倒牙。

    再则,这种养蚕副产品伴随而生的果子,也不是很得长安贵妇的喜欢,也没人专门去操持这个。

    即便是谢华琅,也是忽然间生了想吃的念头,往常年可没有这种事。

    采青与采素有些为难,倒没直接下结论,叫人去尚宫局问了一圈儿,知道没有之后,便有些愁。

    倒是后殿里的一个小内侍,听闻之后笑道:“采青姐姐,我倒知道一个去处,必然有成熟了的桑葚。”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新阳侯母亲出身农家,新阳侯孝顺母亲,曾经往自家庄园温泉旁移栽了好些桑树,即便老夫人过世,那些桑树也还留着,果子想来也结的早。”

    采青谢过他,又回去回禀。

    吃几个桑葚这种事,新阳侯倒不至于舍不得,谢华琅却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拉不下脸去要,想了想,就叫人去前殿送信,叫郎君替自己丢脸。

    顾景阳听这要求,真有些哭笑不得,左右只是小事,便信口应了,说等事情忙完,就叫人去讨。

    谢华琅听完高兴坏了,人在寝殿里转了几圈儿,伸着脖子只等着吃了。

    她运道也不好,这日前朝事情有些多,顾景阳留下几位尚书说话,消磨的时间多了些,直到华灯初上,才回去用晚膳,至于桑葚的事儿,当然也给忘了。

    谢华琅见他回去,兴高采烈的去迎接,左右瞧瞧,却没见桑葚的影子,蹙眉道:“我的桑葚呢?”

    顾景阳听得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拉住她小手,歉然道:“枝枝,郎君把这事儿给忘了,明日吧,好不好?明日便叫人送进宫。”

    谢华琅早先馋的不行,伸着脖子等了一下午,才知道他把这事给忘了,心里委屈的直冒泡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饭也不吃,闷头回寝殿去躺下了。

    她知道他不是有意的,也知道这事其实不大,可不知怎么,就是控制不住,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直往下淌,擦都擦不干。

    顾景阳吓坏了,忙抱着她哄,大半晌过去都没哄好,更加心急:“都是郎君不好,枝枝别哭了,我这就叫人去取,好不好?”

    不需他再吩咐,衡嘉便差人往新阳侯府去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显然过了晚膳时分,可怜新阳侯刚睡下,就被宫中的内侍给惊醒了。

    他头脑中思绪万千,从早先有人登门,明里暗里的说的那些话,再到前不久菜市口的人头滚滚,汗出如浆,两股战战,唯恐这是来抄家的,明日就被押出去砍头。

    或许是因为夜色太深的缘故,灯笼的光打在那内侍脸上,都带出一股朦胧的阴森。

    “侯爷安,”那内侍笑了笑,道:“奴婢奉陛下令,来向侯爷讨些东西。”

    总不会是我的人头吧?

    新阳侯如此一想,心中便有些打鼓,勉强笑道:“陛下想要什么?”

    内侍笑道:“陛下听说侯爷在城外庄园里种了好些桑葚,正是成熟的时候,想讨些回去。”

    新阳侯忽然瘫倒在地。

    内侍吓了一跳:“侯爷?”

    新阳侯背上密密的生了一层汗,衣衫都黏住了,额头上也是如此,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早先有人登门,他不知来意,还设宴相邀,正是在那庄园之中,皇帝来讨的桑葚,也在那庄园中,世间有这么巧的事儿吗?

    新阳侯更愿意将它理解为一种含蓄的警告。

    ——你们暗地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朕其实都一清二楚。

    ——朕还觉得你们的脑袋很圆,跟菜市口特别搭。

    可是陛下,臣根本就没答应,还把人赶走了啊!

    新阳侯牙齿咯咯作响,惊恐之下,人不禁也有些失魂落魄。

    那内侍吓了一跳,以为人好端端的就疯了,又怕赖上自己,下意识后退一步。

    新阳侯夫人见状,也吓住了,上前去摇摇丈夫,急忙道:“侯爷,侯爷?”

    新阳侯勉强站起身来,涩声道:“陛下的意思,我都明白,绝不敢有负皇恩。”

    “……”内侍不明所以,摸了摸头,道:“我们能去摘桑葚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暗示我吗?

    新阳侯心下一凛,肃然道:“劳烦公公务必向陛下表明我的一片忠心,我绝不同那些奸逆之辈同流合污。”

    “……”内侍觉得新阳侯好像是傻了,犹豫着要不要叫新阳侯夫人找个太医看看,可当着人家的面直接说,又好像不太礼貌。

    他迟疑一下,还是没多事,只道:“所以我们可以去摘桑葚了,对吧?”

    新阳侯正气凛然道:“倘若真的遇见那等奸逆之辈,我必然厉声呵斥他们。”

    “……”内侍道:“我只想去摘桑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