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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7章 十一万年

    声如平地起惊雷,震得整座锥山都跟着摇摇晃晃,扑簌簌落下许多灰尘。

    那武胆,赤光大作,金光伴生,一瞬间就将竹笔青光压了下去,灼烫气浪翻涌而出,肉眼可见的涟漪陡然席卷扩散,最当先的焦嵘,脸色急变,只是碍于洞窟太多狭窄逼仄,山石土地又是格外坚硬,无法化出蛟龙本体,唯独面孔手爪脚掌几处,已经显出原形,而后脚下用力一跺,借势后掠,却也依然没能躲过,被那气浪掀翻出去,重重砸在山壁上,身形嵌入其中,口中呕血。

    紧随其后的候氏麟子、天枢麟女几人,同样惨遭殃及,被那武胆瞬间席卷而出的灼浪一同掀飞,就连洞窟入口处的一群人,也跌跌撞撞尽数退入洞穴隧道中。

    独剩云泽、卫洺、穆红妆几人勉强抗住,稍稍退后便罢,未曾太过狼狈。

    武胆竹笔,相互龃龉已有十一万年,包括那位文曲转世的欧阳婉在内,都以为无论是那赤红武胆,亦或青光竹笔,其中意气都已差不多消磨殆尽,如刀劈厝石,两败俱伤,也正因此,武胆竹笔僵持不下逸散而出的气机,哪怕如同他们这般的年轻一辈,也能欺进百尺之内,却不想,竟然还会有此变故。

    赤光熊熊,如火如荼,金光伴生,如豆飘溢。

    那武胆一旁,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位身披赤红甲胄的魁梧将军,虎目圆睁眉如火,威严神武震鬼神。

    洞窟入口处,跌跌撞撞退后数步,方才堪堪稳住脚步的欧阳婉,方才瞧了瞧被她护在身后的孔竹,瞧见这个年纪更小的姑娘无恙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那位身形虚幻的威严武将,有些惊疑不定。

    另一侧,卢取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四下看过此番一起前来的同窗之后,神色平静望向那位披甲武将,略作沉默,便开口问道:

    “可是天策上将李雍李将军?”

    那披甲武将虎目绽放冷电寒光,低头俯瞰方才出口不逊的卢取,面目威严,声音粗犷,嗓门儿极大,一开口,便是宛如闷雷滚滚的动静,震得整座锥山又是一晃。

    “正是。”

    李雍负手而立,身形虚幻,与那竹笔僵持不下十一万年,相互龃龉,时至今日,就分明已经只剩一缕残魄。可即便如此,这人甫一现身,洞窟当中就立刻被那武胆赤光充斥,压得竹笔青光只能龟缩一旁,好似负隅顽抗一般,却也越发明亮。

    李将军一身甲胄,貌有花甲之相,却肌肤之间,隐隐有着金光流淌。

    “竖子,本将军问你,如何胆敢胡言乱语?!本将军赤诚为国,一辈子打仗无数,前后三千年,为我大庆打下三万里江山,后又率军平反定叛,手刃逆贼十万余,为国捐躯,立下赫赫战功,当受世人敬仰,又安敢乱言,将本将军说做国之罪人,亡国之贼?!”

    说到最后,那只剩一缕残魄的李雍,爆吼如雷。

    锥山随之剧烈晃动,也似天翻地覆,倒转乾坤。

    卢取被震得耳膜疼痛,眼神恍惚,过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不止是他,其余众人,大多与之相仿,也就只有身在符箓庇护之下的陈子南稍好一些,却也仍旧不是安然无恙,她六脏六腑本就如同一团乱麻,如此震动之下,当场脸色一白,瘫软在地,呕血不止,手中攥着那张太平长安符,仍是未曾轻易动用。

    云泽心思不在这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抬头看向那怒目圆瞠的李雍李将军,皱眉不已。

    卫洺徐徐吐出一口压在胸中的逆乱浊气,一只手压下云麓剑柄。

    “李将军,可否息怒?我等小辈,实在受不住将军神威。”

    那只剩一缕残魄的李雍,冷哼一声,不予理会,一双虎目仍是紧盯那个竟敢信口胡言的年轻读书人,隐有杀机。

    卢取稳了稳心神,低头苦笑道:

    “不愧是庆国史上最后一位天策上将,战绩辉煌,为庆国打下三万里江山,远非前人可比,便是这嗓门儿,也足够镇死许多宵小之辈。”

    他抬起头来,微笑朗声道:

    “可晚辈确非信口胡言,史书记载,天策上将李雍,庆之奇人也,功莫大焉,三千年武运于一身,开疆拓土三万余里,史之唯一;罪莫大焉,只以一人之力,兴一国之武,贬一国之文,乃叛乱因由之所在,后平叛军,伤良民无数,动摇国之根基,又致铁衣天策遗失在外,下落不明,明里战功赫赫,实是挥霍庆之武运于殆尽。故其死后一百五十载,庆,青黄不接,武运不昌,三万里江山无力镇守,尽数还于天下,又一百五十载,庆灭。究其缘由,尽在此人,故...”

    “放屁!”

    那李将军一缕残魄,不待卢取说完,便睚眦欲裂,暴喝如雷,随后猛然转向那支竹笔,怒声言道:

    “你给本将军滚出来,老子知道你没死,出来说个明白,这他娘的是不是你哪个狗屁学生干得狗屁事!背后诬陷,你他娘地真是教出来个好学生!”

    话音方落,洞窟当中,就陡然间回荡起一阵爽快笑声。李雍喘气粗重,虎目圆睁,威严赫赫,死盯那支只能龟缩一旁的竹笔,但见其上青光涌动,也似流水一般悄然荡开,在赤光熊熊的洞窟当中,重新撑开一片小天地,与那武胆赤光分庭抗礼,半点儿不让。

    竹笔上,青光飘渺,悄然间飘荡而出,如烟如雾,最终凝作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须发皆白,着一青衫,一手负后,一手轻抚及胸长须。

    仍是一缕虚幻残魄,并非真实。

    他低头看向那位后辈读书人,慈眉善目,轻声笑道:

    “后世之人,果真如此评判?”

    卢取有些拿捏不定这位老者身份,却也低头拱手道:

    “史书典籍记载,晚辈断然不敢信口胡言。”

    随后侧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欧阳婉,眼神询问。

    后者略作沉吟,轻声言道:

    “晚辈所读典籍,亦是如此说法,但这般评判,至少在晚辈看来,却有些言过其实。李将军一生征战,为庆国立下不世之功,三千年打下三万里江山,如书中记载,李将军率军攻城略地之后,从未伤及无辜,反而安抚平民,厚葬敌军,才能以战养战,不曾遭遇过多阻挠。平叛军,伤良民一说,实乃无稽之谈。故而仅在晚辈看来,李将军确乃后世敬仰之辈,而其生平唯有一错,便是丢了铁衣天策,却也实是无可奈何。将军既已战死沙场,又如何能够归还铁衣天策?”

    欧阳婉微微摇头。

    “将庆亡国之责,尽数推于李将军一人,实有推责之嫌。”

    她抬头望向那位高大老者,淡然笑道:

    “阁下也曾贵为一国宰相,又岂会不知?”

    高大老者双眼虚眯,抚须动作微微一滞,笑容渐敛之后,又重新笑了起来。

    “既已相隔十一万年之久,你这后生,也能认得老夫?”

    欧阳婉道:

    “庆国史上最后一位宰相吕清地,儒家圣人圣贤,曾有言道: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对于后世,影响甚大。说起来,前辈也是因此一言,才会坐上宰相之位。我辈读书人,便是不知庆国,又岂能不知吕老圣贤?”

    高大老者呵呵一笑,不再回话。

    他转而看向那位天策上将的一缕残魄,神色变得冷硬起来,丝毫不曾假以辞色。

    “亡国之贼?”

    这真名吕清地的古代先贤,面露讥讽之色。

    “平叛军,伤良民,确是无稽之谈,可你李雍又是否想过,为何身为圣人修士,正值壮年便貌老体衰?”

    吕清地伸手指了指李雍,疾言厉色道:

    “仰仗一国武威,三千年肆意扩张三万里领土山河,与诸多邻国大动干戈,杀生无数,一身煞气戾气,怨念缠绕不休,故才壮年貌老。须知天行大道,日月为眼!一国之运,被你三千年间挥霍殆尽,先有貌老体衰,又有后人评你亡国之贼,正是天不容你!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十一万年史书长存不绝,便是警醒后人,不可学你,如魔之辈!”

    闻言之后,李雍登时虎目如电,武胆神光大作,将那漆黑锁链越发烫得璀璨明亮,晃动不止,铿锵有声。

    气机翻卷,洞窟之中,一时间宛如蒸笼。

    众人骇然退后,便是早便已经挣脱身躯的焦嵘几人,也有些承受不住这般威势,尽数退入洞穴隧道之中。武胆竹笔毕竟已经相争十一万年,意气衰败,故而气机席卷衰落极快,颇有些后力不济的迹象存在,便只需退入洞穴隧道,即可安然承受下来。

    云泽又一次将陈子南背起,不能将她留在洞窟当中。

    李雍怒极反笑。

    “你们这些酸臭读书人,一个个的都是伶牙俐齿,牙尖嘴利,本将军自是说你不过,便只问你一句,陛下待你不薄,将你奉为宰相,更以先生相称,对你几乎言听计从,说建学塾便建学塾,说要刊印圣贤书便刊印圣贤书,说要天下开化,便大兴天下开化之举。可你,又是如何作为?凭何叛国?!”

    吕清地胸膛深深起伏一次,眯眼道:

    “言听计从,这话太大,老夫可不敢接。更何况,陛下真正言听计从的,是你才对!”

    吕清地冷笑出声。

    “老夫从未叛国,只是陛下昏了头脑,误听奸佞之言,大肆招兵,劳民伤财,致使国库空虚,西北之地连年干旱,路有饿殍,却无财赈灾,以至于老夫先后九次进言,陛下却不听不信,反而志在天下一统,不知民为国之本。老夫,是欲挽大厦之将倾矣!”

    李雍忽然狂笑出声,天惊地动,山石滚落,整座古界小洞天都随之动荡不安。

    “好一个欲挽大厦之将倾,真以为本将军信了你的狗屁胡言?!为何国库空虚,你身为宰相,岂能不知?你吕清地,书院出身,在朝为官八百年间,建了多少学塾,兴了多少土木,你可曾细细数过?!不知道?那本将军便与你说一说,前后八百年间,在你一力推动之下,共建学塾一万三千六百四十二座,大兴土木四千两百七十六回,镇雄台,听天亭,天下朝奉楼,哪一样不是直接间接出自你手?!国库如何空虚?国库便是如此空虚!”

    吕清地大袖飘摇,一身气机滚滚翻腾,怒声喝道:

    “胡言乱语,如此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老夫贵为书院圣贤,又岂会如此无良无知!”

    李雍哈的大笑一声。

    “何曾如此大兴土木?你吕清地是个清高人,只有一贫如洗,两袖清风,可你那些在朝为官的学生又有几人不是吃得大腹便便,屁股冒油?!这些人大兴土木,与你是否又有关联?且不说他人,就只你吕清地卸任离朝之后,陛下一直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始终忍让的何坤,你可知抄家之时,翻出多少钱财?可抵大庆当年富庶之时,半座国库!”

    李雍手指吕清地,满面怒容。

    “说什么西北之地连年干旱,路有饿殍,无财赈灾。真当陛下不曾心系灾民?真当陛下只为天下一统?若非本将军开疆拓土,攻城拔寨,全军上下一天只吃一顿饭,省下收缴来的敌军粮草钱财送往西北之地,那连年干旱之处,便早已饿殍遍地,再无活人!”

    说着,李雍忽然笑了起来。

    “口口声声为国为民,说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们这些狗屁读书人,都是话说得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慷慨大义,可到头来,也就只是光说不做。这个进言应建一座镇雄台,说什么镇国镇山水;那个进言应建一座听天亭,说什么大庆神威,应与天听;听天亭还没建完,就又来了一个,进言应建一座天下朝奉楼,说什么坐迎天下来朝,方可彰显大国风范。你吕清地厉害呀,朝堂之上,但凡文官,都是你的学生,要不就是你的学生的学生,六部九卿五寺二监二院一府,有几个不是在你掌控之下?陛下如何能够拒绝?如何敢于拒绝?!陛下何止一次与本将军诉苦,世人只知宰相吕清地,不知庆王今年又是谁。”

    李雍怒指高大老者。

    “吕清地,你好大的官威!”

    闻言之后,高大老者脸色一片灰败,连连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你李雍信口胡言,老夫那些学生,又岂能去做这种事,六部九卿,五寺二监,二院一府,老夫从未掌控手中,身为朝臣,老夫岂能做那犯上之举?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雍冷笑连连。

    “不可能?你吕清地做不出来的事情,你那些学生可做得出来,说什么狗屁的清廉君子,名头倒是好听,可他们一个个除了中饱私囊,还会个屁!你可知在你离朝前的十余年间,西北之地连年大旱之际,民间赋税如何繁重?七成!整整七成!这他娘的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可这偏偏就他娘的是你那些学生做出来的事!”

    李雍怒极,许是残魄不堪,只说了这些就已经气喘吁吁,声音终于弱了一些。

    “吕清地,你说本将军看不起你们这些读书人,故而朝堂之上,多有针对。这话不错,本将军就是看不起读书人,但不是看不起你。你是书院圣贤,甫一入朝就被陛下破例提为一国宰相,本将军打心眼儿里服气,不为别的,就为你能行开化天下之举。可读书,和教书,不是一回事儿,这你得认,你读书确实厉害,但教书...”

    李雍摇了摇头。

    “本将军行军打仗三千年,身边从没少了读书人,军师是读书人,谋士一大堆,也全部都是读书人,他们同样都为庆国立下赫赫战功。没有他们,只凭本将军这个莽汉武夫,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大庆西北那边,也早就已经死绝了。所以本将军从来不会看不起真正的读书人。可有些人,读了些书,就自以为高人一等,就开始卖弄学识,看不起那些没有读过书的人,等到后来入朝为官,更是将整个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可你这个识人不明的家伙,却还以为自己的那些学生,人人都是干净得很,人人都是清廉得很,谁都跟你一模一样,为国为民,公正不阿,一贫如洗,两袖清风。”

    说到这里,李雍忽然笑了起来。

    “你这十六字谏言,本将军记得可对?”

    吕清地恍然回神,望着李雍唇瓣抖了抖,低头不言,后又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洞穴隧道中的众人,目光巡视,最终落在欧阳婉身上,颤声问道:

    “你乃文曲转世,老夫只信你说的,李雍方才所言...真也?假也?”

    欧阳婉愕然,面露难色。

    这些肯定不会被庆国史官记载于史料中的事,她又怎么会有所知晓,毕竟按照那位李将军所言,庆国末年的文官,已经全部都是这位一国宰相的学生,也便是说,包括那位史官在内,也是如此。

    既是如此,这些于己不利,一旦写在书上便会惨遭后人贬低甚至怒骂的腌臜行径,就必然不会留于后人所知。

    欧阳婉摇头轻叹,沉默不语。

    李雍面无表情道:

    “已经糊涂了一辈子,到现在只剩一缕残破,还是糊涂。倘若本将军没有记错,朝中那些本应公正不偏的史官,好像都是你的学生。既是你的学生,又怎么可能公正不偏,毕竟你教书这么没本事,所以肯定不会留下这些事情在史书上,让那些同窗遭受后人唾骂。”

    李雍忽然嗤笑一声。

    “你的那些学生,还是挺讲同窗之谊的。”

    吕清地抖了抖脸皮,被人当面指责自己的学生,有些气愤,可想了想,还是没有发作。

    像是之前提起的,镇雄台也好,听天亭也罢,包括天下朝奉楼的建造,他都知道,并且还曾数次进言,不该这般大兴土木。当时那位陛下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回应也是相当的含糊其辞,不过吕清地没有注意这件事,如今想想,倘若李雍所言非虚,那当时的陛下,可能就以为他只是为了争取一个坦荡正大的面子形象,才会在明知自己学生想要大兴土木的同时,跑来说出那些不该劳民伤财之言。

    再者便是朝堂上的文武对峙,在很多事情上,往往意见不合,并且很早之前就已经形成了常态,对于这件事,吕清地一直以来都是觉得没毛病的,毕竟很多事情就是需要有过一番争执之后,才能最终得出一个更加尽善尽美的答案。

    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文武对峙这件事的背后,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深意。

    但如今再说这些,为时已晚。

    而且吕清地也很清楚李雍的为人,虽然战场上诡计迭出,但也是兵不厌诈,其实这人还算正派,尤其大庆早已亡国多年,他两人也自从当年一战共归于尽之后,到现在都已因为争斗不休,各自只剩一缕残魄,就实在没有欺瞒诓骗的必要。

    吕清地忽然有些伤感。

    倘若这些后生小辈,再晚一些进入这座他在临死之前以言出法随的手段,建造而成的大墓,无需太久,不必百年,只需短短十年左右,他与李雍,就会因为刀劈厝石般的相争不下,最终沦落到一起魂飞魄散的地步,而当年那些朝堂真相,自然也就无法得知。

    高大老人变得垂头丧气,原本挺得笔直的腰杆,也跟着弯曲下来,神情灰败,眼神黯淡,连同身形也随之变得幻明幻灭,也似随时都有可能就此消散。

    卫洺压了压云麓剑柄,轻声与身边的云泽说道:

    “吕清地的精气神散了。”

    云泽微微点头,却对此事并非特别在意,目光看向那颗武胆一旁的李雍。

    后者依然虎目威严,虽然身形虚幻,但在一缕残魄的方面而言,已经算得上是极为凝实,没有半点儿即将飘散的迹象,并且寄宿了这一缕残魄的武胆,也依然通体火热,将那铁链烫得格外明亮。

    对于这枚武胆,云泽想法颇多,毕竟也是可遇不可求之物,倘若能够拿来留给鹿鸣筑命桥,不仅不会弱于柳瀅,甚至仅就筑命桥所用天材地宝的品秩而言,还会高于柳瀅那棵柳心棉。

    不过有些事情虽然已经搞清楚了,但还有些事没搞清楚。

    欧阳婉忽然开口问道:

    “敢问两位前辈,这座大墓究竟由何而来,为何会在魁星踢斗局的踢斗之处,吕前辈的尸骨,又为何不在此间?”

    李雍回头看向这个大胆提问的晚辈,咧嘴嗤笑。

    “女娃娃问题还挺多,这些可不是你该操心的。”

    那身形已经幻明幻灭的吕清地,微微抬头,苦笑道:

    “她是文曲转世,当然比起你我二人所留之物,更在意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也罢,反正即将魂飞魄散,便与你说说,又何妨。”

    一边说着,吕清地身形便落了下来,貌似脚踏实地,然后盘腿而坐,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略作沉默之后,他便忽然抬手,将垂至胸前的白须掀到一旁,露出已经腐朽干枯的脖颈,另一只手顺便扯了扯领口,露出同样已经腐朽干枯的胸膛。

    他抬头看向面露惊愕之色的欧阳婉。

    “看清楚了?”

    后者怔了怔,抿住唇瓣,轻轻点头。

    吕清地叹了口气,将胡须放下,一副行将就木之貌,缓缓言道:

    “这座大幕,是老夫临死之前,以言出法随的手段造就而成。老夫知道,你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为何会有这座大墓,毕竟我与李将军,是沙场相逢,同归于尽,既是战死沙场,就不该会有我二人合葬之墓。”

    顿了顿,吕清地抬头看向依然凌虚蹈空站在上方的李雍,凄惨笑道:

    “老夫所图,正如你等所见,是为了与他这位李将军同归于尽。只不曾想,李将军手段非凡,更在老夫之上,哪怕时局不利,也依然以蛮力破之,强行夺走了一半时局,只可惜为时已晚,便是十万年来一直都与老夫平分秋色,也改变不了早已身死道消的结局。”

    李雍满脸讥讽之色。

    “一块仿造镇国玉玺炼就而成的假玉玺罢了,本将军可不怕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吕清地呵呵一笑,沧桑垂暮,已经死气沉沉,不去理会李雍言语中的讽刺之意,轻声说道:

    “李将军说的那块假玉玺,可半点儿不假,那东西是曾为太子太师的闵双,采了大庆五岳五色土之精华炼就而成,甫一炼成,便夺走了大庆的半数武运,较之宫中那块真正的镇国玉玺,也不差分毫。若非如此,李将军的平叛之战,也不会这般艰难。若非如此,我等义军,也不会能与李将军僵持数十年之久。”

    吕清地感慨道:

    “当时的庆国,武运昌隆,正值鼎盛,而文运衰败,正在低谷...但,天下大势,盛极而衰。除去之前的那些误会之外,老夫之所以背叛朝廷,加入义军,也是心忧庆国武运太盛,就会有朝一日,陡然衰败,甚至一蹶不振。毕竟在当时的老夫看来,李将军只以一人之力,三千年时间便打下了三万里江山,实在是透支了大庆武运,倘若还是任其行事,就盛极而衰之日,便已然不远。”

    李雍沉声问道:

    “那块镇武玉玺,是你让他炼制的?”

    吕清地默然不语,轻轻点头。

    李雍一身杀机,陡然间变得凌厉无比,也似山呼海啸一般,汹涌扑去。

    身在其中,吕清地身形摇摇晃晃,愈发幻明幻灭,宛如打浪滔天之下的一叶扁舟,也似顷刻之间,便会彻底覆灭。

    却只一瞬过后,李雍便将杀机尽数收敛,面露黯然之色。

    “大庆已亡,如今再与你多说这些,又有何益?”

    他长长一叹。

    吕清地满脸苦涩。

    “镇武玉玺,如今就在山顶。当初老夫以言出法随的手段,建造了这座我二人合葬于此的大墓之后,便将那镇武玉玺,压在了我二人的头顶上方。镇武之名,自是能够镇压武道意气,还有这八道老夫偶然得来的镇天锁,也是镇压之物。当年老夫眼见无法力敌李将军,迫于无奈,只能出此下策,以镇武玉玺和镇天锁一同出手,这才拉着李将军随老夫一起身死道消,长眠于此。”

    闻言之后,洞穴隧道之中,许多人立刻面露火热之色。

    有人已经悄然退后,想要登山“一探究竟”。

    李雍自是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也不阻拦,甚至面无表情。

    眼见于此,更多人开始后退,以至于不消片刻,便不再藏藏掖掖,干脆各自施展手段,争先恐后而去。

    却也依然留了不少人站在原地。

    云泽就只冷眼看着附近之人一个个转头离去,到最后,就只剩下十余人不到二十人,穆红妆也跑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袖,眼神示意,可云泽依然无动于衷。

    那天生鹰视狼顾之相的天枢麟女,瞥了一眼身后的洞穴隧道,双臂环胸靠在山壁一侧,扯了扯嘴角,冷笑不已。

    “里面葬了一国半数武运的玉玺也敢去拿,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欧阳婉无奈摇头,连连叹气。

    那候氏麟子忽然蹦了出来,冲着欧阳婉这位天权麟女嬉皮笑脸地说道:

    “俺知道俺知道,这叫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欧阳姑娘,不知俺说得对也不对?”

    欧阳婉愣了一愣,无奈点头。

    那候氏麟子立刻发出一阵尖锐笑声,连忙收敛,然后装模作样地拱手做了一个罗圈揖,猴里猴气,一脸得意。

    “过奖过奖,诸位,是俺献丑了,献丑了!”

    欧阳婉有些头疼地看着跟前这位候氏麟子,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吕清地已经继续开口言道:

    “镇武玉玺,确实葬了大庆半数武运,因果太大,绝非你等小辈能够消瘦,便是真有手段能够取走,也承受不来,反而容易害了自己的性命。”

    李雍嗤笑道:

    “还不是那些娃娃太过贪心,自己找死。”

    吕清地摇了摇头,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他方才没有及时提醒,自然也是与那李将军的想法一般无二,只是这般说法难听了一些,按照吕清地的想法,就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他继续言道:

    “至于老夫与李将军的合葬之墓,为何会在魁星踢斗局的踢斗之处...”

    吕清地忽然沉默下来,神色复杂。

    李雍身形缓缓落下,落地之时,不同于吕清地,甚至还有一道脚步声传出。

    “本将军被他拉着一起同归于尽的时候,平叛一事,已经到了末尾,说白了,吕清地就是叛军中的最后一人,只需将他拿下,本将军即可告捷而归。可这老小子毕竟是个学院出身的儒家圣人,也是叛军当中唯一一个圣人修士,手段多得令人发指,杀了本将军麾下八万精兵强将不说,便连本将军,也被他牵连害死。”

    李雍转头看向吕清地,冷笑问道:

    “临死之前,你喊了一句什么来着?”

    后者张了张嘴,长长一叹,无奈答道:

    “读书,不能救国...”

    李雍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欧阳婉与卢取这两位众人之间最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下意识相互看去,虽然对于吕清地临死之前油然而生的这种想法有些难以理解,但也大致可以感同身受。

    心情复杂。

    焦嵘扯了扯嘴角,开口讽刺道:

    “叛军当中就你一个圣人修士,就这点儿阵仗,又全部都是读书人,也有胆子试图颠覆一座鼎盛王朝?说得好听了,这叫不自量力,难听点儿,就是自己找死。最终会被彻底镇压,不也是理所当然?”

    一边说着,焦嵘一边摇了摇头,冷笑连连。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说得出读书不能救国这句话,是不是也能算得上临死前的大彻大悟?”

    宁十一神情淡淡瞥他一眼。

    “阵仗不足,与读书何关。”

    焦嵘耸了耸肩膀,随意言道:

    “百无一用是书生嘛,这句话,老早就有了,要不怎么阵仗不足呢。不过这句话也可能就是从这老头儿那伙叛军灭了之后才有的。”

    宁十一眉关轻蹙,面露不满之色,便是欧阳婉与卢取两人,也都转头看向这位先天龙丹,或多或少有些敌意。

    云泽忽然笑道:

    “若你说些别的,我也就懒得理你,但很不凑巧,我大伯也是读书人,而且我很敬重他。所以有些话我就想要问一问你,你师父好像也是读过书的,毕竟人家都管他叫老秀才。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敢不敢当面跟你师父说一说这个道理,说他就是个百无一用的秀才?”

    焦嵘神情一滞,恶狠狠瞪了云泽一眼。

    但云泽却对这位先天龙丹的险恶敌意视如不见,两人之间早有过节,可从来不曾有过半点儿调解。

    “读书以明理,习武以强身。李将军之前那番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些人,读了些书,就自以为高人一等,就开始卖弄学识,看不起那些没有读过书的人。这句话,放在你身上似乎也很适用,习了些武,就自以为高人一等,看不起那些不曾习武的人。像你这样的,日后修为境界越来越高,又能做什么好事?还不如读些书去,也好明事理,知荣辱,内敛自谦一些,免得整日鼻孔朝天,让人看着心烦。”

    焦嵘神情立刻狰狞起来,转过身面朝云泽,眸现竖瞳,作势欲扑。

    “姓云的,你找死!”

    两人之间,忽然多出一袭白衣。

    卫洺拦在焦嵘面前,神情淡然道:

    “云兄所言虽有偏激,却也并未说错。焦兄身为妖族蛟龙,本性残忍淫邪,是该读书明理以修身。”

    眼见卫洺拦路,焦嵘双眼眯了一眯,尽管自从成为洞明弟子以来,就不再与卫洺打过,但当年临江水畔一战,至今也是记忆犹新。

    焦嵘磨了磨牙齿,咯咯作响,悻悻收手,瞳孔恢复如常。

    欧阳婉不愿在这些小事上计较,目光转向那位身形已经愈发明灭不定的青衫老人,正待开口,却见老人忽然笑了起来。

    “确也是时隔十余万年,老夫,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有人身着白衣了。”

    那铁衣铮铮的李雍,闻言之后,目光同样看向从来都是一袭白衣的卫洺,随后目光落在那把剑鞘雪白的飞剑云麓上,咧嘴笑道:

    “十余万年沧海桑田,除非那家伙能够堪破大道,从一代绝世大妖纵身成为治世妖帝,否则就只有身死道消的可能。到这会儿,比起本将军也未必能够好到哪儿去。”

    欧阳婉面露疑惑之色,竟是有些茫然。

    但吕清地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目光看向欧阳婉,开口说道: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老夫的尸骨...”

    他叹了口气,竟是有些释然,无奈笑道:

    “老夫之前就曾说过,李将军,确是神威盖世,就连镇武玉玺都压之不住,老夫自然并非李将军对手。故而,老夫的尸骨,便被这老东西,给丢出去了。”

    闻言之后,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李雍嗤笑道:

    “上来之前,你们也都见过那条河道里面的鲎虫了吧。本将军明摆着告诉你们,在这座山的最下面,还有一只鲎王存在,只是吕清地担心那东西会跑出去祸害苍生,就用镇武玉玺将它一并压住了,动弹不得,否则你们刚到此地,立刻就会被那东西吃得半点儿不剩。”

    言罢,李雍抬起手来,指向欧阳婉,却在随后,又转向云泽。

    “你小子方才说的还算人话,本将军给你个机会,猜一猜,那只鲎王是怎么来的。”

    云泽无视了周遭人的神情古怪,也或敌意杀机,只是望着李雍看了片刻,随后淡然言道:

    “是吕前辈虽已身死道消,却执念未偿而横生怨念,盘踞于尸骨之上,被李将军丢出此地之后,杂糅八万兵将横死之怨念,方成鲎王。”

    李雍咧嘴一笑。

    “不太对,但也没差多少,准确来说,是先有了一只鲎虫出来,前后大概能有上万年吧,这才终于吃完了那老小子的圣人尸骨,就变成了那只鲎王。”

    他转头看向那个深吸已经浅淡到几乎肉眼难见的高大老人,开口道:

    “吕清地,别急着死,先将你这镇天锁收了,再死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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