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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愁更愁

    水运码头上,那艘最大的画舫,不仅是内外的装潢最为豪奢,就连红绸也是最为鲜艳明亮,在日光的照耀下,就仿佛一条涓涓细流正在随风而动,十分晃眼。

    而也正是那座最大的画舫,二层的一个房间里,窗台前,那位只弹琴的红香阁淸倌儿,是察觉到年轻读书人施展了言出法随的手段,好像是要与人动手一般,方才会觉得有些意外,便露面查看。只是相较于先前的白衣白裙,这位只弹琴的淸倌儿,如今已经换上了一袭大红颜色的长裙曳地,面上白纱也已经换成了红纱。

    淸倌儿总是如此。

    年轻读书人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毕竟那大红颜色的曳地长裙,可是格外分明的一件嫁衣。

    夜间登楼弹琴奏曲时,淸倌儿会一身素白麻衣,戴孝帽,系包头,就是一整套的孝服。至少在当初云温书噩耗传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位至今也仍是红香阁头脸门面的淸倌儿,就是那么做的。但也正是因此,就导致整座红香阁都被人觉得实在晦气,而其遍布天下不知多少处的风月场所,也因此损失惨重。直到后来,淸倌儿实在捱不住红香阁诸多长老的劝阻与师恩浩荡,才终于勉强答应下来,在日后夜间登楼弹琴奏曲时,将孝帽包头尽都取下,也不再身着素白麻衣,而是换了一袭并无杂色,款式简陋的白衣白裙。尽管其中的意味不曾变过,但至少这般模样,是要比起早先时候一身孝服强得多。

    可一旦下了楼,不再需要继续人前弄艺,淸倌儿就会换上这样一件大红颜色的嫁衣,甚至是在淸倌儿不许外人涉足的房间里,至今也留有一张云温书当年模样的画像。

    尽管不曾见过,可年轻读书人也曾听人说起过,这位在如今已经只弹琴淸倌儿,还曾不惜花费重金,专程请了一位颇负盛名的画匠,在那云温书的画像上做了一些,至少是在年轻读书人看来并没有多少必要的更改,让画像上的云温书,换下了原本的白衣,换上了大红的喜服。

    聊以慰藉,何苦来哉?

    但即便如此,年轻读书人也从不曾介意过什么,反而是在见到淸倌儿身着大红嫁衣出现在画舫二楼的窗台后面时,立刻激动得无以复加,忍不住手舞足蹈也就罢了,甚至还学着市井痞子的模样,将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一个格外嘹亮的呼哨。

    那画舫二楼的窗台后面,淸倌儿红纱遮面,见到年轻读书人并未与人大打出手,并且身边也就只是跟着一只毛色洁白的凡兽狐狸,眼眸中便多多少少露出一些狐疑之色。可当年轻读书人打起呼哨之后,淸倌儿眼眸中就立刻露出格外浓重的厌弃之色,立刻折身返回,顺便还将窗扇也重重关上。

    书铺里正在因为忽然就见到了一本真品《白泽图》,着实有些措手不及的云泽,终于清醒过来,眼神呆滞地望着那位在淸倌儿重重关上窗扇之后,就显得格外落魄沮丧的年轻读书人,心情复杂。

    捡漏这事儿,在修士而言并不少见,尤其会经常发生在诸如北城南域城中城黑市一般的地方,毕竟黑市上的东西很多都是来路不明,也或来历不正,有些眼力还不到家的,就很容易疏忽大意,将自己手里的宝贝当成并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随随便便表上一个价格就给卖了出去。可那所谓的捡漏,能够捡到的也都是些明珠蒙尘的东西,而如《白泽图》这般无论真假都在盛行于世,却究竟真是假又能一眼分明的宝贝,就根本没有任何捡漏的可能。

    而能够拥有一本真品《白泽图》的,又怎么可能只是寻常人?

    对于年轻读书人的身份,云泽有些拿捏不定,迟疑许久之后才终于啪的一声将手中书本合起来,而后便将其夹在腋下,走上前去。

    年轻读书人神情沮丧,垂头丧气回身坐在门槛上,两手托腮,冲着那位淸倌儿之前现身的方向,始终不舍得挪开目光,还在暗自回味方才那位淸倌儿一袭大红嫁衣的模样,没过多久,就自得其乐嘿嘿笑了起来。

    脸上满是一副又淫又贱的模样。

    云泽在门槛前止步,斜着眼睛冷眼看向这位圣贤书全都读到了狗肚子里的年轻读书人。

    “口水流出来了。”

    闻言之后,年轻读书人恍然回神,立刻手忙脚乱在嘴上擦了一下,还顺便发出吸溜一声,直到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流出口水之后,年轻读书人才终于嘴角一抽,猛地跳脚起来就要指着云泽的鼻子破口大骂,又忽然瞧见了他腋下夹着的那本《白泽图》,神情当即一愣,跟着便装模作样干咳一声,扫了扫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气质当即一变。

    好似是市井混蛋忽然就变成了儒道大拿一般,让云泽好一阵匪夷所思。

    毕竟一个人的气质究竟如何,其实是与心性心境和智慧沉淀后的底蕴有着直接关系的,而那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也便是这个道理。毕竟圣贤书讲的都是圣贤道理,读得多了,懂得多了,知道的也多了,一个人的心性心境自然也就会受到那些圣贤道理的影响,继而牵扯到自身气质,也会向着圣贤逐渐靠近。

    可年轻读书人却忽然从市井混蛋变成了儒道大拿一般,就多多少少有些不讲道理。

    原本也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主儿。

    云泽很快就丢开这些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东西,将夹在腋下的书本拿了出来,摆在年轻读书人面前,开口问道:

    “多少钱?”

    并不对此感到意外的年轻读书人,笑吟吟地伸出一根手指。

    云泽不明就里。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一跃来到云泽肩膀上趴下,目光扫过那本封面简陋,看起来像是老旧草纸随意装订而成的旧书,见到了封面上笔走龙蛇的“白泽图”三个大字,眼神古怪。

    即便不去翻看其中内容,小狐狸也觉得这本《白泽图》,很有可能就是真品。

    毕竟这位年轻读书人,极有可能就是一位隐世埋名的儒道圣人。

    但因为最初对于这位年轻读书人的感官并不好,哪怕云泽因为大伯云温章的关系,发自内心地对于儒道之人有着相当程度的亲近之感,也对眼前这位正在故弄玄虚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太好的态度,便当即皱起眉头,将书收在腋下,再随手取出荷包,兀自从里面掏出了一颗早先时候因为买米买面需要找零,才会留下的铜板,塞在了年轻读书人的指缝里。

    “你自己比划的,一颗铜板。”

    云泽瞧见年轻读书人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当即冷笑一声。

    “不想要就还回来。”

    说着,便直接伸手去拿。

    可年轻读书人却手腕一扭,就直接将铜板抓在手心里躲了过去,变脸似得重新换上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一颗铜板就一颗铜板,剩下的,小生会自己收回来。”

    一边说着,年轻读书人一边将那颗铜板随手一弹,丢进了街道另一边的河水里,任凭铜板入水,发出咕咚一声轻响,就此不知去向。

    小狐狸忽然炸毛。

    云泽也脸色急变。

    而原本格外平静的淮水河面,在铜板入水之后,方才过了没多久,大抵只有一息的时间,就立刻于平静之中陡然掀起足有万丈高的滔天巨浪,继而大浪翻腾,化出那位年轻读书人的模样,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立于水面之上,万丈高巨人遮天蔽日,低头俯视着如临大敌的云泽与小狐狸,音容笑貌清晰可见,轻笑声犹如滚滚惊雷,震动八荒。

    街道上人来人往,对此视而不见。

    可云泽与小狐狸却在回头时,已经瞧不见身边那位年轻读书人,而只在这座天地之间,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

    那位巨人全身上下浪涛翻腾,大袖飘摇,笑罢之后,便抬手向着书籍铺子的门口缓缓抓来,速度并不快,但无论云泽也或小狐狸,都只觉得好似身体灌铅,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巨大手掌将云泽直接抓走,只在最上面露出一颗略显渺小的脑袋,一路抓至半空,随后手掌缓缓捏紧。

    咔嚓!

    一声脆响过后,云泽立刻眼球突出,头颅扬起,口中喷出大片血雾。

    尽管并不清楚究竟是自己身上哪根骨头被瞬间捏断,可清晰无比的剧烈痛楚,却已经让云泽再难继续思考之下,只觉得六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甚至是连自行游弋于胸前背后阴阳命桥中的血气气韵,也因此震动不休。而在其气府之中,则是在云烟浩渺的蓬勃生机之中,直接天地翻转,更凭空出现了万亩雷霆激烈浩荡,将那辽阔无边的黑土平原,砸得千疮百孔,生机飘散。

    年轻读书人所化巨人,面上笑意更浓。

    巨大手掌再次轻轻用力。

    惨嚎声凄厉无比。

    而在书铺门前,小狐狸依然动弹不得,任凭其睚眦欲裂,也只能眼睁睁望着那位年轻读书人所化巨人,一次又一次轻轻用力,一次又一次将云泽捏得骨骼断裂,然后一次又一次口中喷出大片的血雾。越发凄厉的惨嚎声,忽然就在年轻读书人所化巨人的第六次用力中,变成了被鲜血堵住了喉咙的短促呜咽声,小狐狸毛发完全炸起,口中“呜呜”有声,一身妖气汹涌激荡,却也只能勉强导致将它困束在原地的言出法随,勉强显现出一抹肉眼难见的迷蒙灵光,隐约间好似是有着重重细小锁链,尽都细如牛毛一般,将小狐狸团团困束,而末端则是全都钉在地面上,才会让它动弹不得。

    但儒道圣人的言出法随,又岂是尚且未曾触摸到圣道的小狐狸能够破解的?

    尤其这位年轻读书人的言出法随,绝非寻常儒道修士那上不得台面的言出法随,可以随意相比的。

    ...

    席秋阳眸光精灿,看得分明。

    书籍铺子门前,年轻读书人笑吟吟望着眼前已经开始两眼翻白,直挺挺立在那里的云泽,口中啧啧有声。

    “能够勉强扛下六次手握,也算不错了。”

    年轻读书人轻轻点头。

    “只比当年的小生,略差分毫。”

    随后,年轻读书人转过身去,略微抬头望向湘水对过高山山顶上的席秋阳,咧开嘴巴,露齿而笑。

    后者只冷哼一声,知晓年轻读书人这般行径,甚至就连略施小惩都算不上,更知晓年轻读书人不会真的伤到云泽。且无论是因为他二人之间的过往交情也好,还是因为云泽毕竟也是云温书留在世上的遗子独苗,哪怕年轻读书人对其并不喜欢,却也会看在那位只弹琴的淸倌儿的份儿上,手下留情,至少最终的结果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更何况,云泽这次也算自己找死。

    不能因为见过了许多圣人,就觉得圣人并不怎么值钱了。

    终归还是太年轻。

    席秋阳轻轻一叹,不去理会,重新回到那块山石上继续调息恢复自己损耗过多的心气心力。

    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就能完全恢复过来了,而在席秋阳的估算中,倘若每天都有足够的闲暇能够调息静坐,大抵也还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全部恢复过来。

    而在席秋阳转身消失在远处那座高山的山顶之后,这位有意要在云泽身上找回来一些的年轻读书人,当即扯起嘴角“嘁!”了一声,将目光转向面前已经快要彻底昏死过去的云泽,眼神中寒光毕露,阴森森,着实可怕。

    “还真以为有萱然罩着,小生不敢动他分毫了?”

    年轻读书人一边嘀嘀咕咕说着,一边眼神越发阴森起来。

    只是在动手之前,年轻读书人又着实有些心虚地瞥了眼画舫方向,见到那位名作孟萱然的淸倌儿不曾出现,才终于放下心来,胆大妄为走上前去,一脸狠相地伸手在云泽头上揪下了一根头发,而后便做贼似得迅速将头发握在手里,捏成粉碎,再不动声色到先前的位置上,忍不住一阵得意洋洋,更忍不住摊开手掌,将掌心处残留的一些飞灰全部吹散。

    伤了一根头发也是伤!

    而且还是直接“挫骨扬灰”!

    年轻读书人越发得意起来,忍不住一阵哈哈大笑。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神古怪,只觉得这位靠着一间破落书铺作为营生的年轻读书人,可能真的是读书读傻了,就全都下意识地绕道而行,不敢再靠近分毫。

    ...

    水运码头附近最大的那艘画舫,只属于孟萱然独自一人。

    便连整座二楼,也只有一个房间,内部装潢之豪奢,绝非其他画舫可以相比,甚至是连古代皇朝的皇主寝宫,都未必能够在豪奢的程度上,与这座画舫二楼的房间相提并论。

    一袭大红颜色嫁衣的淸倌儿孟萱然,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已经摘下了面纱,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细细涂抹胭脂。

    打扮一定要喜庆。

    妆容也一定要精致。

    只是按照红香阁一脉传承的古经所言,本该身在红尘心在天外的孟萱然,却偏偏违逆了古经所言,甚至还与之背道而驰,心在红尘身在天外。便哪怕曾经也是一如过往的许多红香阁麟女与弟子那般声名狼藉,被人言作出身在红香阁中,必定会明珠蒙尘,沾染一身污垢,可在如今,也仍是因为一颗心全然全牵挂在了一个人的滚滚红尘之中,就做起了只会人前卖艺的淸倌儿,并且还是再不待客,更不会熨帖人心的淸倌儿。

    若非师恩浩荡,便连这淸倌儿,也不想再做。

    孟萱然深深一叹,已经涂好了胭脂,重新收回胭脂盒中。

    整艘画舫,除却这位上一代明艳动四方的红香阁麟女之外,便再无他人。

    而整座卧房中,也都是一副豪奢喜庆的模样。

    伤心人缓缓起身,来到卧房之中,对着悬挂在墙上的画像黯然失神,只是画舫外面年轻读书人的大笑声着实有些太过刺耳,就让这位早已经淡出红尘许多年的红香阁麟女,实在烦躁难安。又忽的想起先前时候,那位年轻读书人像是地痞流氓一样的响亮呼哨,淸倌儿就越发地有些难以忍受。

    大袖一甩,淸倌儿重新带起面纱,转身回去窗前,将窗扇推开。

    年轻读书人刺耳大笑声戛然而止,甚至有些不敢对上那位让他着实牵肠挂肚了无数年的淸倌儿,格外凌厉的眼眸。

    然后讪讪一笑。

    只弹琴的淸倌儿,眯起杏眸,目光并未在年轻读书人身上停留太久,很快就转向了那位两眼翻白的年轻人,旋即黛眉轻蹙,只冷哼一声,便有肉眼可见的涟漪由自这艘停靠在水运码头附近最大的画舫上,一层一层荡漾开来,缓缓拂过那位不知如何招惹了秦姓读书人的年轻人。

    随后淸倌儿便就重新合上窗扇,再度回去那副画像前,睹物思人以消愁。

    只叹心中苦,愁更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