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先生直视他的眼睛,想读出点什么。
“你还有事吗?没有事我要走了,我可不像你,在这闲聊上面还会发钱,不去上班可是要扣工钱的。”
郑千帆不想卖了牢头。他看了看那个被绑的人,估计是康先生拿来吓唬他的。
“郑先生,别着急。这还有出戏要你看呢。”
康先生叫住他。
“不错。我清楚是日本人干的,你也确实很不错。”
“但你犯了个错误。”
“怎么了?”
郑千帆看向他。
康先生拔出枪,上了膛,对准那个被绑在木桩上的人。
“这汉奸可放不得。”
随即,他开了枪。砰的一声,子弹划过。正中了那人的心脏。
血液喷溅了一地。很短一瞬,人就没了。
郑千帆这才反应过来,被绑在那的,是那巡捕房里的牢头。
“怎么样,好看吗?以后抓住汉奸,杀了他。”
郑千帆愣住了。
他走上前去。伸手解开捂着牢头眼睛的带子,拿下堵住他嘴的布团,给他松了绑。
牢头僵硬的倒下了,身体还有点温度。
但郑千帆心中有些悲凉。
牢头身体的肌肉都紧绷痉挛着,双眼紧闭,面目狰狞,倒在血泊中。
康先生站在他们背后,看着郑千帆的一举一动。
郑千帆让牢头跑,他没能跑得掉。
被康先生抓住了。
郑千帆蹲下身。
“他的家人在哪?”
他冷漠地问康先生。
“祸不及家人,我没有动他们。日本人也没找上他家。”
康先生回答他。
“他是汉奸。”
康先生说。
郑千帆没搭理康先生。
他对着牢头说。
“你不是信神佛嘛。这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都有够受几遭的。最苦的据说就是这‘求不得,放不下’,你这也算运气,痛快几秒,顺其自然。”
“这世道,转世投胎也算条脱离苦海的路子。来这人间走这一趟,成了家,也算圆满了。不必有什么牵挂,去吧。”
刚在医院里也说了,他母亲一直病着,牢头为了钱,也为了家里人,为财为家,选错了路子,这也是自找的。但起码共事一场,也无须那么绝情,不是他,日本人也一定会炸巡捕房的。
怪就怪这世道,折磨穷人。
郑千帆给他念了几句大悲咒。
念完,郑千帆起身。
“看不出来你还会超度,你信佛?那我刚刚在你面前杀了他,你不会有事吧。”
康先生看着郑千帆的举动,感到很意外。
“我不信佛,他信。”
郑千帆走到康先生旁边,拿烟出来抽。
他没多大慈悲心,只是同情这个牢头。偌大的上海滩,没有多少位置给穷人活的。
他也并没有要指责康先生和牢头的事情。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
郑千帆一直记着。话说得多,听得多,管的太多了反而增添了多少麻烦,倒不如守住心中的仁义,保持平静。
橐龠;音同坨月,是指用来鼓风的风箱。
这句话出自老子《道德经》的第五章。
郑千帆熄灭了烟。
他没有想到这个康先生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话都不让牢头讲两句,也没让他有能救牢头的机会,当真铁血手段。
也罢。毕竟伤了那么多巡捕房的弟兄,这恻隐之心,他也没法子有多坚定。
只是对康先生确实也有些不满。
牢头是巡捕房的人
真要处置也得由巡捕房来出面。与康先生这样的**又有何干。
郑千帆有些愠色。
还有一个问题。
“既然咱们自己中国人,康先生您认为是汉奸就该杀掉。”
“那么那个日本人呢?那个日本人为什么杀不得,你们又为什么要救他。”
“汉奸奸在哪?奸在勾结日本**害我国。”
“连日本人都不杀了,那你又何必杀那些所谓的汉奸呢。”
郑千帆冷淡地问康先生。
“郑兄弟,我知道你现在对我的做法有些意见。”
“但你要明白,这个人,只是你们巡捕房里一个小小牢头之位,就敢利用职位之便同日本人里应外合。”
“这种轻易就被收买的奴隶,若放任不管,日后必然会惹出大祸。”
“郑先生是聪明人,今后若是再遇到这样的问题,我希望你能果断的解决掉这些祸根。”
康先生递了烟给郑千帆。
郑千帆看着他递过来的烟,顿了几秒才接过去。
“那日本人呢?”
郑千帆问他。认真的看着康先生的表情变化。
“这个日本人还有利用价值,得先把他的狗命留着。”
“将他作为筹码,去赢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康先生节奏很慢地说,像是在教导郑千帆似的。他眯起眼睛,收缩的瞳孔像敏锐的毒蛇一样。
看来康先生对日本人的杀意也不小。
“可惜啊。”
康先生叹了口气。
“和你约定的时机已经过了。”
“我们的人错过了这个机会,现在也只好被动了。”
康先生说。
“端木已经不在巡捕房了。我也帮不了你。”
郑千帆告诉他。
“我知道。”
合着现在用不着开口,大家伙啥事都清楚了呗。
郑千帆暗想。这群人到底在巡捕房布了多少眼线。
康先生从西装里袋掏出一张纸,递给郑千帆。
上面写的是一个地址。
经过上次康先生的那张‘代’字名片,但凡康先生再给他点什么,郑千帆都条件反射的有些担心。
“这什么,你家住这啊?”
他接过那张纸片。
“不是。是一个联络地址。”
“你惹恼了日本人,又劫了他们的货,最近小心点。”
“出了什么岔子,可以来这个地址上的地方。或者我或者其他人,会帮你。”
康先生准备离开。
“哼。那要是端木家族亲自来找上我,你们能和他们刚?”
郑千帆不信任康先生开的这种空头支票。
“我们的人可以护送你离开。”
康先生停下脚步。
“这个地址不止是让你来找我们保命的。”
“郑千帆,今后我们要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呢。”
康先生继续往车停放的方向走。
“上车吧。送你回去。”
他打开车门。
郑千帆看着船上已经死去的牢头,问康先生。
“他怎么处理。”
康先生抬抬下巴,示意旁边的两个手下。
他们明白康先生的意思。两人半拖半抬的,把他从柱子移到船头,扔了下去。在海里洗了把手,再回到岸上去。
船上空空荡荡,木板上留下一大滩血液,还有拖行牢头造成的一大段血痕,腥气很重,令人作呕。
郑千帆注视着他们完成这一切。什么也没说。
他下了渡口,但没有往康先生那边走去。
“不必了。多谢康先生好意。我自己能回去。”
郑千帆背对着康先生,自己走了。
康先生看着郑千帆的背影,也没有再阻止他。
从码头到巡捕房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要走很长时间。
太阳已经从东北方向南移了大半,高高的悬挂在人的头顶。
已经到中午了。
从昨晚到现在,郑千帆都还没有吃东西。
但是他如今一点食欲也没有。
特别是看到红肉。
他慢慢地在街上走。
虽然已经到了中午,但是街上仍旧热闹得很。
茶摊、饭馆坐满了人。
挤不上位置的车夫,牢里们就拿着茶碗和馅儿饼沿墙根蹲成一排。黄包车也停放了一溜。
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都想赶在这日头更毒之前办完事。
郑千帆在街上游荡着。
不知不觉走到了牢头的家附近。
牢头的母亲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愣愣的看向远处,牢头的妻子抱着他们那个五六岁的男孩从屋里走出来。
“妈,别等了。先回屋吃饭去。人不在医院,那估计就是回巡捕房帮忙去了,忙完了就回来了。”
“你带着娃先吃,我再等一会,我咋总觉得有些不安心呢。咳..咳...”
郑千帆远远的看着他们,没出声,也没上前去打招呼。
静静地看了会后,他离开了。
周围商铺的锅子,蒸屉呼呼的冒着热气,有人悠闲地坐在路边哼着小曲。
平淡,热闹的这一切与刚才的血腥场面反差甚大。
家人还在等待着,而牢头却是永远都回不来吃饭了,活着的人,还得等上一辈子。
或许,现在那些平静生活着的人,不久后也会卷入到腥风血雨之中。在刀枪之下苟延残喘,拼命挣扎。
胆小如鼠的人物,被逼到了绝境,也能为了心中的念想豁出命去反抗。
而那些素日跋扈的高官权贵,也会为了活命,献上尊严。
等着吧。
郑千帆走到一个摊位,要了碗茶。
现在他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日本人要来针对上他,洪佬 金佬虽然在这上海有滩算得上号人物,但他们可没有与日本人对抗的能力,也庇护不了他。
要信康先生吗?也不行。也不清楚他到底是真心要帮,还是拿我做棋子。来路不清,只知道他是**,但他背后那摸不清道不明的巨大势力,可更令人害怕。
康先生枪杀汉奸的事儿,恐怕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跟他混在一起,指不定那天就不明不白的被他弄成肉渣了。
喝完茶,付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