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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往事苦

    北城以北极北处,有大雾封山。

    山是鬼山,雾是血雾,腥气着实刺鼻,也不知这座纵横绵延八百里的黑石山上究竟埋葬了多少生灵,才会如此尸骸遍野,满地枯骨,更致使囊括了山上八百里方圆的厚实血雾浓郁至此。便只需在其中走上一遭,就会如同血池中游过一趟。

    一路走过十万里的老道人止不住地唉声叹气,周身圣人气机撑开一片清净之地,沿着坑坑洼洼羊肠小道一样的山路往上走。在路过一座栈桥时,低头下看,瞧着原本不知什么模样的山涧由自高处奔腾而过,在此间折转,猩红颜色的水流激荡澎湃,漂浮无数尸骨在其中沉沉浮浮。偶尔水流太急,便会撞在山壁上,清脆声响也被轰隆隆的水流声掩盖过去,却仍是可以见到枯骨崩碎,被猩红水流一路卷带着,经过老旧栈桥的下方,一路向着山下而去。

    老道人愁眉不展。

    愁的不是这原本八百里山清水秀竟是变成了这幅生灵寂灭的模样,而是在为自己如今竟会送上门来被人揍而发愁。

    但毕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有青雨棠在学院,再加上自从开学以来,老道人虽然总是深居浅出,却也未曾遮掩自身行踪,学院里的许多学员都曾见过他,青雨棠也在其中,虽然未必认得,可他毕竟也是学院里唯一一位圣人境,与乌瑶夫人联络时,就怎么都该提到一两句。

    却也正是因此,乌瑶夫人对于他隐姓埋名藏在整日买醉之事,必定是早就知晓。

    若在往常,被发现了也无妨,换个地方继续隐姓埋名整日买酒也就是了,可如今却是多了一个云泽出来,老道人就怎么都不能撒手不管,只顾自己。

    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老道人将双手插袖,目光从下方的虎跳涧上收回目光,转头望向更高处。

    倘若乌瑶夫人是在得知此事之后的第一时间就依着往常性子,直接杀去学院质问究竟,或许老道人也就不会如此担心。可怕就怕在乌瑶夫人如今是一反常态,非但不曾怒不可遏,直接杀去学院,闹个天翻地覆,反而隐忍隐耐,不声不响,就让老道人越发觉得有些心慌。

    其中有些原因是还没查清云泽身份,但这件事却并不足以当作借口,而其中更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老道人就无论如何都猜想不出。

    再一阵唉声叹气。

    暗自感叹的是没曾想到,那青莲妖族出身的青雨棠,竟然会跟乌瑶夫人扯上关系,若能早些发现,或许也就不必如此。

    可毕竟事已至此,哪怕老道人有心想逃,也已经没有继续逃的理由。

    “酒都戒了,还怕一顿打?”

    老道人口中一阵碎碎念,挪着步子步伐缓慢走在山道上。

    以圣人脚力,哪怕山上已经被乌瑶夫人刻下了堪称手笔巨大的灵纹阵法,不能随意进入,不能踏空而行,不能缩地成寸,也最多最多半个时辰就该抵达山顶。可老道人如此一步一步挪着脚步,又偶尔停下瞧一瞧那些已经枯萎焦黑的杂草老树,原本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就生生走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终于迈上最后一级古旧破烂的山路阶梯,眼前也豁然开朗。

    一座阴森森的府邸,就建在此间。

    黑门黑墙黑砖黑瓦天井冒黑气,院子里还栽了一棵枝桠斑驳、焦黑枯萎的歪脖子老黑树,整一座鬼宅模样。

    老道人驻足原地,迟疑不前。

    许久,黑门忽然吱呀一声,在这一片阴森死寂的地方忽然响起开门声,让低头不语满脸犹豫的老道人吓得激灵灵一个寒颤。

    黑府里走出一个黑衣小童,长相还算俊秀,可在眼神里却是有着隐藏不住的,源自骨子里本性的凶戾凶残,本体乃是叱雷魔猿,异兽猿猴的一种,如今却是成了乌瑶夫人的看门小童。

    而在两个半月以前,不止是在凡人常用的网络上,更在修行界也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个是发生在北城以东,在一海上岛屿,忽然出现黑云倒灌的场景,形似沧海横流,中有八头大蛇身长百丈,是八双血眼腥光乱,啸声惊震离恨天。另一个则是言说在北城以北有血雾封山八百里,腥气刺鼻,中有怒兽咆哮,显现百丈巨影,舞弄雷霆,大杀四方。

    其中后者所言,便是这黑衣小童闹出的巨大事端,但外人却有所不知,这黑衣小童当时还真不是什么大杀四方,而是途经此处,忽然瞧见黑山山顶有一宝药异果,一时之间动了心思,意图采摘,却不想惊扰了定居在次的乌瑶夫人,催动灵纹阵法,升腾八百里血雾封天,将他困在其中。而外人之所以能在遥远距离也可见到百丈巨影舞弄雷霆,则是黑衣小童现出真身,施展出了秘术神通,招引雷电作为神兵,想要破开血雾封山,逃之夭夭,却终归没成,被乌瑶夫人一掌拍落地面,不得不做了这看门小童。

    而最为屈辱的,则是这叱雷魔猿原本化成人形之后,该是一位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铁血大汉模样,却偏偏被乌瑶夫人觉得着实碍眼,也就施展非常手段,才将他变成了这幅小童模样。

    好歹本体也是百丈之高的叱雷魔猿,好歹也是入圣境界的魁梧异兽,可如今却是落到了这幅田地,尤其乌瑶夫人喜怒无常,与当年闻名时全然不同,动辄一身圣人气机席卷而出,浩浩荡荡八百里,让方才入圣的黑衣小童只能胆颤心惊躲躲藏藏,有着说不出的苦楚难过,满腔凶狠戾气无处发泄的同时,也是越发想念当初可以随意纵横的那些过往岁月。

    只可惜,一去不复返了。

    而眼前这花白胡子老道人的眼神也越发古怪,就更让黑衣小童觉得愤愤难平。

    “夫人叫你进去!”

    黑衣小童伸手推开黑门,语气不善,目光阴冷,恶狠狠盯着老道人,哪怕已经知晓老道人同样身为一方圣人,也是丝毫不惧,只想着干脆就被一巴掌拍死算了,总好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现状。

    未曾修行任何隐匿之法的黑衣小童,在老道人眼里看来,就与本体无异。

    而在闻言之后,老道人也就猜出了什么,口中啧啧一叹,冲着那黑衣小童咧嘴一笑道:

    “老道我是来挨揍的,你又是乌瑶的看门小童,虽然不敬,可老道我怎么也不能对你出手。但有句话老道该说还是得说,你这小猴儿的脾气可得改一改,安心给乌瑶做好门童,再学着对待客人恭敬一些,说不得乌瑶再过几日就忽然心情大好,放你离开,让你可以重新逍遥自在。”

    “废话少说,夫人叫你!”

    黑衣小童脸膛黝黑,对着老道人一阵咬牙切齿,没好气地丢下一句之后,便就直接转身回去。

    眼见于此,老道人方才好些的心情又忽然重新低落下来,一阵愁眉苦脸,踌躇不前。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抱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想法,毅然决然大义凛然进了府邸。

    黑衣小童正在前院清扫灰尘,见了老道人时,仍是脸色不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但老道人却并无心思继续与这黑衣小童继续玩笑,而是已经察觉到乌瑶夫人就在正房,花白眉头也随着脚下一步挨着一步慢慢挪动,逐渐拧成一团,直到站在门前时,却也不曾等来想象中的暴雨雷霆。老道人满腔压抑,又一次心怯胆弱,驻足不前。

    乌瑶夫人越是如此,老道人就越是心慌。

    弄不懂个中缘由的黑衣小童动作麻利,已经扫过了院子,无事可做,就依着往常习惯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抱腿坐下,斜着眼睛去看低头不语,满脸复杂的老道人。

    “老头儿,你要有话那就赶紧说,要是有屁就赶紧放,这么大年纪了还磨磨唧唧的,真比娘们儿还娘们儿,大爷我最瞧不惯的就是像你这种人,放个屁还得酝酿老半天,到好不容易放出来了,又是千折百转。怎么,放屁还是吹箫呢?再者说了,吹箫那得是千娇百媚的小娘们儿吹起来才好看,才舒服,你他娘的都已经十个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弄出这幅模样给谁看...”

    砰!

    没由来的一股气机,忽然砸在黑衣小童背上,直接将他还没说完的那些个不堪入耳的浑话彻底打断,也将他直接砸得飞了出去,狠狠趴在地上摔了一个狗吃屎。

    脊背开裂,血洒满地,深可见骨。

    黑衣小童一阵惨嚎。

    可老道人却是松了口气,将插在袖口里的双手抽出,想要抱手鞠礼,却临到两手抬起时又忽然一顿,想了想,还是放下,直接上前推门走入其中。

    房间里的陈设一切从简。

    乌瑶夫人黑衣黑裙,正端坐在正对房门的一张黑木椅子上,手边搁了两盏茶,都是热气蒸腾。但乌瑶夫人手边那盏茶,茶汤清亮,颜色嫩翠,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这种带着一些涩苦味道,可在另一边的另一盏茶,却是茶汤乌黑,浑浊不堪,看得老道人嘴角抽搐,腿脚打颤,眼皮直跳。

    乌瑶夫人神情清淡,也似未曾见到老道人一般,随手端起茶碗,用茶盖撇去浮沫,喝了一小口。

    “这茶...”

    老道人硬着头皮在茶案另一边落座,两手重新插进袖口,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不喝,行不行?”

    乌瑶夫人未曾回答,只是吹了吹热气,又喝一小口。

    眼见于此,老道人低头看了眼自己那碗茶,依稀可以见到一小段像是半截蜈蚣的东西浮出些许,而且颜色幽绿,带有黑斑,当下便是激灵灵一个寒颤,干咳一声,挪开目光,继续言道:

    “这茶,太烫,等我说完了,茶也放凉了,再喝也不迟。”

    顿了顿,老道人小心翼翼瞥一眼不动声色的乌瑶夫人,缓缓开口道:

    “这件事儿,其实早就应该跟你解释清楚,不是为了帮我自己洗脱罪名,让你原谅,毕竟我也觉得当初那么做确实不对。但话虽如此,可背信弃义这四个字,我觉得还不至于就要安在我身上,而且我也是真的不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上顶天,下踩地,老道我若胆敢骗你一丝一毫,都要五雷加身,不得好死。”

    闻言之后,乌瑶夫人挑起黛眉,略微侧过头来,看向老道人。

    却是仍未说话。

    较之先前压力还要更甚许多的老道人,额头已经开始冒汗,口中嗫嚅许久,也只得苦涩一笑。

    “是,我承认,我逃了这么多年不敢见你,确实是因为在心里就觉得没脸见你,而且这么多年以来,我也一直在想,如果那时候我能留下来,拼上命去拦住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云温书都不会落到那般田地。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就算是为了云小子,这事儿我也得跟你说清楚,如果你还是觉得是我背信弃义了,是我该死,这茶...”

    老道人深吸一口气,神色郑重,侧过身来看向乌瑶夫人,咕噜一声吞了一口唾沫,开口道:

    “老道我绝对一滴不剩...全都喝下去!”

    乌瑶夫人忽然唇角微掀,露出一抹过分浅淡,而且着实冷冽的笑意。

    “那就喝吧。”

    “我...喝...”

    老道人张了张嘴,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一脸苦相。

    乌瑶夫人笑意收敛,忽然冷哼一声,搁下茶碗,起身走到门前,扫了眼不知何时就已经偷偷摸摸藏在门外边缘的黑衣小童。后者见状,当即一个寒颤,干笑一声,转身就走。

    而在之后,乌瑶夫人也未曾回去屋里,就那么负手站在房门前,抬头望着远处的血雾蒸腾。

    老道人舔了舔略有些干涩的嘴唇,深深一叹,皱着花白眉毛,在心中斟酌了许久的言辞之后,方才终于开口道:

    “当年瑶光圣地联手皇朝围杀云温书那次,世人都说我是眼见情势不对,转身就逃,是个背信弃义之人。这话说来...假也不假,毕竟我转身离开确实是真,但当时也是见到瑶光圣地和皇朝那边圣人太多,甚至还有一位大圣也在,心里念着只凭我与云温书二人,根本不敌,就只能嘱托云温书坚持片刻,也好让我能够回去洞明圣地搬来救兵。却不曾想,那个老不死的竟是早已与瑶光圣地暗中勾结,又联合了洞明圣地的几位太上长老,提前布下灵纹阵法,就等我自投罗网。也正因此,我才刚一落地,就被那个老不死的以灵纹阵法彻底镇压,动弹不得,便是再想回去都不能...”

    老道人说得极其简单,却也极其用力。

    而这一番话方才说完,老道人一身生气就好似忽然散了一般,脊背佝偻下来,脸上皱纹更深,就连双眼都忽然变得浑浊无比,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绝望死气。

    也似是又想到了那日情形,尚且只有入圣境界的老道人被镇压在灵纹阵法当中,任凭如何挣扎发狂,都无法挣脱。而上一任洞明圣主与诸多太上的音容相貌也似乎就在眼前,眼神冰冷,神态冷漠,甚至直到老道人哭着喊着,跪在地上将额头磕得鲜血四溅时,也始终没有丝毫心软。

    直到云温书被打碎命桥,燃尽了生机底蕴才勉强逃走的消息传来时,老道人才终于被放开。

    却那时的他,也早已与死人无异...

    房间里忽然变得落针可闻,沉闷压力萦绕在整座山头,让乖乖去到后院继续清扫灰尘的黑衣小童都觉得一阵莫名感伤,好似心头压了一口恶气,怎么都吐不出来。

    始终神色平静遥望远处血雾蒸腾的乌瑶夫人,过了许久才终于垂下眼帘,缓缓言道:

    “十四年前,我曾在东海之畔见过一次云郎,他的身边跟着一位相貌姣好的凡人姑娘,但在眉宇神态之间,却是戾气十足。还有一个方才四五岁的孩子,颇有些男身女相的意思,随他娘,生了一双如同女子那般的狐狸眸,俊俏好看。”

    “那次,也是我与云郎唯一的一次重逢。他一身修为尽废,生机底蕴也近乎完全耗光,变得体弱多病,而且时日无多。但我本以为云郎会用他剩下的时间好好陪我,却不曾想,他就只是托我帮忙,让我帮他留下一道气机,留下一些话,又嘱咐我说,一旦日后那孩子走上修行路,就一定要将东西送给他...”

    “做完这些之后,云郎就走了,始终不曾再回头。”

    乌瑶夫人深深吸了吸鼻子,眼角已经隐现泪痕,便就重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以免堂堂妖族圣人也会哭,却又忽然极为勉强地咧嘴一笑。

    “对于你,对于我,他都不曾说过任何一句话。我知道,他是怕自己一旦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我也知道,他能理解你那日之所以一去不回,定是有着自己的苦衷。所以,他始终不曾多说任何一句话,也不曾回头再看我一眼...”

    乌瑶忽然沉默下来。

    老道人略微抬头,格外浑浊的眼神里,凭空多了一些生气,看向那位未亡人的背影。

    她两肩忽然就止不住地轻颤起来,背对着屋中老道,尽可能压抑着啜泣声响,可却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又更加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奢望着那些夺眶而出的眼泪能够倒流回去。

    “我不怪他...真的,不怪他...”

    话音方落,堂堂妖族圣人,竟是泪有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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