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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6章 晴朗

    风雷之声,横跨了半个北城中域而来,天上的云海被一分为二,像是海面被犁出了一条巨大的鸿沟,所以两边的云海,就会向着中间填补而去,只是这座云海却是被随后带起的气机掀动,才会左右相撞,然后就掀起一座巨大的雪白山脉。

    老人姒庸的身影,一瞬间就出现在武山山顶。

    落地的刹那,整座武山随之一震,平日里隐匿不见的护山大阵,更是一瞬间显现出来,灵光冲天,可即便如此,这座武山仍是轰隆隆下沉了许多,连带着武山下方的那座临山湖湖面,都被压下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向着四面八方卷起极为可怖的滔天大浪,翻涌出去。

    中央主峰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响彻九霄。

    “镇!”

    湖面立刻平静下来。

    武山山顶,老人姒庸通体宛如火中玉石一般,一身的灼烫气机,内敛不能,血气如火环绕在老人周遭,肉眼可见,火苗跳跃翻腾,冲起无数金黄流萤悄然飞散,整座武山便在一瞬间变成了蒸笼一般,比起姒海前几日现身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人仍是看似身形瘦弱,只是已经不再佝偻。

    腰杆挺得笔直。

    手里还攥着一块能有小臂长短的奇异之物,看似宛如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卧虎一般,晶莹剔透,光华内敛,本身便就拥有着某种无形气势,也便一眼看去,好似活物一般。

    正是那株霸王柳的柳心棉。

    老人放声大笑。

    只是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猛地弯下腰来咳嗽几声,每一次猛咳,口中都会喷出血珠。

    等到老人重新直起腰杆,已经直不起来了,佝偻要比之前更严重一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在迅速衰弱,连同一身血气破体而出形成的烈火,都猛地一晃,随即内敛下去。

    老人忽然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姒海动作最快,来到老人身边,只是没敢上手将他搀扶起来,脸色铁青。

    回光返照之后,老人的身躯已经再也不堪重负,六脏六腑更是如同乱麻一般,显然是为了对付那株霸王柳,受了不轻的内伤,同时也就导致老人本就摇摇欲坠的命桥,已经彻底崩坏,并且很显然不是刚刚崩坏,而是更早之前,可能是在往回赶的路上,就已经承受不住桥体上的裂痕蔓延,只是因为答应了云泽要将那株霸王柳的柳心棉带回此间,这才能够死死咬住最后一口生气不散,远行五千里。

    所以开口瞬间,老人的最后一口生气,就瞬间散了。

    倒在地上之后,姒庸呕血不止。

    然后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那棵柳心棉,冲着缓步走上前来的云泽咧嘴一笑。

    只是没能等到云泽伸手去接,老人举起的手臂,就已经无力地垂落在地,连同那棵宛如卧虎般的柳心棉,也从老人手中脱出,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撞在云泽的脚尖,这才停下。

    姒海猛地握紧了拳头,掌心当中传出一声闷响爆鸣。

    云泽弯腰捡起了那棵柳心棉,手指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土血迹,然后蹲下身来,将老人姒庸没能完全闭合的眼睛轻轻盖住。

    “不止三拳?”

    姒海胸膛高高隆起,吸气声格外粗重。

    许久,才缓缓吐出,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云泽面无表情,抬头看了眼时间。

    午时将过。

    现在出殡,肯定已经赶不上了,按照陆家平的说法,哪怕老人姒庸走得足够安详,身死之后,也难免会有一些阴气怨气之类的无形气机衍生而出,午时阳气旺盛,赶在这种时间下葬,能够杀一杀这些无形中的怨气阴气,对姒庸而言,有着一定的好处。

    云泽转头看向项威。

    不必开口,后者已经了然于心,当即点头,转身直奔敬香楼而去,需要将之前订做的灵柩、棺椁、扎纸之类的东西,一并带回。

    尽管谁都没有开口说过这件事,但其实也是不谋而合,都觉得老人姒庸回来之后,哪怕已经是最坏的情况,应该也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不会咽气,容得他们说些话,做些事,可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但也是意料之中,更是情理之中。

    走得很干脆。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异象,也没有什么惨绝人寰的唳啸,除了老人姒庸咬紧了牙关一路飞驰而来的时候声势极大,落地的瞬间因为已经没有精力能够收住余力,就砸得整座武山下沉了许多之外,平静得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躺在地上的老人,依然嘴角带笑。

    将死之人能够做到这些,已经心满意足。

    云泽抬起一只手擦了擦眼角,心湖没由来地格外平静,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姒海,发现这位新任的武山山主,竟也是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紧握的拳头,非但没有想象中的汉子落泪,反而满脸轻松。

    姒海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老人,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问道:

    “我好像有些铁石心肠?”

    云泽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姒海抬手用力揉了揉肤色黝黑的脸颊,然后咧开嘴角,竟然笑了起来。

    “说实话,我也觉的有些意外,之前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会跟个孩子一样大哭一场,毕竟在我心里,真的是将姒庸当成师父一样。师父师父,师者如父,所以我也一直觉得姒庸就是我爹...我爹,不是姒庸,我亲爹,死得很早,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不懂事,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值得伤心的,所以无论守灵还是下葬,我都没哭,就是觉得以后见不到我亲爹了,有些可惜,所以有些闷闷不乐。然后不到一年时间,我娘就因为相思成疾,郁郁而终,我还是没哭,还是觉得有些不开心,因为我再也见不到我娘了,很可惜,仅此而已...”

    姒海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始终不离面前的老人姒庸。

    “但现在,我就连可惜的感觉都没有,心里面平静得...很可怕,甚至还不如见到一个不认识的人死在面前,就算想要装一装样子,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都不行,做不到。”

    他抬头看向云泽,疑惑问道:

    “我真是铁石心肠?还是一直都在骗自己,其实我从来都没觉得姒庸是我师父,所以他现在死了,我才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这个问题,云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姒海也没指望云泽可以回答。

    他很快就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看向躺在地上的瘦弱老人,精气神彻底散尽之后,老人本就瘦弱的身躯,就显得更加渺小了许多,然后皮肤松弛,肌肉萎缩,摊在地上看起来相当丑陋,甚至有些令人恶心作呕。

    但就连恶心的感觉都没有。

    姒海逐渐皱起眉头,甚至已经开始有些怀疑,自己之前为什么要握拳。

    云泽还是或多或少有些心情沉重。

    至少看起来要比姒海更有人性一些。

    却也是出乎意料的心湖平静,就好像那所谓的心情沉重,不过是心湖上悄然吹过的一缕微风,带起了一层层很快就会消散的涟漪,甚至有些不值一提。

    反而是卢取与南山君满脸的闷闷不乐,就连文小娘也是。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片刻,缓缓吐出。

    “我先下山一趟。”

    说完之后,云泽就果真下山去了,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姑娘左右看看,有些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追下山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等着那个之前说了带她下山的学长缓过神来,履行约定。

    所幸卢取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没出声,只是招了招手,就带着她紧随云泽之后离开了山顶。

    ...

    弟子房前的空地上。

    云泽很快就找见了正在练拳的柳瀅,旁边还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鹿鸣,两条格外沉重的手臂垂在地面上,以及站在旁边的阮瓶儿。

    之前姒庸回来的时候,声势极大,早就已经惊动了两个小丫头,只是却被鸦儿姑娘与阮瓶儿一起联手拦了下来,这才没有跑去武山山顶一探究竟。

    云泽将那霸王柳的柳心棉交给了柳瀅,言简意赅说明了筑命桥的具体方法,小丫头满脸认真之色,彻底记熟了之后,就跟着云泽和鸦儿姑娘一起去了武山后山,着手准备修为境界的突破一事。其实按照云泽的本意,就想要叫来徐老道一起帮忙护法的,只是鸦儿姑娘说了后山有她的护道人在,足够应对一切意外,云泽就没再多事。

    后山密林。

    鸦儿姑娘特意叫了自己早先收服的那头驳兽,驱散了那些跑来武山游览的三年新生,然后那位一袭黑袍的护道人也随之现身,一声不吭,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座山崖,意思是让小丫头在这儿突破。

    云泽回头看了眼山顶方向,想要确定一下两者之间的距离,柳瀅毕竟也是先天武道胚子,筑命桥肯定会有雷劫加身,说不得就会影响到山顶那边。

    然后忽然记起,山顶还有姒海这位入圣修士在,雷劫再强,也只是命桥境雷劫,还能过得了姒海那关?

    杞人忧天。

    云泽一阵苦笑,然后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再之后,柳瀅就双脚扎根于后山山崖边缘,以拇指指尖抵住无名指末端的方式双手握拳,一手落于脐下三寸气府所在之处,一手置于眉心灵台开辟之所,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开始站桩,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在身体内部,而那早已被她收入气府中的霸王柳心棉,也在一身血气的蒸腾如火之下,逐渐化作一条雪白洪流,顺应心神牵引,涌入任督二脉。

    阵阵呼啸之声,传出体外。

    风起云涌。

    小丫头气府一震,忽然涌现出星河璀璨,苍天在下的气府异象,占据了方圆丈许之内的空间,与此同时,柳瀅自身的气势也已经开始逐渐攀升,速度快得有些出奇,简直一日千里。

    鸦儿姑娘的护道人忽然轻咦一声,黑袍笼罩之下,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先天武道胚子,还真是老天爷格外眷顾,人食五谷杂粮,难免会有污浊之气沉淀在六脏六腑,穴窍经络,可柳瀅的躯体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儿杂质,如此看来,这般筑命桥之法,于其而言,根本没有半点儿意外可言,一切都如水到渠成。”

    护道人微微抬头看向天上。

    “接下来,就看雷劫加身一事了。”

    云泽神情怪异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重新将目光放在柳瀅身上,心神没有半点儿松懈。

    但事情也确如那位护道人所言一般,柳瀅的筑命桥一事,顺顺当当,中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包括云泽曾经有过经历的断脉之痛都没有发生,就好像柳瀅的体内并不存在这个关卡一般,一身血气包裹着柳心棉所化雪白洪流,极为顺利地上涌而过,轻轻松松鱼跃龙门,直达天关,筑成了身前体后两座血气命桥。

    随后异象内敛。

    柳瀅缓缓睁开双眼,瞳孔当中,各自有着一条雪白丝线缓缓流溢而出,连同眼眸黑子都变得一片璀璨,然后极为缓慢的一拳递出,就有风声宛如鹤唳一般,漫涌而出,直冲云海。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脸上涌现发自肺腑的笑意,转身蹦蹦跳跳跑了过来。

    “师父,我已经筑成命桥啦!”

    云泽与鸦儿姑娘,包括那位护道人在内,都愣在原地。

    最后还是那位护道人最先回神,极为古怪地抬头看了眼天上,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什么,就将黑袍一拢,消失不见。

    云泽与鸦儿姑娘也都回神。

    仔细想来,好像当初柳瀅开辟气府的时候,也没有雷劫加身的情况出现。

    先天武道胚子,真就是老天爷眷顾?

    云泽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后者笑得眉眼弯弯,很是享受。

    一行三人,很快就重新回到了山前,至于那头打从古界小洞天中收服的驳兽,则依然是被鸦儿姑娘留在了后山深处,暂且交给那位护道人负责饲养,毕竟也是纯种异兽,性情暴戾,野性难驯,再加上最近这段时间的武山总有那么多的生面孔出现,一旦那头驳兽受到刺激,凶性大发,只凭鸦儿姑娘,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

    这件事已经暂且告一段落。

    项威也早就已经返回武山,所以等到云泽带着柳瀅来到山顶的时候,老人姒庸的尸体,就已经被装进了灵柩棺椁中。

    云泽与柳瀅简单说明了事情经过。

    得知此事以后,小丫头神情怔怔望着那尊摆在悬崖附近的棺椁,忽然就眼眶一红,掉下泪来,撇着嘴扭头趴进云泽怀里,低声啜泣了许久,直到夜半,心情这才终于平复了一些,被云泽牵着来到了棺椁一旁。

    小丫头眼眶红肿,跟棺椁灵柩里的老人说了些话。

    平日里不太怎么说话的柳瀅,这一次难得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都给翻了出来,只是说着说着,说到了老人以前教她练拳的事情,就忽然哇的一下哭了起来,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极为伤心。

    项威再一次去而复返,只是南山君却没有再跟着回来,只有卢取做伴,同时带回了那座刻好了墓志铭的黑色石碑,上面记录了老人姒庸的生平事迹,这件事无需姒海插手,两个同辈中人对此颇为了解,再加上又是受人所托,所以遣词造句极为讲究,出手刻字之人的功底也是相当过得去,称得上是铁钩银划,笔走龙蛇,颇有些自成一派的大气磅礴,相当潇洒。

    云泽有些不太满意。

    卢取悻悻道:

    “因为是墓志铭的关系,所以先生已经很收着了,若是换做其他碑文,还会更潇洒...”

    但姒海却直接拍板决定,不必再换了。

    一夜过后。

    次日,临近午时。

    云泽撒纸钱,柳瀅扛扎纸,项威抬黄酒,姒海背棺椁,就连卢取、南山君和鸦儿姑娘,都跟着一起走了一趟武山的上上下下,甚至包括那位姒家府主,也亲自现身,将那刻满了潇洒字迹的墓志铭碑扛了起来,一言不发跟在棺椁后方。

    半山腰处,阮瓶儿一只手牵着想要跑来凑热闹的少女鹿鸣,没敢放手,怕她捣乱,尽管少女有些不太乐意,但也在闹了一阵之后,就忽然明白过来,知道了这不是什么可以允许她随意胡闹的小事儿,尤其走在最前面撒着纸钱的云泽,神情严肃,着实是吓到了鹿鸣,这才能够平安无事,没被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闹出什么幺蛾子。

    然后姒海背着檀香木的巨大棺椁,脚下一跺,就带着众人一道凌虚蹈空,离开武山,横跨了半座临山湖,最终落脚在湖岸南边。

    下葬的位置,已经挖好了墓坑。

    一行人,走走停停,赶在午时过半的时候,终于是将棺椁下葬。

    最终还是姒海埋了第一铲土,在这之后,云泽与那姒家府主才开始动手帮忙。

    只是埋着埋着,姒海就忽然丢掉铲子,疯了一样冲上去用手挖开了那些已经埋在棺椁上的湿润泥土,等到重新见到刷了黑漆的棺椁之后,这个身躯魁梧的汉子动作一僵,神情一怔,然后脸色猛地惨白,一屁股瘫坐在地,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像个孩子一样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连带着本就眼眶红红的柳瀅,也忍不住跟着直抹眼泪。

    云泽早就停下了填土的动作,在姒海大哭的时候,抬头看了眼天色。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