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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入门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启明大长老其实也是苦口婆心。

    这世上很多事其实都并非如同想象中的那般平坦美好,便如云泽而今这般的境况,倘若换做一些小说家的笔下,就大抵得是打了小的,出来老的,再打了老的,出来更老的,终归是会给人留下足够的时间用以缓慢成长,直至最终实在难以掌控了,方才终于追悔莫及,被人杀了个干干净净底儿朝天。

    可这一次,倘若没有徐老道豁出性命,再加上云温章的及时出现,以及席秋阳与乌瑶夫人的后续赶到,只怕云泽就真会彻底丢了全部的身家性命。

    只是有些事,云泽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就像那位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究竟死得如何壮烈,就像那位真名公山忌的佝偻老人,究竟死得如何凄惨...

    此一番,其实还是因为种种原因,云泽才终于能够活下来,而其本身在其中起到的作用,除却掏出那三张符箓幻化出青鬼雪女,扫平了那火氏老妪花费许多灵株宝药方才培育出来的,天地玄黄八百死士之外,就几乎没再做过任何事,反而是高老先生的灰飞烟灭,公山忌的不留分毫,以及整座嵇阳数千人的凭空消失,都是因为云泽就平白无故惨遭牵连,方才落到了如今的下场。

    说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可这些人的死,实在是无妄之灾。

    也正因此,启明大正老方才会有此言,就是想要劝告云泽,理应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毕竟无论瑶光圣地,或是南城皇朝,以及此番当了出头鸟的火氏妖城,都绝非云泽如今实力可以抵抗,而其若是依然不肯暂避风忙,也就只会牵连到更多人遭受那无妄之灾。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古之圣贤所言,大多都是很有道理的。

    但云泽又是否能够听得明白,听得进去,就还得另说。

    启明大长老不再多言,带着云泽一路返回那座高山,而早已震退了火氏老妪的那位洞明圣主老秀才,也依然站在悬崖边缘,已经等候许久。

    启明大长老丢下云泽,拱手见礼。

    “圣主,人到了。”

    老秀才转回身来,有些无奈。

    作为同辈人物,再加上此间又无外人存在,启明大长老与老秀才之间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一方面两人最为本质上的关系其实乃是师兄弟,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启明大长老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等同于离开了洞明圣地,只是因为跟脚在此,方才会在圣地之中挂有闲职,便如何称呼,是否见礼,都无妨大雅。只是因为启明大长老走了儒家君子的路数,饱读圣贤书之余,也就多多少少有些迂腐不化,方才会在明里暗里如此循规蹈矩,就哪怕老秀才已经说过许多次,也依然改不了启明大长老的这个习惯。

    只是次数多了,也就懒得再去纠结了。

    老秀才目光落在云泽身上,眼眸浑浊,隐有精光,上下打量之时,云泽也在打量眼前这位一身穷酸气的老秀才。

    上一次见面时,可以说是只有匆匆一瞥,虽然老秀才是给云泽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但终归还是看得并不仔细。而如今再见,就算明知老秀才乃是一方大圣,云泽也仍是因为当初留下的印象,就实在难以生出什么敬畏之心。便此番再看,确实是要比上一次匆匆一瞥所见,更多了一些穷酸气,甚至就连衣袖袍角,都打着补丁。

    好歹也是一方大圣,圣地之主,却是穿着一身补丁,一旦落入外人眼中,就难免会被评价一句——实在穷酸。

    但老秀才却显然不以为意,面带微笑,手捋胡须,摇头笑道:

    “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大概就是你这个牛犊子了,哪怕直面老朽,也敢不言不语不见礼的年轻人,你还是老朽见过的第一个。”

    启明大长老已经满身冷汗。

    可云泽却是皱起眉头,对于老秀才这番说辞有些不太喜欢,并且丝毫不曾加以掩饰。一方面是因为对于老秀才的印象早就已经根深蒂固,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圣修为的强者,云泽也并非不曾见过,深知无论自己如何做派,但凡惹了一位大圣修为的强者不开心,就必然会落到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但主要还是因为得知了老秀才与徐老道之间的关系,方才能够有恃无恐。

    便懒得开口接过话茬儿。

    也似是知晓云泽心中想法,老秀才笑着摇了摇头,不以为意,略作沉吟之后,便就直接开门见山道:

    “看在徐师兄的面子上,老朽可以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先去我洞明圣地做客,稍后几日,等到我洞明圣地对外纳新之事结束之后,就让启明师兄带你一起返回北临城南域学院,继续在学院跟着杨丘夕修行学习。但有些话,老朽需要说在前面,无论杨丘夕也好,乌瑶也罢,还是徐师兄,都不过是圣人修为而已,可那火氏却是有着大圣修为,也便是说,就算你将他们三人捆在一起,也绝无可能是那火氏的对手。并且此番之事,虽然老朽并不知晓火氏究竟为何如此,但火氏妖城却也已经损失惨重,便依着火氏的性情,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就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当然,北城南域乃是姜家统辖的地界,再加上杨丘夕与小姜王之间虽然有些矛盾,但交情还在,就足够在危急之时,请得动老姜王为你出面,但是否能够来得及,就还得另说。”

    闻言之后,云泽一愣,旋即皱眉深思,而老秀才也并不急于将话说完,便任凭云泽低头去想。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老秀才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至于云泽又要如何考虑,就绝非老秀才能够掌握。

    便直至许久之后,云泽方才抿了抿嘴巴,皱眉问道:

    “第二个选择是什么。”

    “第二个选择,是拜入我洞明圣地门下。”

    老秀才面上笑意收敛,神情也变得格外严肃。

    “看在徐师兄的面子上,老朽可以破例收你为徒,并且可以倾囊相授,对外也可宣称乃是洞明圣地出身,甚至你若有着足够的本事,还可出手争夺洞明麟子的身份地位。”

    老秀才话音当即一顿。

    云泽稍稍一愣,满脸狐疑。

    “没啦?”

    “没了。”

    老秀才轻轻摇头。

    “毕竟但凡入我洞明者,无有不同,皆与瑶光有不共戴天之仇。具体缘由如何,想来启明师兄也已经与你说过,老朽,便不再赘述,而也唯此,便是入我洞明者需要承担的责任。只是此事与你而言,有或没有,说与不说,其实并无任何区别。”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沉默下来。

    老秀才所言确实属实,他与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本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甚至无论云泽是否有意如此,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都是一心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也便是说,云泽与这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而今若要再入洞明圣地,其所需要肩负的责任,其实也就与之本身需要做的,根本没有丝毫不同。

    甚至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这般几乎等同于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就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些拿捏不清。

    许是看出了云泽的疑虑所在,老秀才与启明大长老默然对视一眼,便在略作思忖,忽然补充道:

    “倘若定要说出什么不妥之处,便是身为老朽的弟子,其实相当艰难,毕竟老朽之所以迄今为止也并未收下任何一位弟子在身边,就是因为老朽所修之法,对于天赋悟性,以及心性心境,都是要求极高,倘若稍有不妥,便会事倍功半,甚至不得其法,不入其门。但老朽也并非是说一定要弟子完全继承老朽的衣钵,毕竟老朽既然被人称为秀才,自然是有老朽自己独到的法门与见解。至于老朽如今所修道法自然一事,却是强求不来,甚至就连老夫,也是闭关百年都并无寸进,直至二十年前,方才于一朝之间得以顿悟,时至暮年,垂垂老矣之时,终于大器晚成,将之领悟通透,一步踏入大圣境界。”

    老秀才深深一叹。

    “不瞒你说,外人言之老朽这道法自然,已经圆满如意,可以窥窃天道,演化天下万法,便无论何种道法呈现于老朽面前,只需一眼看过,当时便可施展出来,不仅具备其形之象,并且具备其意之深。却在老朽看来,这道法自然一途,其实仍是有着诸多瑕疵存在,实在是难以补足。而若你当真想要紧随老朽之后,修习这道法自然,便最多最多,老朽也就只能将你引领至圣人境界,却你若要再想继续走下去,便唯有自己摸索,而老朽,则无能为力。”

    老秀才苦笑一声。

    “毕竟,老朽的潜力底蕴,已经彻底枯竭了,此生都无望能够...再有寸进。”

    山顶有罡风吹拂。

    老秀才好似只在一瞬之间,就忽然变得更加苍老了许多。

    启明大长老忽然扭过头去,眼眶微红。

    道法自然,其实本质就是窥窃天道,化为己用,乃是天下修行道路万万千中的贼之道,本就凶险极甚,再加上老秀才当年又是强行突破,便就等同是在这贼之道的路上另辟蹊径,强行走出了一条匪寇之道。然而贼之道,是为正途,却匪寇之道,是为邪路,也正因此,老秀才在强行突破之后,就难免会被大道厌弃反噬,从而丢失了原有的潜力底蕴,并且因此留下了相当沉重的暗伤。尽管此事知之者甚少,但启明大长老却很清楚,其实老秀才所剩寿元已经无多,并且每逢月圆之夜,都会因为大道所伤,就被迫需要经历一番抽筋剔骨之痛、燃血换髓之苦。

    就在前不久,正月十五月圆夜,启明大长老还曾陪着老秀才对月饮酒,整整一夜。尽管当时的老秀才表现得十分轻松自若,至少在老秀才自己看来是这样的,但其实启明大长老眼中所见,当时的老秀才却是已经疼得满身冷汗,脸庞扭曲,甚至就连酒杯都不能拿稳,一杯酒从伸手端起到送入口中,也就只能剩下很少的一点,而其余的酒水,则是因为需要人手剧烈疼痛,手臂颤抖,就全都洒了出去。

    能让一位大圣强者也疼到这般地步的痛苦,究竟已经沉重到了怎样的地步,启明大长老根本不敢去想。

    而云泽则是神情愕然,有些意外于老秀才口中所言,竟是只能将他引领至圣人境界,而非大圣。可其中原有如何,对于老秀才身负大道暗伤之事一无所知的云泽,自然也就不可能知晓。只是意外之后,云泽便下意识皱眉观望,尽管眼前所见的老秀才,依然还是那般模样,却又不知为何,竟会让他在心中生出眼前之人其实已经是为风中残烛的凄凉感受,甚至是牵动自己的心湖也跟着荡起片片涟漪,莫名便就觉得有些难过。

    直至许久之后,老秀才一身凄凉方才终于被这山顶的罡风吹散,尽管在云泽看来并没有任何变化,可那种莫名之间的难过感受,却是同样消散一空。

    老秀才重新恢复笑脸,笑吟吟望着云泽。

    “两个选择,其中利弊,老朽如今可是已经全部与你说清楚了,但究竟是要作何选择,还得你自己才能决定。”

    闻言之后,云泽立刻面露迟疑之色。

    其实下意识的,云泽是想要在洞明圣地做客一段时间之后,就直接跟着启明大长老返回学院的,毕竟相较于只是初识的老秀才,席秋阳、徐老道,以及乌瑶夫人,就显然是要更值得相信。并且云泽如今所修之法,所走之路,其实也并未按照其气府之中那篇不知来历的灵决古经所言,而是根据席秋阳闭关多年之后研究出来的学问,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而在之后的十二桥境,以及灵台境,就同样需要席秋阳的解惑与帮助。至于那篇不知来历的灵决古经,其真正起到的作用,其实也就只在最初的时候,帮助云泽开辟了气府,仅此而已。

    毕竟那篇灵决古经记载的内容,实在是晦涩难懂,甚至就连修行之法,也就只有云开当初看过之后,总结出来的练体以练气,练气以练体而已,但其中具体深意,就无论云泽也好,云开也罢,都至今也没能领会,就练体依然是练体,练气依然是练气。

    也便是说,如今的云泽之所以能够顺利修行,主要还是归功于席秋阳研究出来的学问罢了,而那篇灵决古经,则是形同不存。

    而这也就同样意味着,一旦云泽日后到了需要突破瓶颈,炼精化炁时,倘若还是没能读懂这篇灵决古经,就需要另外寻找一部灵决古经用以替代才能行。

    毕竟席秋阳的学问云泽也曾看过,就只是研究到灵台境罢了。

    天下人都在走的修行路,并非没有丝毫可取之处,而席秋阳正在做的,也就只是将那天下人都在走的修行路上的不足之处,进行补足而已。

    但也正是因为云泽很有可能会在之后需要另寻一部灵决古经的缘故,方才会如此迟疑。毕竟一位修士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一方面是取决于自身的天赋与悟性,而另一方面,则是取决于灵决古经之中记载的修行之法,所能提供的修行速度与其道理所能达到的境界。也正因此,灵决古经的强弱与否,对于这一整个天底下的任何一位修士而言,都是重中之重。

    若非如此,洞明圣地也就不会在其丢失《左辅星经》之后,就立刻变得一蹶不振。

    但老秀才的道法自然,却显然会是一部极强的灵决古经。

    也就只比人皇妖帝所修古经,稍差些许而已,已经足够珍稀。甚至这所谓的道法自然,一旦流传出去,就必然会引起天下不知多少人的争相抢夺,以至于很有可能会因此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并最终导致天下大乱。

    可有两全之法?

    云泽一阵愁眉不展,取舍难定。

    启明大长老忽然开口道:

    “三长老的修行学问,老夫也曾看过,乃是补足了天下人如今都在走的修行路上的不足之处,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当然不能轻易舍弃。若你是为此事踟蹰难定,老夫,倒是可代你走上一遭,让三长老将他的修行学问尽数书写下来。倘若三长老愿意如此,自然最好不过,可若三长老不愿,其实也能理解,毕竟此法极其重要,一旦流传出去,就必然会引起天下大乱。届时,也就只能...”

    启明大长老话音一顿,看向一旁的老秀才。

    后者对此知之不详,却在闻得启明大长老所言之后,也就同样能够理解一些,便在略作思忖之后,轻轻点头,转而看向云泽开口道:

    “可以你去,或者他来。只是出于稳妥起见,还是他来更好一些。但若杨丘夕信不过老朽,认为老朽会在他来之后,出手抢夺那所谓的修行学问,就让启明师兄带你前去学院,也并无不可。”

    闻言之后,云泽深深看了老秀才一眼,开口笑道:

    “尽管我与师父相识至今也还不足一年时间,但只凭我对师父的了解,他也还不至于这般敝帚自珍。更何况师父的学问,也并非什么人都能用得上,尤其师父的学问是在命桥境的时候与天下所修之法大有不同,而一旦筑成了命桥,就哪怕自废修为,自斩道行,也用不了师父的学问。”

    老秀才微微挑起眉头,有些意外,转而看向启明大长老。

    后者无奈一笑,轻轻点头。

    云泽一口一个师父,叫得顺畅自然,其实也是为了试探老秀才,是否对此怀有成见,但这点儿小心思自然也是瞒不过两人。毕竟有句话说的虽然难听,却也是实实在在——老而不死,是为贼。

    老秀才懒得与云泽计较这些,摇头失笑道:

    “如此说来,你是已经有了选择?”

    眼见于此,云泽略作沉默,随后面色严肃开口道。

    “若我拜你为师,你当真愿意倾囊相授?”

    老秀才闻言一滞,旋即失笑道:

    “你是以为老朽会担心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师父师父,师者,父也。老朽即为人师,自然也就不会敝帚自珍,更何况你既拜入老朽门下,倘若当真有能耐学去老朽的所有本事,那也是老朽最希望能够见到的,毕竟我洞明圣地是因为之前的一些事,就导致底蕴与大道偏颇有所不足,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而若你能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老朽自然是乐见其成,便是在日后,将这洞明圣主的位置传给你,都断然无妨!”

    云泽闻言,立刻眯起双眼。

    “你就不怕我有才无德,担不起那圣主之位?”

    老秀才面带微笑,反问道:

    “无德又如何?有德又如何?如今这个世道,可还有人愿意与你讲那所谓的德行道理?”

    老秀才自问自答,继续言道:

    “或许有,不,是肯定有,毕竟无论到了何种境地,这世上,都断然不会缺少有德之人。但瑶光圣地可愿与你讲那所谓的德行道理?南城皇朝可愿与你讲那所谓的德行道理?还是火氏妖城,愿意与你讲那所谓的德行道理?老朽曾经听启明师兄与老朽说过,你也勉强算的上是半个读书人,但读书这件事,其实是为了能与有德之人讲道理,而并非是与无德之人讲道理。”

    老秀才抖了抖袖管,露出一只拳头,笑呵呵道:

    “与无德之人讲道理,还是得靠这个才能行!”

    云泽看了看老秀才伸出的拳头,又看了看老秀才,原本停留在其脑海中的印象,忽然就变了一副模样,不再是个只会忍气吞声好脾气的穷酸秀才,而是一个不仅会与别人讲道理,更会一言不合就与人打架动手的老匹夫,与云泽早先时候对于那些前辈高人的印象相比,实在是大相径庭。

    并且不伦不类。

    便在许久之后,云泽就忽的咧嘴一笑。

    “你洞明圣地的拜师礼,可有什么规矩?若有,最好提前说清,否则弟子一旦触犯了你洞明圣地的规矩,可莫要责怪弟子无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