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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鬼狱黄水

    古言:上有九天,下有九泉。

    九天者,一为中天,二为羡天,三为从天,四为更天,五为睟天,六为廓天,七为减天,八为沉天,九为成天。此九天者,层层而高,上及九斗,九斗之外,是为天关。

    九泉者,亦作九狱,一曰酆泉号令之狱,二曰重泉斩馘之狱,三曰黄泉追鬼之狱,四曰寒泉毒害之狱,五曰阴泉寒夜之狱,六曰幽泉煞伐之狱,七曰下泉长夜之狱,八曰苦泉屠戮之狱,九曰凕泉考焚之狱。此九狱九泉者,层层而深,下及九幽,九幽之下,鬼死还阳。

    九天九泉,九阳九阴,阴阳循环,往复常存,是为道之所在也。

    ...

    背靠之处,一座黑色山崖,拔地而起,笔挺耸入铅云,上不见其极,而下则有滚滚黄水流淌,不知源在何方,不知去往何处,浪花翻腾阵阵,拍打着水面如同尖锥耸立的漆黑礁石,带起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悄然回荡在阴风阵阵之中,混杂着远处如泣如诉的哀鸣啜泣,与偶尔撞在山崖上回荡开来,潜于阴风之中的刺耳尖叫。

    鬼狱。

    血淋淋两个大字,流淌鲜血,回卷阴雾,烙印在一座已经破裂的石碑上。石碑扎根于黄水岸边,本身便就歪歪斜斜,并不规整,与其说是一块石碑,反倒更像一块无人理会的顽石,其上字体也是歪歪扭扭,像极了蒙学孩童初次学字之时艰难书写的模样。

    而在石碑一旁,只剩一条左手的云鸿仁正盘坐于此,身后浮现出迷蒙蒙一片大海无量之象,只是相较于半年前云泽所见那次,深海之中巨大无比的阴影要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轮廓浩瀚,隐约可见像是某种生物,偶尔张开血盆大口,吞吐海水,与其口鼻之间隐现黑龙之象,不声不响翻转出没,会随同其自身的呼吸吐纳之数一般进行。

    玄玉长剑横陈膝上,剑刃上浮动着一串漆黑如墨的血珠,圆滚滚,颤悠悠,在玄玉长剑寸许来宽的剑身上不断晃动,许久才会飘起一缕黑烟,被云鸿仁以口鼻吸纳进入体内,再随同呼吸吐纳之数不断出没。只是每一次出没过后,这些带有浓重鬼气的黑烟,就会变得浅淡一分,直至再也没有丝毫鬼气暗存,玄玉长剑上浮动的那些鬼血血珠,才会再一次飘出一缕黑烟。

    循环往复,不断如此。

    而每当其中一粒血珠中的鬼气全部都被吞吐干净之后,剩余的鬼血,就会悄无声息没入长剑之中。

    直至剑身上再无半点儿血迹。

    云鸿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手势,将一身浮动不安阴森寒冷的鬼气尽都压制下来,却也依然未曾睁开双眼,反而还在暗自体悟上次来到鬼狱之时,得到的那部灵决古经。

    鬼修同人修。

    云鸿仁一身鬼气凛凛,面庞上狰狞疤痕也更多两道,不似活人。

    不久之后,黄水上游,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鸿仁方才睁开双眼,压制下只差些许就要再度突破的气机,睁眼看向最终驻足在其身旁的那位碎发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宽松练功服,其中一只眼睛已经消失不见,用了一块蓝玉打磨而成的镜片压住一块儿破布作为代替。破布掩盖了女子半张脸,而在破布下方,则是隐隐约约能够见到有着烧伤之后留下的狰狞痕迹。

    “又快突破了?”

    女子在云鸿仁身边坐下,靠在那块书有血淋淋“鬼狱”两个大字的石碑上,抬手拧了拧那块代替了眼睛的蓝玉镜片,以确认镜片不会轻易掉落。

    云鸿仁默不作声,目光望向这片荒凉土地的远处。

    阴雾笼罩之间,一双又一双充满了阴狠恶毒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边,随时都在等待云鸿仁稍有懈怠,就会立刻冲杀而来,将其生吞活剥,再摧毁那座用以镇压鬼狱的石碑,横渡黄水,攀上悬崖,离开这没日没夜都会给它们带来无尽痛苦的死地。

    铅云厚重,闷雷滚滚。

    一道道苍白雷弧跳跃出没在铅云之中,好似随时都有可能跃出铅云束缚,实际上也正是如此。而一旦这些苍白颜色的雷弧脱离了铅云束缚,也就意味着必定会有一只阴鬼邪祟惨遭牵连。

    倘若能够看得住,那就能够活下来。

    可若一旦扛不住,便就立刻魂飞魄散,自此消失。

    鬼怪狰狞难看。

    人族,妖族,兽类,甚至还有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各种种族,只是这些种族的来历,却并非云鸿仁能够知晓,便哪怕他会一直锲而不舍地追问,最终能够得到的,也不过就是惨遭鬼狱真正意义上的狱卒狱吏一番暴打。尤其那些狱卒狱吏手中所持棍杖,乃是专程作为打鬼之用,直接伤害灵魄之身,一旦挨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刀劈斧凿般的痛苦深入灵魄,遍及全身,尤其活人一旦挨上,痛苦就还要更甚许多,如同被人拿刀劈开了眉心一般。便饶是云鸿仁已经吃过许多苦楚,也依然无法承受打魂杖,甚至最多不消三棍,就会彻底昏死过去。

    在这种地方一旦昏死过去,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云鸿仁甚至自从来到这里之后,除却在有人替班之时可以休息片刻之外,就再没有过丝毫放松。

    上一次就是因为一时疲惫松懈,才会被一只厉鬼生生撕下了手臂丢进嘴里,当作食物一般吞入腹中。

    身旁女子伸了个懒腰,曲线毕露。

    尽管女子并非活人,而是受命于负责看守鬼狱的阴鬼邪祟,腰间就挂有一条鬼怪莫近,活人惊惧的打魂杖,并且样貌也算不上极好,虽然还算能够看得过去,至少其尚且完好的半张脸依然可人,但其另外半张脸却已经算是彻底毁容,而一旦将那蓝玉镜片与其下破布摘掉之后,就能见到其真正模样之狰狞可怕,其实远在满脸疤痕的云鸿仁之上。

    但即便如此,云鸿仁也不曾对于女子有过任何偏见。

    并且也是云鸿仁在鬼狱之中为数不多能够说得上话的朋友之一。

    更是他的直属上司。

    包含此间在内的上游下游统计三千里之内,都是女子负责统辖的范围,不许任何被丢进了鬼狱之中的阴鬼邪祟越过黄水一线,更不许任何阴鬼邪祟爬上山崖,由自此间去往鬼门。

    尽管鬼门并非轻而易举就能通过,可一旦失职,除却一些正当理由之外,便如越狱之鬼修为境界远超此间身为狱吏的女子,也或某位强大鬼修途径此间,就立刻会被那位典狱长的强大鬼修按照规矩处置。或是就此沦为鬼狱之中众多恶鬼之一,或是直接丢出鬼狱。而一旦犯错极大,甚至不免会被这漫天雷霆直接轰砸成灰。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意味着女子再也没有任何可能继续担任狱吏之职。

    但女子究竟为何要担任如此一个风险极大的狱吏之职,而在如此风险之下,女子又能获得什么,以及鬼狱之外的阴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云鸿仁就全都一无所知。

    前两天方才又一次问过,可女子非但不说,还用手中打魂杖相威胁,警告云鸿仁从此以后都不许再问。尽管女子非是当真要以手中打魂杖殴打云鸿仁,却其此举,也着实让其恼了好半晌时间,乃甚于至今也犹有余怒。但真正主要的原因,其实还是当时女子身边另一位负责看守十里黄水边界的狱卒口中对他的称呼。

    区区阳鬼。

    并且满脸不屑。

    好生生的一个活人,却被叫做阳鬼。

    云鸿仁并不知晓“阳鬼”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也大致可以猜得到,那所谓“阳鬼”,很有可能就等同于活人口中所言的阴鬼一般。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称呼。

    云鸿仁胸膛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目光扫过身旁女子慵懒的模样,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好的脸色。

    “突破又能如何?最多也就找人替我半天时间罢了,你还能自己做主给我放个年假不成?”

    闻言之后,名义上是为视察,但却只是为了来找云鸿仁说话闲聊打发时间的狱吏女子,当即挑起眉头,嗤笑一声。

    “这地方可没有过年一说,更何况就连我这狱吏都没有年假,你们这些小小狱卒,更是想都别想。鬼狱就是鬼狱,目的也只是为了将这些一身罪孽馨竹难书的恶匪刑徒,视如死人一般关押在此,方才会被叫做鬼狱。也便是说,就算真有年假,你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只能窝在自己房间里面睡觉而已。”

    女子咧嘴一笑,忽然坐起身来,一只手拄在曲起的膝盖上,托着脸颊扭过头来看向云鸿仁,眼神之中带有明显深意,嘴角也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还是说,你是想去我的房间里睡觉?”

    云鸿仁翻了个白眼,随口说了一句“人鬼殊途”之后,便就起身将横陈膝上的玄玉长剑一手拖起,顺手挽了个剑花重新横于腰后,准备动身去往别的地方进行寻查,避免会有哪些阴鬼邪祟想要偷偷摸摸横渡黄水边界,逃出鬼狱。

    鬼狱之中戒律规矩格外森严,倘若真要在云鸿仁负责的十里黄水边界之间出了问题,不光是那掌有三千里黄水边界的狱吏女子会遭受牵连,云鸿仁自己也肯定免不了一番责罚。尽管因为云鸿仁并非阴界鬼祟,就哪怕闹出再大的问题,出现再大的失误,都不会有丧命的危险,却也肯定会落到一个生不如死的地步,以至于从此往后都无法脱离鬼狱,直至寿终之前,都需要日日承受打魂之苦,甚至寿终之后,也会被直接当做刑徒丢入鬼狱之中,彻底成为这些阴鬼邪祟中的一员。

    这些事,还是上次云鸿仁因为私自下山,被抓到之后丢来鬼狱之前,云温章暗中告知的,主要也是为了能让云鸿仁知晓其中轻重缓急,万不可轻心大意。

    可即便云温章曾经苦口婆心,云鸿仁也依然丢了一条手臂。

    而那只将他手臂当作食物一般直接吞入腹中的妖族恶鬼,如今也就在不远处正虎视眈眈,却其模样实要比云鸿仁更加凄惨许多,半个身子都已经消失不见,甚至就连剩下的另外半边身子也已经皮肉枯萎,浑身上下布满了打魂杖留下的痕迹,并且一身鬼气也都所剩无几,沦为了此间十里之内的最底层。而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在当初云鸿仁被其吃掉一条手臂之后,险些就要死在黄水边界,被这位狱吏女子发现之后,就立刻含怒出手,将其打成了这幅可怜模样,更将一身修为境界也打散大半,就导致这只原本十里之内修为最强的妖族恶鬼,变得只能瑟缩在角落之中,再也没有了曾经的耀武扬威。

    云鸿仁视若无睹,一边寻查十里之内黄水边界,一边暗自计算着自己还有多久才能离开鬼狱,又一边想着自家那位泽哥儿,如今是否还在人间,又或是已经到了阴间。

    狱吏女子亦步亦趋跟了上来,背负双手,斜眼看向那只因为惧怕女子,就下意识缩紧了身体瑟瑟发抖的妖族恶鬼,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腰间一条暗红颜色,长不过一尺左右的打魂杖,晃悠晃悠,悠哉悠哉。

    ...

    月光清晖洒落海面,也似银霜满地。

    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着岸边,晃动小船悠悠。

    船家老人缓缓收起撑船用的竹竿,拿在手里轻轻一晃,便就化成一片稀疏的翠绿荧光,点点飘散。

    老人看了眼船里还在安然熟睡的云泽与小狐狸,又略微抬头,透过宽大斗笠的边缘看向近在眼前的高山。月光清晖落下一片阴影,依然遮住了船家老人的面孔,让人无法瞧见其真容。

    许久之后,船家老人才默不作声收回目光,转身下船,行走在浪花阵阵的海面上,如履平地。

    海雾依然浓密,直至老人背影消失在其中,才终于慢慢散开。

    而在海雾消散之后没过多久,已经昏睡了半路的云泽与小狐狸,就立刻眼皮一动,清醒过来。只是不同于云泽,小狐狸在清醒之后就立刻翻身而起,幽冷双瞳精光连连,先是看了眼已经熄灭的船头长明灯,而后又立刻转身直奔船尾,却是再也瞧不见那位船家老人的踪影,只有茫茫无际的海面。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缓缓起身。

    四面望过之后,确定了此间已经在度朔山下,云泽略微沉默片刻,便就依着睡着之前,那位船家老人的嘱咐,将先前来时路上所见的一切全都抛之脑后。

    “走吧,上山。”

    云泽叫了一声小狐狸。

    尽管犹自有些不太甘心,但小狐狸却也只能微微点头,身形一跃便就来到云泽肩膀上。

    比起前一次上山,这次要顺利许多。

    山路崎岖,羊肠小道,险峻非常,一如既往,但那种格外熟悉的烦闷感,却是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直到察觉到云泽心中困惑,已经消失了许久的云开才终于忽然开口,言说那种烦闷感其实是来源于他,并且额外解释了自己当初方才出现,就被云老爷子以一张黄符将其彻底镇压,方才会对其心怀恨意,就导致自身情绪影响了云泽,才会出现那种格外压抑的烦闷感。

    但在说过之后,云开就再次消失,无论云泽如何追问,为何云开先前说话时,会是这般的有气无力,都会如同泥牛入海一般,不见分毫回应。

    心中狐疑暗生,可既然云开不予回应,云泽也就只能暂且安拿下来,不再继续追问。

    上山之后,云府大门紧闭。

    子时已过,也该如此。

    云泽站在云府门前,眉关紧蹙,抿紧了嘴唇,几次抬手想要敲门,却又因为担心会因为敲门声响打扰道云老爷子休息,从而导致云老爷子对其感官更差,就每次都只能将手放下。

    主要也是不曾想到,这一路行来,竟会浪费这么多时间。

    而在往常,哪怕是清早起来从北城出发,傍晚时分也就已经到了云府,绝不会拖到四更丑时。

    颇为无奈的一叹之后,云泽终究还是又一次放下了抬起的手,在云府大门旁的角落里坐了下来。气府开辟之后,不惧严寒酷暑,便哪怕是在隆冬腊月之际,露天席地一夜也无妨,只是明明守在自家门前,却又入不得其中,个中感受,就实在是有些难以言书。

    直至片刻过后,云府大门的里面,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跟着,大门便就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

    因为察觉到活人生机的存在,方才会在夜里赶来开门查看情况的雪姬,在门缝后面瞧见了云泽模样,神情当即一愣,随后又瞧见了趴在云泽肩膀上的小狐狸,才终于多多少少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泽哥儿?”

    见到雪姬模样,原本还有些欣喜于不必露天席地的云泽,方才想起自己至今也还戴着那张人脸面具,便当即动手剥了下来,露出原本的模样。

    “是我。”

    眼见于此,雪姬眉关不留痕迹微微一簇,却也很快就掩饰下来,面上难得露出些许温柔笑意,将大门敞开,娉婷袅娜侧身施了一个万福。

    “恭迎哥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