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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因我生而生

    约莫过了半晌时间,那位不知究竟是双胞胎姐姐还是妹妹的海外姑娘,终于幽幽醒转,呼吸声的变化引来了负剑少年与小狐狸的主意,两人同时转头看去,正见到那位海外姑娘双手支撑着身体,缓缓坐起。只是因为这位海外姑娘身上的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尤其脏腑受创严重,再加上一身血气气韵大量损耗,就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用以支撑身体的双臂也颤颤巍巍,好险没有重新摔倒下去。

    云泽只看了一眼,就很快收回目光,继续抱着膝盖坐在那块废墟石板上,对着金光粼粼的水面一阵怅然若失。

    备受打击。

    而那位海外姑娘则是眼神茫然了片刻,直到瞧见自己在昏死之前见到的云泽,海外姑娘才终于回过神来,立刻神情紧绷格外紧张地四处看了看,虽然惊异于此间湖水金光粼粼,漂浮着金雾朦胧,不似寻凡,但海外姑娘却也终于能够放松下来。

    然后就倒豆子似得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谁都听不懂的话。

    就连小狐狸也是如闻天书一般。

    更别提云泽与那负剑少年。

    许是终于反应过来,眼前几人并不懂得她口中的海外语言,而这位海外姑娘对于此间雅言也并不熟稔,便一时之间越发焦急起来,只是那些脱口而出的奇怪言语,依然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听得懂。眼见于此,这位海外姑娘便有些伤心起来,坐在石板上止不住地开始抹眼泪。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不曾开口说话,就连一身气机也都尽数收敛,不会被这位海外姑娘有所察觉。

    而已经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气力又距离这位海外姑娘最近的负剑少年,则是满脸为难。尽管早在多年以前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从书本上,也或是从父母口中得知,在桃源村外面的世界,还有着一种海外人的存在,无论生活习惯也或文化传承,都与桃源村和桃源村所在之处附近的辽阔地域有着明显区别。但桃源村毕竟出世已久,少年也只曾经听说过非常简单的一些事,而对于海外人口中的这些海外语言,则是没有任何了解。

    负剑少年没能在小狐狸那里得到帮助,便只得转而看向云泽。

    “别看我,我也听不懂她说的都是些什么鸟话。”

    云泽没什么好气,只翻了个白眼之后就继续对着水面发呆。

    负剑少年有些发愁,重新看向还在旁边抹着眼泪哭哭啼啼的海外姑娘,想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憋出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是听懂了其中的部分词汇,这位海外姑娘抹掉脸上的泪水之后,又抽了抽鼻子,才终于十分费力地语调高扬开口道:

    “蒂,娜。”

    “敌,拿?”

    负剑少年满脸古怪,学着海外姑娘的声调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听错。毕竟负剑少年虽然学问有限,但也还没到大字不识一个的程度,只是听着这位海外姑娘的语调,负剑少年能够找到的与之相符合的字,却怎么看都不像是人名才对。

    同时也有些好奇于眼前这位海外姑娘,为什么会给自己取一个这样的名字。

    或许是看出了负剑少年有些误会,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可一旦落入负剑少年的耳中,就仍是“敌拿”。一来二去之后,这位海外姑娘也就再也没有心思继续纠正下去了,一副凄凄艾艾的样子抱着膝盖坐在那里,不再继续理会着实有些愚笨的海外少年,偶尔还会鼓着腮帮瞪他一眼,似乎是对于海外少年的误会,着实有些愤愤不平。

    名为项威的负剑少年,神情尴尬,只得不再继续强求,转而回到原本属于他的一尺三分地,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吐纳恢复。

    负剑少年的吐纳之法,来历久远,并且神妙非常,若非如此,先前在帮助那位海外姑娘清除沾染体内的恶气时,负剑少年也就不太可能坚持得下来。毕竟镇狱大剑虽然对于恶气有着天生的克制作用,但毕竟也是一件王道圣器,剑意之厚重,匪夷所思,而作为中间介体的负剑少年,就会因此需要承担起很大的压力,才能一点一点将那位海外姑娘体内的恶气,尽数吸纳然后驱除。

    只是做出了最大贡献的负剑少年,如今却已经被那位海外姑娘颇有些小肚鸡肠地记恨在了心里。

    化龙湖边,忽然就重新变得安静了下来。

    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已经瞧见了湖水中只露出一颗脑袋的顾绯衣,知晓此间机缘造化大抵是已经有了最终的归属,便不曾再动过抢夺也或分一杯羹的心思。毕竟湖中女子虽然较之先前相见的时候,在样貌的方面已经有所不同,但蒂娜却也依然认出了这位女子便是开阳圣地那位凶名赫赫的麟女顾绯衣,再加上方才那个与她说话的负剑少年,一身气息实在是过分厚重,尤其十二桥境巅峰的修为境界也让她自认远有不及,以及旁边虽然只有命桥境,但却拜师在杨丘夕门下的云泽,就让蒂娜根本不敢再开口提出一些过分要求。

    但最重要的还是语言不通,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泫然欲泣。

    小狐狸眼角瞥见,略作沉思之后,便回头望了一眼席秋阳所在的方向。只是当小狐狸回头看去的时候,却发现席秋阳早就已经没了踪影,大抵能够猜到其去向的小狐狸,也就不再过多理会,转而重新趴卧下来,对着水面继续出神发呆。

    ...

    古代妖城,腥光乱窜。

    席秋阳顶着迎面而来的寒流罡风,一路踏空而行,去而复还,重新出现在大墓上空。只是低头看去之时,那条被古代大妖一剑劈出的巨大沟壑之中,已经阴雾缭绕,变成了一副森然狰狞的模样。尤其那具悬在古代妖城妖殿门前巨大石柱上的尸体,一颗眼球绽放出万丈腥光,就让整座天穹都被染成了一副滴血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怖瘆人。

    席秋阳目光扫过古代妖城,没有见到什么较之先前有所不同的地方,便在略微迟疑之后,身形缓缓下降,低头看向那座用以看守古代妖城的大墓。

    镇墓兽依然矗立在原地,稳如磐石,不曾有过分毫变化。而更在镇墓兽之后的那座老藤台,也是一如既往安安稳稳留在原地,只是此间再看,那座老藤台的根部所在之处,已经凭空多出了一道十分明显的伤口,深入半寸有余,周遭浮现出龟裂痕迹,而伤口之中也分明带有一点残存的灼烫气息,源自于那位名叫罗德里克的海外人手中的龙枪。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席秋阳眯起眼睛,目光扫过老藤台后方的棺椁,灵翠长明玉虽然还在,但却已经不见棺中女子的踪迹。

    阴雾森森,悄然流动。

    不知何时,原本周遭空无一物的老藤台上,忽然多出了一条鳞片紧密漆黑的大蛇,碗口粗细,身躯缠绕在老藤台上,脖颈下挂,昂起头颅,冲着远在高空之上的席秋阳吐着蛇信,嘶嘶有声,像是在警告席秋阳,不许靠近。

    而自始至终,席秋阳都不曾发现这条黑蛇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老藤台下方便是古代妖城一角,但却看不出老藤台的跟脚究竟是什么。

    席秋阳不敢莽撞,略有些忌惮,已经大致知晓这座古代妖城和妖城上方的大墓,在他们逃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不再继续多做停留,以免那位已经活了过来的女子在察觉之后,会忽然杀出这座古代妖城,平添繁琐。

    只是方才退出不足百丈,席秋阳就忽然在眼角处瞥见了两具尸体,一前一后,相隔不过十数丈左右的距离,分明是先后毙命于此间。尤其那位名为罗德里克的老人,就连手中龙枪都已经被恶气污染,整体腐朽成破破烂烂锈迹斑斑的模样,全身金光灿灿的盔甲,已经大半碎裂,尤其心窝处一个碗口大小前后通透的窟窿还在流淌黑血,所有内脏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胸腹之中空空荡荡的躯壳骨架,极有可能就是那条缠绕在老藤台上的黑蛇所为。

    而另一边,则是那位名为莉娜的海外姑娘。

    与罗德里克死状相仿。

    饶是席秋阳,也觉得一阵脊背生寒,暗叹于那条黑蛇的手段着实残忍,定要将人脏腑掏空,以至于就连那位名为罗德里克的老人,都不幸惨死与此间。

    并且还是已经远远脱离了阴雾笼罩的范围。

    风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席秋阳浑身毛发耸立,下意识抬起左手向着身后拍出一片阴阳神光的匹练,跟着便就听闻轰鸣一声,气浪滚滚,四面席卷而出,将整座大地都凭空削去了一丈有余,只在席秋阳身后才勉强保留住一片高地。而在对过,那条本该缠绕在老藤台上的黑蛇,则是身躯盘绕在一棵通体焦黑仿佛受过雷劈一般的枯树上,身体下挂,口中蛇信吞吐不定,嘶嘶有声,遍体细密鳞片坚固无比,泛着黝黑犹如金属一般的光泽,一双竖瞳,杀机阴森,凶残险恶。

    席秋阳左手五指轻轻弯曲,舒展,再弯曲,再舒展。

    因为碰撞导致的麻痛感,方才终于散去了一些。

    饶是席秋阳,也不免暗自庆幸自己动用的是左手,而并非以化生泥捏成的右手,毕竟相较于左手而言,这并非真正血肉的右手,无论是在实力还是强度上,都要远远弱于自己的左臂。而一旦被这黑蛇有机可趁,席秋阳也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转身离开。

    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席秋阳眼神微沉,脚下缓缓浮空,周身也开始浮现出自身异象。先是白雾蒸腾,随后烟霞散彩,以日月摇光之下显现出千川飘渺,万河奔腾之象。千川飘渺,远山凝翠叠青螺,万河奔腾,九曲长河万里沙。千株老柏扎根生长,万节修篁耸入高天。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奇花布锦绽放霞辉万丈,瑶草喷香摇晃水雾袅袅。仙鹤长唳鸣声高亢,凤凰翱翔扶摇九天。仙鹤长唳,辉金耀碧满湖间,凤凰翱翔,百鸟展翅紧相随。真真是仙域临凡,假假是谪仙出尘。

    八百里仙域浩渺,谪仙人俯瞰人间。

    下挂在焦黑树枝上的黑蛇,嘶声忽然变得格外刺耳。

    许是察觉到席秋阳不太容易对付,虽然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但却远远强于先前去而复返的几人,黑蛇竖瞳扩张收缩,只略作迟疑,便立刻转身游下焦黑枯树,消失在一座斜坡背后。

    席秋阳依然不敢存有分毫大意,身形缓缓倒退,直至退出了百里之外,方才终于收敛了周身异象,转身迅速离开。

    古代妖城中。

    龙首被斩之处,那位古代侍女依然娴静坐于崖岸之上,一双玉足,轻轻落入浩荡奔腾于斩龙沟壑的龙血之中,像是喜欢玩水的谁家姑娘,一边轻声温柔哼唱着悠悠然的曲儿,一边抬起脚掌,望着色泽沉重的恶气龙血,由自脚尖缓缓滴落。

    白皙脚腕上,两只金环轻轻作响。

    古代侍女浅笑嫣然,身旁忽然浮现出一团黑雾,继而凝练化作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蛇,格外亲昵顺着古代侍女纤细的手臂一路攀附其上,随后缠绕在侍女腰身,继续向下,直至靠近了侍女脚腕之处,才终于不声不响无声无息重新变作一只金色圆环,套在这位古代侍女的脚腕上。

    温柔哼唱的小曲儿忽然一顿,继而响起一声温柔的笑声。

    古代侍女收回湿漉漉沾满了恶气龙血的脚掌,嘿咻一声,双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然后抬起臻首望向席秋阳离开的方向,浅笑莹莹,顾盼流兮,许久才终于收回目光,开始动手轻解罗裳,直至不着寸缕之后,方才终于弯腰拾起三只金色圆环,压住了自身衣物,随后便来到崖岸边缘,动作轻柔,一跃跳入了斩龙渊中奔腾浩荡的恶气龙血,血花四溅,却又很快就被后续而至的血浪,连同古代侍女一起吞没下去。

    一条血河,以古代妖城斩龙之处作为源头,崩腾浩荡流淌出去,蜿蜒于群山之间,圈地为王。

    而在血流之中,胴、体白皙的古代侍女,则是犹似一尾白鲤,欢快游弋,随波逐流。

    ...

    已经出神发呆了许久的云泽,忽然皱起眉头,苦苦思索了半晌之后,似乎仍是不能想到其中答案究竟如何,便转头向着小狐狸问道:

    “咱们究竟是人,还是鬼?”

    不知云泽如何就会忽然想出这个问题的小狐狸,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碍于不太愿意让更多人知晓它并非凡兽的真相,便不曾开口回答,只是眼神变得格外古怪。

    云泽抿了抿嘴巴,不曾介意这些,愁眉不展,继续开口说道:

    “我是说,如果咱们其实不是人,或者说,咱们其实不是活物,而是已经死了,但却依然不自知,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还活着,所以才会将咱们如今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定义为阳间,将咱们如今的状态定义为活着,而一旦脱离了这个状态,就定义为死亡,而死后的去处,则是定义为阴间。”

    “可如果咱们死了之后,也依然以为自己还活着呢?毕竟就只是换了一个不同的地方继续存在,也换了一个不同的世界继续存在,但其他的所有一切都没有发生太多改变。就像我如果不幸身死,会不会就是去往阴间出生?而在阴间死了之后,又会不会在阳间出生?然后就自以为自己所处的状态就是活着,而将一种与之相悖的存在状态当作阴鬼邪祟。所以,会不会其实我们都是阴鬼邪祟,这个世界其实也该是阴间才对,而那些阴鬼邪祟理应所在的世界才是阳间,它们才是真正活着的生灵?那么,它们会不会认为自己才是活着的生灵,它们存在的世界才是真正的阳间,而将我们当做阴鬼邪祟,将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当做阴间?”

    “而如果阴阳两间的定义可以如此模糊,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当做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本就存在的?它们是不是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死,所有的一切事和物,都将会在我死去的那天就彻底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云泽一口气说了很多。

    但只有最后的那个问题,才是直指内心本我真我。

    小狐狸没太听明白,却也已经大概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只是不曾开口回答罢了。

    本我真我究竟是何种模样,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而在说过之后,云泽就直接沉默下来,似乎也没有想过能够从小狐狸那里得到问题的答案,只是继续对着湖面出神发呆。

    同样听得清楚的负剑少年,神情古怪。

    听不懂这些话的海外姑娘,满脸狐疑。

    直至许久之后,似乎已经有了问题答案的云泽,才终于格外轻松地吐了一口浊气出来,然后便在轻轻咧嘴一笑之后,就直接起身去往之前遇到了那位海外姑娘的山上空地,继续练拳练剑,砥砺自身心性心境。

    天地之间有清风,不远万里,吹过千山万水而来。

    脚步轻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