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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利义

    这首颠倒诗,云泽其实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听人说起过,但却始终没听懂,也就只是当成一个笑话看过听过,一笑而过。可如今又有听闻,云泽就忽然知晓,大抵其中还另外有着怎样的深意,只是依然不能真正明白罢了。

    但无论这位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忽然吟出这首颠倒诗的深意究竟如何,云泽都并不怎么在意。

    世事无常,不如意十之**嘛。

    倘若当真能够事事如意,如今的世道,自己的处境,也就不会变成今日这番局面。

    两个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再继续多说其他,一路缓行。回到茶楼的时候,夜色更浓,已经快到亥时。茶楼依然灯火通明,因为高老先生此间并未在台上说书,台下的一众茶客,也就只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随意闲聊,算不上吵吵嚷嚷,但也闹闹哄哄,唯有鲜少的几人并未与旁人一起,而是各自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喝茶吃点心。

    瓜子果脯,林林总总算下来,每张桌上都有三五碟,一壶茶饮尽之时,也就吃得差不多了,不会浪费也或如何。

    左边角落里肤色黝黑的矮汉,中间胸有沟壑的美人儿,以及右边腰背佝偻的老人,都在最前排的固定位置上,乃是高老先生的亲自安排。也便是说,无论这三人来得早或晚,都不会有人胆敢抢占了他们的位置,这在这座不大的茶楼当中,也可以算是一条明文规矩,毕竟嵇阳牛鬼蛇神之流虽然为数众多,但其中真正能够拔尖的,修为境界与日常行径能被高老先生看得上眼的,也就只有这么几人罢了。至于其他的那些,无论如何不满,都只能往后靠。

    毕竟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位魔道巨擘。

    而也正是因此高玊高老先生的存在,这么多年以来,嵇阳这处无法之地,才能在被万夫所指的同时,一直安然无恙。

    表面上是姚家出了很大的力,但归根究底的真正原因,还是在于高老先生亲自出面制定出来的一条又一条规矩,以及其本身在嵇阳的人脉声望,才能让这些无法无天,并且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匪大盗乖乖听话,只在规矩之内做事。

    但其实所有规矩一旦总结起来,也就只有一句话罢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也正因此,白天时候的嵇阳,看起来才会十分平静,最多只是小有摩擦罢了,便如有人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忽然撞到了什么人,踩了谁的脚,或是随手丢出的垃圾,莫名其妙到了谁的脚底下,妨碍了人家正常走路。

    然后晚上的时候,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隔夜难眠。

    高老先生驻足在茶楼门前,与云泽简单说了这些,又顺便一一指过台下最前排的那三人。

    左边肤色黝黑的矮汉,真名史墨,虽然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却是个重义气的真正江湖人,并且说一不二,无论是答应了别人什么事,还是说要杀人一家老小,满门屠尽,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绝无虚言。

    中间衣着“窘迫”的美人,真名章萝,是个迎奸卖俏,修行采阳补阴之术的,最好勾搭不知情的青壮男子随她一起回去,吸干榨净了,就会留下轻装男子一口气,然后剥光了衣服趁着天还未亮就丢去大街上,但却是个很守规矩的,不会平白无故就杀人,如其所言,就是她所做的这些,其实算是一笔有来有往的交易,各取所需而已。

    右边腰背佝偻的老人,真名公山忌,是个杀人食肉,吃人脑浆的恶徒,却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才只能如此,并且平日里也是格外的控制自己,若非十分必要,也或自身情况到了紧要关头,就很少会主动杀人,并且即便要杀,也都是杀些穷凶极恶之辈,几乎从来不曾对无辜之人出手,更不会对来往于南北两城之间,途径嵇阳的凡人出手。

    前者后者,都是炼精化炁境的修为,只有那位衣着“窘迫”的美人稍差些许,乃是灵台境,看似有些上不得台面,但无论前者后者,也或那位美人,其实已经相当不差,一旦放在一些小地方,就是足够坐镇一方的强者,甚至若非声名狼藉,这三人,都可以随随便便找一个三流家族也或门派,做一个十分闲散的客卿长老,不但吃喝不愁,并且掌有大权。只可惜,前两者是看不上那所谓的三流家族也或门派的客卿长老,而后者,则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无奈被驱逐出门,饱经风霜多年,最终来到嵇阳才终于算是落稳了跟脚。

    都是实打实的顶尖人物。

    “在你看来,这些人的修为境界可能算不上很高,但那也只是因为你之前所接触到的层面,其实是远在寻常人之上的。可如果小兄弟能够在平日里多加注意一些,就同样可以发现,在你们学院当中就学的那些学员,其实也有三六九等之分。最顶尖的,自然就是如同小兄弟这一类的出彩人物,可在你等之下,还另外有着许多看似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他们的修为境界,在你们已经开始准备着手于十二桥境,也或灵台境,甚至炼精化炁境的时候,还依然停留在凡人九品境当中,苦苦挣扎。”

    因为看得出云泽的神情古怪,高老先生心思活络,就自然知晓云泽是在奇怪什么,轻轻一叹继续解释道:

    “所谓三六九等,三者位高而少,九者位微而多。也便是说,如同小兄弟你这般的人物,在这个世界上,终究只是极少数,而其他更多的,则是在小兄弟看来,似乎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毕竟这世上真正的三流势力,无论家族也或门派,族主也或掌门,都大多是为灵台修为,长老就还要更次一些,多为气府境到十二桥境。而一个家族也或门派,是否能够评得上三流行列之称,真正需要看的,也就只是家族门派当中,是否拥有一位炼精化炁境的修士而已。”

    高老先生忽然笑了起来。

    “炼精化炁境的修士,对于天底下的大多数人而言,可都已经算得上是十分绝顶的强者了。”

    云泽若有所悟,轻轻点头。

    高老先生抬头瞧了眼天色,大致判断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已经亥时了,便侧过身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带着云泽一起进入茶楼当中。

    台下众人,原本的闹闹哄哄,立刻安静了下来。

    但高老先生却并未丢下云泽直奔台上,而是不理其他,带着云泽一路走向那位真名公山忌的佝偻老人,站定之后,便立刻拱手弯腰,吓得老人立刻起身,连忙还礼。

    高老先生对此也有些无奈,起身之后,当即开门见山道:

    “公山兄,老夫接下来还有书要说,便烦请公山兄能够见谅,准许老夫将这位小兄弟暂且安排与你一桌。稍后,老夫便会让人再为两位各自送上一壶好茶,与其他瓜子果脯,并且这一桌的茶钱,老夫也会自掏腰包,当作赔礼道歉,还望公山兄莫要计较老夫的匆促安排,扰了公山兄清静。”

    这番话,高老先生是当众说出的,当即就引来一阵哗然。

    只是这阵哗然声,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堂中一众茶客,神情迥异,各自盯着皱眉站在那里貌似平平无奇的云泽,暗自猜测着这个年轻人的真是来历究竟如何,才能让这位高老先生,暂且放下茶楼说书之事,亲自前去迎接,更在来到之后,还专程为其向公山忌弯腰行礼。

    而早便已经见过云泽这幅模样一次的美人章萝,则是眸光炯炯,下意识腰身挺直,胸脯挺起,饶有兴致盯着云泽上下打量,任凭衣着“窘迫”之间沟壑毕露,猩红舌尖探出嘴角,着实诱人。

    公山忌面带意外之色,目光扫过云泽,未曾迟疑,当即爽快笑道:

    “高老先生不必如此,想也知,这位小兄弟是不告而来,就难免仓促,并且能让高老先生亲自前去迎接的,就必然会是老先生的贵客。老先生便尽管放心就是,我公山忌可以项上头颅作担保,确保这位小兄弟可以...安然无恙!”

    公山忌斜眼看向旁边的美人章萝,言语之间,别有深意。

    尽管未曾指名道姓,却也相差无多。

    衣着“窘迫”的美人章萝,闻言之后,当即掩唇一笑,一双媚眼形同弯月,尤其眼波漫漫,眼神勾人,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云泽同样瞥了章萝一眼,隐约记得,上一次留宿嵇阳之时,确实见过这位美人,只是当时并未出现过多牵扯,也便并不知晓其姓名。而如今再见,却也已经并非上次境况,便在已经知晓这位美人章萝并非何等百无禁忌之辈之后,微微点头,以作示意。

    毕竟也是高老先生亲自点过名说是可以看得入眼的,就极有可能也会在之后的宴席中出现。

    只是不知这位复姓公山的老人,与这位真名章萝的美人,究竟为何会显得有些针锋相对。

    高老先生忽然束音成线,传入云泽耳中:

    “老夫早先便与小兄弟说过,公山兄因为身体的原因,迫不得已,只能靠着杀人食肉,吃人脑浆过活,但其本身却并非甘愿如此,就虽然被人扣上了魔道中人的帽子,却也是会自我克制,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做出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也正因此,公山兄在嵇阳这处无法之地,其实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与很多人都合不来,其他人大多知晓公山兄究竟是个怎样的性情,就懒得理会,却唯独章萝不肯安分,经常对公山兄冷嘲热讽,并且以此为乐。一来二去之后,两人就彻底变成了冤家,也就只在老夫这里还能暂且安分片刻,而一旦离开茶楼,在外相见,虽然不会大打出手,却也难免相互讥讽争吵。”

    云泽回头看去,高老先生无奈苦笑。

    大抵知晓了情况之后,云泽便微微点头,不再过多理会这些,依言在佝偻老人公山忌的另一边坐下。而高老先生也在以眼神制止了还欲多说一些什么的章萝之后,就返回台上。

    一张桌子,上面摆着说书先生常用的物件,惊堂木,折扇,抹布,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

    惊堂木啪的一声,摔在桌面上。

    说的是之前没有说完的故事。

    高老先生功力不差,绘声绘色,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而至此间,茶楼大堂中这些茶客们也才知晓,故事里的那个小人物,其实才是真正为祸一方的,做尽了欺男霸女之事的毒瘤祸害,而那做出了杀人满门之事的人,则是附近某座一流门派当中,一位恰好下山历练途径其中,一身侠气的游侠儿。

    但在后来,高老先生话锋却又是一转,原来那位一身侠气的游侠儿,是存了私心看中了那个小人物的家财万贯,方才刻意抓了一位无辜乞丐在其面前,作势要打要杀,而那真正为祸一方的,做尽了欺男霸女只是的毒瘤祸害,真正欺的,乃是无赖之男,真正辱的,乃是蛇蝎恶妇,眼见于此,便心生不满,就立刻出手制止,却不想反而中计,导致自己身陷囹圄,得罪了那位所谓一身侠气的游侠儿,更最终牵连了自家老小,无一幸存。

    “是是非非,哪有什么非黑即白,非善即恶?”

    高老先生话音一落,手中惊堂木,啪的一声,又一次摔在了桌面上。

    “心有七面,善恶难辨。人有千面,忠奸,难现!”

    满堂喝彩如雷鸣。

    却唯独佝偻老人公山忌,别有深意看向旁桌美人。

    只是后者瞧在高老先生的面子上,懒得理会,便在冷笑一声之后,就继而将目光挪向了一旁正若有所思的云泽。

    高老先生的故事,确实是别有深意。

    但其中的别有深意,却还落不到云泽头顶上,也就在大致想通了这位从来不会劝人向善的高老先生,究竟为何会说出这样一个故事之后,摇头哂笑一声。忽然察觉到那位真名章萝的美人正眼波漫漫看了过来,便回头瞧了她一眼。

    美人儿展颜一笑,刻意将左手手肘拄在桌面上,手托香腮,另一只手环过胸前,手掌轻轻把握左手手肘,便将沟壑深邃挤压得更加明显了一些。

    眼波流媚,浅笑莹莹。

    佝偻老人忽然轻哼一声,抓了把瓜子搁在云泽面前。

    “天下修行之人,大多男俊女俏,这狐媚子虽然样貌出众,但也只是因为其自身修行了一种媚功而已,实际上平平无奇,没什么好看的。红粉骷髅罢了!”

    云泽眉头一挑,瞧见这位真名公山忌的佝偻老人似乎面有不愉之色,却也并未在意,摇头一笑的同时,也抓起了那把瓜子。

    “送上门来的,不看白不看,又不是我吃亏。”

    闻言之后,佝偻老人忽然扭过头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云泽,大抵是觉得云泽竟然能在章萝的媚功之下也依然不为所动,就着实觉得有些惊讶。但在随后,老人就咧嘴笑了起来,深以为然道:

    “有道理。”

    言罢,老人便径直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又将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肆无忌惮盯着那位衣着“窘迫”的美人胸前沟壑一阵猛看,口中还在啧啧有声,又略微仰起一些身形,大落落开口评价,这位美人的衣着如何,身材如何,皮肤又如何,更在随后言说自己曾经见过的谁谁谁,无论样貌衣着也好,身材皮肤也罢,都远非章萝可比,并且极力捧高那位不知是真有此人,还是老人随意虚构出来的姑娘,用以贬低眼前的这位美人儿。

    章萝咬牙切齿,迫不得已,只得将衣襟收拢起来。

    云泽轻轻一叹,苦笑摇头,对于那位真名章萝的美人倒是并没有什么想法,便在回头之后,自己倒了一碗茶,一饮而尽,瞧见高老先生已经走下台来,同时也开口叫住了已经喝干了最后一口茶水,正准备起身离开的矮汉史墨。

    佝偻老人暂且住口,已经猜到高老先生意欲如何,同时神情不善瞥了眼章萝,冷哼一声。

    眼见于此,高老先生也着实有些无奈,便只得开口打了个圆场,待得老人与美人终于暂且罢休之后,方才拱手开口道:

    “三位,老夫今日设宴,要为小兄弟接风洗尘,倘若三位无事,便一起坐下聊一聊,也好相互认识一番,以便日后有所需要之时,也能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闻言之后,三人立刻面面相觑。

    碍于高玊高老先生的面子,就算有事,也肯定是要暂且搁置下来的,毕竟这位高老先生此间虽然极为客套,但也就只是表面罢了,而在实际上,一旦将其惹恼也或有所得罪,几乎就是必死无疑。若非如此,这位高老先生,也就根本不可能在嵇阳之中拥有这般的身份地位,更不可能让整座嵇阳都按照他的规矩办事。

    只是这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真名史墨的矮汉,斜了一眼云泽,咧嘴笑道:

    “高老先生,你就明说是让我等陪酒便是,何必如此弯弯绕绕?还说什么相互认识一番,以便日后有所需要之时,可以相互之间有个照应。这番话说得明白一些,其实也就是想要我等三人照顾照顾这个年轻娃娃罢了。”

    矮汉上前两步,上下审视云泽。

    “陪酒可以,毕竟也是你高老先生的贵客嘛!但要我等三人在日后对其多加照顾,就总得先让咱们知晓这年轻娃娃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来历才行吧?高老先生,你也别怪我说话直白,有些事,就是得提前说清楚才行,否则一旦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你的面子,咱们的面子,还有这位贵——客的面子,可就都会变得十分难看了啊!”

    真名史墨的矮汉,咧嘴怪笑,刻意加重了“贵客”二字的语气。

    高老先生闻言之后,立刻眉关紧蹙,有些为难。

    云泽的身份他确实知晓,并且也不会惧怕瑶光圣地以及皇朝如何,毕竟对于高老先生而言,其实生死之事,已经十分的无关紧要,就算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当真会因为自己与云泽之间的关系,就导致自身遭受牵连,死在了瑶光中人也或皇朝杀手的手中,也根本无妨紧要,甚至还能因此了却一件心事,就对于高老先生而言,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桩美事。

    可矮汉史墨也好,美人章萝也罢,却与云泽,与云温书,都没有任何关系与牵连,再加上两人虽然不会见利忘义,却也是义字排第一,利字排第二的人物,根本犯不着冒着会得罪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的凶险,与云泽站在一边。

    毕竟云泽如今还太年轻,修为境界也不高,其真正能够许下的一些利益,也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

    而恰恰相反的,倘若是将云泽抓住,交给瑶光圣地也或南城皇朝,就反而能够立刻换来既能看得见,也能摸得着的巨大利益。

    高老先生愁眉不展,方才终于察觉,今日之事,还是自己有些疏忽大意了,也才终于知晓,这强做出头鸟的矮汉史墨,其实并非义字当先,利字随后,并且利义分明的人物,而是利义并行,甚至利之一字,还要稍稍领先半步,方才会甫一察觉事情并非如同表面上那般轻易简单,就立刻抛开义字不提,只会一门心思权衡利弊。

    至于那美人章萝,虽然至今也不曾多说什么,却也没有因为矮汉史墨的这番话,就表露出什么不满之色,反而是一副笑意盈盈作壁上观的表情,就已经足够表明,这位胸怀“大度”的美人,其实想法是与矮汉史墨一般。

    只有佝偻老人公山忌,依然记得嵇阳这处无法之地,是因为高老先生才终于保留下来,便不谈利弊,态度分明地站在了云泽那边。

    高老先生胸膛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转而看向云泽,略作沉默之后,方才终于开口问道:

    “可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