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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年关将至(中)

    在已经年关将至的这一天,北城南域,忽然来了穿着十分朴素的一家三口。

    从看起来就是老实木讷模样的中年汉子,到年纪虽然已经不小,却风韵犹存的妇人,再到年纪虽小,但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尤其胸脯饱满,屁股挺翘,很显然是继承了妇人一身之优良的少女,全部都是棉衣麻履,且一身风尘仆仆,以至于就连风韵犹存的妇人与亭亭玉立的少女,都已经快要没个人样,从头到脚就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而在这一家三口之中,又一中年汉子为最,极为朴素的棉衣已经破破烂烂,很多地方都已经漏了棉花,尤其其中一些完全破损的地方,还带着些许已经干涸的血迹,显然是这一路走来并非平平安安。

    眼瞧着周围的景色从低矮瓦舍,逐渐变成高楼大厦,名为谢安儿的少女眨了眨一双杏眼,目光怯怯却又格外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钢筋水泥的丛林,同时也忍不住抽了抽已经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学着汉子与妇人的模样,将双手交叉揣入十分紧实的袖口之中。可手是不冷了,但脚却在外面冻着呢,少女面露痛苦之色,却也依然死死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汉子愁眉不展,妇人叫苦连天。

    当初木河镇惨遭恶气侵蚀之后,虽然是有顾绯衣慷慨相赠的三张符箓,得以侥幸逃离,但木河镇后来又变成了什么模样,杏眼少女一家三口也曾在逃离之后偷偷返回看了一眼。

    只看一眼,就至今也依然觉得后怕不已。

    原本好好的一座小镇,如今却变成了鬼物横行之所,一具又一具尸体皮肉腐烂,摇摇晃晃行走在废墟之间,便哪怕只是远远见到,可从未真正见过这般景象的一家三口,也着实是被下破了胆子,一边暗自庆幸自己一家选择了相信那位头生双角的少女,一边设想如果自己几人没有选择相信,而是依然留在木河镇中,最终又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

    不约而同的,从老实木讷的汉子,到风韵犹存的妇人,再到亭亭玉立的少女,都是激灵灵一个寒颤。

    而也是在从那之后,这一家三口就踏上了北行前往北城的漫长路途,主要还是那老实木讷的汉子说什么都要报答当时那位仙人姑娘的大恩大德,又从自家姑娘嘴里听说了,那位看似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口中曾经提到过北城二字,方才会难得强硬了一番,不顾妇人发火,执意要跋山涉水,前往北城寻找那位仙人姑娘,以便能够当面感谢救命之恩。只是老实汉子一家三口,在离开木河镇后,先是跋山涉水返回木河镇,后又跋山涉水前往北城所在,其间路程,就变得十分遥远,方才会在如今已经临近年关之时,进入北城南域的地界之中。

    这一路上的艰辛苦楚,不足与外人道哉。

    便莫说是皮肤娇嫩的少女与妇人,就连习惯了上山下山的汉子,脚底也都已经被磨得老茧脱落,鲜血淋漓,妇人也就更加不堪,尤其因为麻履并不如何保暖的缘故,就还满是冻疮,流出的鲜血甚至已经将妇人的脚掌与鞋子粘在一起,每一步落下,都是钻心的疼痛。也正因此,风韵犹存的妇人这一路上也不知道已经哭了多少次,而汉子每次听闻妇人哭声,也都会心疼不已。只是既然已经决定好了要当面致谢,就一定要说到做到,便哪怕心疼妇人不堪重负,汉子也始终咬紧了牙关,不曾说过一次“算了”。

    只有名为谢安儿的婷婷少女,相较于妇人和汉子而言,可以轻松一些。

    还是得幸于景博文当时随手相赠的一部修行经法。

    尽管少女天赋并不如何,再加上一家三口实在囊中羞涩,少女的修行之路,也就颇多坎坷,所有能够舍弃的地方细节,就全部咬牙舍弃,而只依靠一番毅力,才终于在这一路走来逐渐有了一些起色,成功步入九品凡人境。可即便如此,少女双脚脚踝之处,也已经同样满布冻疮,只是还没落到与妇人一般的凄凉下场。

    而也正是因此,少女才会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咬紧牙关,将面上痛苦之色收敛起来,一边在心里想着那位实在俊秀的公子哥,一边继续装出兴致勃勃的模样,左看右看,对于这座钢筋水泥的丛林充满了无限的好奇。

    大雪蒙蒙。

    路人来往纷纷,全都下意识裹紧了自己身上厚实的冬装,花花绿绿,色彩纷呈,与少女一家三口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位面相不太亲善的年迈妇人,在很远的地方就已经开始靠边行走,躲闪着满身风尘仆仆的一家三口,脸上也写满了嫌弃,更在相互交错而过之时,毫不客气嘟哝一声:

    “哪儿来的土包子!”

    妇人本就疼痛难忍,闻言之后,起初时还有些不太明白,直到少女怯怯说了一句“就是泥腿子”之后,脸色便当即一沉,就要上前理论。

    毕竟自家姑娘如今也已经不再只是凡人了,而是可以高高在上的仙人,尽管如今修为境界还很低,只能算是刚刚在修行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但毕竟也是踩在了修行路上不是?又岂是普普通通一个殷实人家的老太婆可以随随便便张嘴就骂的?

    但最终还是被老实汉子伸手拉住。

    “咱们刚来北城,还是老实本分点儿的好。”

    老实汉子轻轻摇头,转身四面打量,眉关紧蹙。

    “我曾经听小镇东边的那些人说过,像是北城南城这种地方,有很多从俗世遗留下来的高楼,其实根本没人住,就那么摆在那里,大门敞开,随随便便就能直接拎着自己的东西住进去,也没人会多说什么。最多就是一些被附近邻居当成杂物间的地方,不能住人,但如果实在没得选的话,就跟邻居说一声,也能暂且容身。”

    老实汉子抽了下鼻子,忽然咧嘴一笑,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排排高楼,回头看向妇人与少女开口笑道:

    “咱们去那儿看看,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住的地方。”

    妇人和少女依言抬头看去,轻轻点头。

    只是方才走出没几步,妇人肚子里就忽然咕噜咕噜一阵作响。

    妇人脸不红心不跳,这一路以来已经习以为常,双手交叉揣在袖口当中,先是抬起手臂用棉衣衣袖用力擦了擦脸上的灰尘,露出隐藏在其下略有些发黄的肤色,避免再被人用那种眼神去看,也避免再被人说是“土包子”,随后就不声不响放下手臂,用力压紧了自己的肚子。

    走在最前面的汉子也只能暂且当作没听见,只是目光已经忍不住望向不远处人来人往,占据了足足两条街道的菜市,一边看着一个又一个菜摊上,哪怕已经到了临近年关之际,也依然玲琅满目的各种蔬菜果肉,一边想着怎么才能弄点儿钱来,还是等到夜里菜市散去之后,再偷偷摸摸去这里面挑一些勉强还能吃的东西先行填饱了肚子,之后再考虑其他。

    老实汉子忽然眼圈儿一红,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

    总觉得有些愧对了她们母女二人。

    较之还在木河镇时,已经被饿得也是被累得清瘦了许多的妇人瞧见之后,立刻脸色一沉,露出了木河镇陋巷妇人们大多都会的泼辣模样。

    “哭哭哭,就知道哭,比娘们儿还娘们儿,老娘当初怎么就瞎眼选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裤裆里白长了那么一个挺大的玩意儿!一把子牛力气就到了夜里对付老娘最管用!但凡你能把力气往别的地方使一使...”

    妇人话音忽然一顿。

    自家事,当然还是自家人最清楚。

    木河镇注定会有如此一劫,就算汉子真的使足了一身的牛力气,也未必就能落到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地步。

    妇人只能冷哼一声。

    杏眼少女听的面红耳赤。

    可那老实汉子却是抹了把眼泪,扭过头来冲着妇人憨憨一笑。

    妇人十分娇媚地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

    “死样儿!”

    ...

    东海度朔山。

    算上那许多鬼仆,云府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哪怕少的那人其实在云府之中享有很高的地位,也依然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突兀。尤其云府众多鬼仆,鲜少会有长情之辈,也便是说,哪怕在往日里与那位仁哥儿走得很近的一些鬼仆,在如今仁哥儿被云老爷子丢去了鬼狱之后,也依然不会因此就觉得有什么不开心,反而依能每日自行其是,在做过了手头上的事情之后,就聚在一起小赌怡情。

    山上生活本就枯燥,只有这有且仅有的一种乐子。

    但这些鬼仆真正赌的东西却是刀子。

    一刀下去,皮开肉绽,不见鲜血流淌,只有鬼烟阵阵。

    木灵儿手里端着一只木盆,里面装满了清水,木盆边缘还搭着一条干净毛巾。途径那些正聚在一起大呼小叫的鬼仆附近时,其中两人瞥见了木灵儿,对视一眼,立刻就凑上前来,想要拉着木灵儿一起小赌一番。只是木灵儿并不领情,也并不愿意,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就让那心怀不轨的两只小鬼,再也不敢多说其他,只得悻悻然返回众鬼之间,继续吆五喝六。

    木灵儿在云府的身份地位很低,但却并不意味着她的修为境界就很差,恰恰相反的,看似人畜无害的木灵儿,倘若只论修为境界与实力手段的话,其实名列前茅。而也正是因此,才很少会有胆大包天的云府鬼仆胆敢冒犯于她。

    至于方才那两只小鬼,大抵是一时兴起,才会以下犯上。

    木灵儿不曾多想,端着木盆清水,转身回去宁心院中,继续日复一日的清理打扫,不会让屋中陈设留下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灰尘,以防自家那位泽哥儿,会不声不响忽然返回山上,见到屋中灰尘满布的样子觉得不开心。

    尤其如今已经临近年关,木灵儿的清理打扫,也就变得更加仔细谨慎,总是设想着自家那位泽哥儿,有朝一日也能在山上过个年,到时候,自己就给他包一个大大的红包当作压岁钱,趁着泽哥儿夜里睡觉的时候藏到他的枕头底下,还要故意露出一个角来才行,以免等到第二日起床之后,泽哥儿会没办法发现那个大红包。

    按照岁数来论的话,包个红包其实并不过分。

    木灵儿一边想着泽哥儿在收到红包之后,究竟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一边满脸傻笑。直到雪姬出现在门口,瞧见木灵儿这幅模样之后,就知道她又在多想那些几乎没有什么可能的事,毕竟云老爷子并不怎么待见泽哥儿,过年又大多都是图个喜庆,就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可能,会在过年之间,在家里见到泽哥儿,便伸手敲了敲房门,毫不客气打断了木灵儿深陷其中的臆想。

    “陶老爷子有事叫你。”

    说完之后,雪姬就转身离开。

    方才回神的木灵儿闻言之后,神情有些古怪,想不出这位与它们这些只是仆人的鬼怪略有不同的陶老爷子,怎么会忽然有事要找自己。但陶老爷子毕竟也是陶老爷子,木灵儿不敢大意,便立刻丢下毛巾,放下袖管,动身前往陶老爷子的独院。

    经过半年前自家泽哥儿一场无法自控的大闹之后,陶老爷子的独院已经重新翻新,比起以往的时候没什么不同,只是要在边缘角落的地方,多出了一个水池。

    水池里有一座陶老爷子由自后山某处特意弄来的,沾染了浓郁恶气的漆黑顽石,被陶老爷子亲自动手削成了后面鬼山的模样,摆在水池当中。而在这袖珍鬼山之上,则是摆放着早在半年之前,泽哥儿与仁哥儿一起前往后山找来的宝药太岁,一件紫金太岁,一件翠羽太岁,因为表面满布着十分粘稠的粘液,就不会出现积雪的情况,而两件太岁一呼一吸之间,吞噬池水再吐出,呼水之时皮肤褶皱如鸡皮,吸水之时又如饱满玉石,较之半年前,呼吸的幅度已经变得更加明显了一些。

    只是因为当时的泽哥儿还未能够开辟气府,实在没办法将宝药太岁带下山去,便暂且留在了山上宁心院中,直到后来陶老爷子得知此事,才终于布下这么一处袖珍鬼山,又以灵纹阵法为根基,将水池连接山中龙脉,方才能够造就出这么一座方圆丈许的恶土险地,用以继续栽养宝药太岁,不仅能够避免药力流失,更可以继续沉淀太岁药力,以便日后泽哥儿需要之时,能够起到更大的作用。

    陶老爷子正在凉亭喝茶,见到木灵儿之后,并未搁下手中茶碗,只是对着那座袖珍恶土轻轻抬了抬下巴。

    “搬去泽儿的院子之后,十日之内,每日一滴心头血,滴在那件紫金太岁上。”

    陶老爷子言简意赅,说完之后,就继续喝茶。

    木灵儿有些诧异,想不通其中关节,但也只能乖乖点头应是,双掌一合,独院中的草木便就立刻疯长起来,草叶如同剑刃一般锋利坚韧,将那座袖珍恶土水池连同地下三尺之内,都一并掘了起来,哗啦啦掉下大块的泥土落入深坑之中。

    而在随后,木灵儿便就乖乖施了一个万福,带着那座袖珍恶土返回宁心院。

    只是相较于陶老爷子的独院,宁心院就显得太小了一些,方圆丈许的袖珍恶土依然摆放其中,就会占去院子里相当大的一片空间。木灵儿愁眉不展,却也不敢犹豫太久,便只能暂且在院子中心掘出了一座深坑,将那丈许方圆的袖珍恶土先行置于其中,随后便就任凭那些随同自己一起延伸而来的草木缓缓缩回,重新变作原本该有的模样。

    随后,木灵儿便就开始着手清理院子里的狼藉,顺便手指如柳条随风一般,灵巧而动,掌控宁心院中为数不多的花花草草茂盛生长,开花结果,继而延伸而来,在那袖珍恶土周遭落下许多花种,随后生根发芽,既能填充空隙,也能装点水池。

    做过了这些之后,木灵儿四下环顾,才终于觉得满意了一些。

    便缓步上前,依着陶老爷子先前的吩咐,张嘴咬破指尖,逼出了一滴颜色鲜艳的心头血,落在了那件紫金太岁的头顶上。

    绿华绽放,草木芬芳。

    紫金太岁迅速膨胀收缩,紫金颜色染上绿意之后,非但未曾变得驳杂不堪,反而更加纯粹通透,甚至就连其上脉络也在迅速变得更加粗壮清晰。只是木灵儿的这一滴心头血,却并非紫金太岁轻易就能全部吸收,便依然可以见到那一滴绿华浓郁的鲜血,依然停留在紫金太岁的头顶上,并未摊开,依然保持着圆滚滚的模样,以无比缓慢的速度,向着紫金太岁的内部缓缓渗透。

    木灵儿长长呼出一口气,因为损失了一滴心头血的缘故,神情之间有着掩饰不住的疲累。

    阴鬼邪祟的心头血,少之又少,便哪怕木灵儿因为自身较之其他阴鬼邪祟略有不同的缘故,就在还未进入圣道之前,就已经可以凝练心头血,却也统共只有十几滴。

    珍贵无比。

    损失一滴,自然损伤严重。

    可即便如此,木灵儿也在察觉到眼前这件紫金太岁的一身药力,因为自己一滴心头血就变得更加纯粹浓郁了许多之后,脸上就忽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意,蹦蹦跳跳转身回去屋中,一边想着自家泽哥儿下次回来的时候,又会带来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一边继续擦拭桌椅案几。

    小姑娘的心情,比起这场覆盖了千山万水的鹅毛大雪,还要更美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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