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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天外有天

    一场滂沱大雨,终于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同时山上的乌云滚滚与山下的铅云厚重,也不再是之前那副闪电交加的模样,所以那座覆盖了整座北中学府的浩大雷池,也就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开始,悄然缩小,再缩小,最终全部散去。

    在此期间,云泽偶然间注意到了雷池散去的最后一缕,不是凭空消失,而是被那极为突兀出现在雷池中的一位高大身影张开嘴巴鲸吞入腹,吞下雷池消散之际的最后一缕雷霆之后,那人腹部高高隆起,如同九月怀胎,连同整个人全身上下十万又八千个毛孔都在喷薄雷光,最后一掌拍在高高隆起的腹部,像是一只皮球一样,一掌下去,就恢复平坦。

    真名姒江的炼器山山主,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临走之前瞥了一眼武山藏经阁,更准确来说,是瞥了一眼老人姒庸,之后才转身离开,回去炼器山。

    云泽没再继续多说吃人的事,开口笑道:

    “炼器山山主,我记得是叫姒江对吧?这是喝了你的洗澡水?”

    老人翻个白眼。

    略作沉默之后,姒庸缓缓言道:

    “姒江的天赋,其实未必要比我差,只是需要分心在炼器一道,这才导致姒江如今的修为只在入圣,倘若不是如此,最差最差,也该是如姜慈一般,无需多日便可踏足圣人之境,并且还是水到渠成的那种,所以一旦较起真来,姒江的修行天赋,其实还要更在我之上,容不得半点儿小觑。”

    云泽一愣。

    “小觑?”

    老人轻轻点头。

    “他是真正的山上人。”

    云泽皱眉疑惑,有些拿捏不清老人这句话内里的深意,却也并未太过在意,手掌一抹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两把油纸伞出来,一把伞面纯白,一把伞面纯黑,云泽将后者丢给老人,转身下楼。

    武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有百里之广,与其他几座山头大差不差,只是相较于炼器山、纹山、灵山的恰到好处而言,武山与炼丹山就显得有些地广人稀。但看似大差不差,其实这两者之间仍是有些极大的差别,主要在于炼丹山总是车马盈门,尽管有心浸淫此道的人数不多,可修行中人终归还是离不开这些。反观武山,不仅仅地广人稀,并且门可罗雀,真个凄凄惨惨戚戚。

    老人对于这件事,看得不太重要,哪怕如今已经顺利走出画地为牢,成功破执,却也依然心境平淡,甚至要比之前更加平淡,对于这些身外之事,看得越发轻了许多,这与云泽的处事学问有关,老人虽然没有全部学来,但根源在此,也便难免如此。

    绿荫葱葱。

    云泽与老人最终来到弟子房上方的一条山道。

    道路尽头,有着一座凉亭,可以用来观云海,看人间,略作休憩。亭子前方不远处便是道路岔口,一边通往凉亭,一边通往山顶,最后一边则是通往山下。

    云泽收起油纸伞,将其斜靠在亭柱上,自己则是坐在凉亭的入口附近,尽可能远离背靠悬崖的凉亭深处。

    老人瞥他一眼,面带微笑,兀自走到最靠悬崖的那边,任凭清风裹挟雨水拂面而来,依然腰背佝偻,却是已经不再带有之前的那种迟暮之感。

    云泽一阵不爽。

    只是两人谁都不曾开口,就这么站在这里,直到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变成了牛毛细雨。

    山上的乌云滚滚,山下的铅云厚重,依然没有半点儿散去的迹象,很显然这场雨稍稍一停之后,很快就会再下一次,至于还要几次才能全部下完,就得看老天爷的心情如何。

    云泽走出凉亭,抬头看了眼天上,将双手抽出衣袖,轻轻一振。

    两只衣袖同时发出“啪”的一声。

    好似平地起惊雷。

    云泽开始练习最早学来的五步拳,平平无奇,很快就打完了一遍,再之后便是阴阳手拳谱中记载的那套拳法,不算太长,同样很快就打完了一遍。而在两套拳法练过之后,云泽脚步不停,忽然一脚踏出,带起泥水乱溅,双掌一起,立刻就有拳意如同水银流泻一般流淌全身,明光灿灿,气势昂扬,步伐转过,立刻带起砰砰砰三声炸响,随后悠然转身,一掌横出,手臂一抖,便有万钧之力,袖角飞扬,恰好扫中飞溅起来的一泼泥水,大袖拂过,泥水立刻如同箭矢一般激射出去,最终变作几条细线撞在山壁上,留下深不见底的几个小坑。

    比起拳谱真意中见到的人影,差了能有十万八千里。

    拳法毕竟不同于术法,云泽也不是穆红妆,不可能一上手就能领会其中真意。

    穆红妆是个武道天才无疑,只是看过几遍云泽修炼拳法,就已经能够练得有模有样,甚至就连阴阳手的两种拳意,也在看过云泽练过一遍之后,就能立刻信手拈来,只需再去点明体内血气的游走路线,需要起始于何处,游走那些经络,灌入哪些穴窍,哪里运行快一些,哪里运行慢一些,就是阴阳手的大成之境,不比云泽一路走来练拳至今差上半点儿。

    只可惜穆红妆瞧不上这些有着定招的拳法,也不算是瞧不上,只是相较于这些,还是更喜欢自己那种仗着体魄强悍,膂力过人,就“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蛮横路数。

    不是人人都是穆红妆,强求不来。

    所以这套八卦拳法施展出来的时候,以阴阳手拳意推演出来的八卦拳意,往往声势极大,尤其乾三连、震仰盂、艮覆碗、坎中满阳卦四式,竟是一般无二的刚猛凶悍,也便再转阴卦四式之时,就或多或少有些滞涩艰难,尽管拳意本身并未就此折断,但阴卦四式,却也同样都是一般无二的绵绵似水,相互之间只有一种拳意前后贯穿,而并不存在太大区别。

    还是生疏。

    因而云泽打过了第一遍八卦诀之后,脚步不停,重新踏出第一式,脚掌一落,手臂一震,振衣砰砰砰三声,滚地惊雷般。

    而其体内,一身血气激昂,火龙走道一般。

    老人姒庸不知何时已经拧转过身,坐在凉亭边缘的栏杆上看云泽练拳,皱眉不已,只觉得这套本是搏杀大术的拳法落在云泽手里,真是暴遣天物,尤其一身拳意,若非刚猛,便是阴柔,拳意转变之间虽然很快就已熟悉过来,能够做到如鱼在水,浑然天成,但却依然不堪入目。

    得益于阴阳手拳意的底子,才能轻易转换罢了,不算本事。

    老人随后扭头看向侧面下方。

    弟子房前的空地上,有两人正在练剑,一个是手持镇狱大剑的项威,招式大开大合,讲究一个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另一个则是手持鸦羽的鸦儿姑娘,讲究一个动如脱兔,快逾奔雷。两人的剑术,在老人姒庸看来应该是难分高下,但剑法本身的其中意境却是浑然不同,再加上相互之间并不熟悉,也便各自占据一隅之地,相互之间泾渭分明。

    陈子南正在房中睡觉,一梦杀千年。

    钟乞游正在别处修炼桩功,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另外三人,与钟乞游住处相邻的那个,正在修炼一套不知名拳法,拳意浑厚,稳扎稳打,颇有摧山填海之意。

    还有两个,其中一人正在房中擦拭兵刃,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好像已经有些后悔不该选择加入武山,另一个则是正在武山山脚附近,负手而立于山下云海的上层,任凭罡风吹拂,衣袍猎猎,发丝飞扬,既是性情孤僻,也是自视甚高,哪怕明知山上八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来历不凡,尤其天资斐然,也仍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自以为高出天外,身前无敌。

    除此之外,另有一位先天无垢道体的青丘狐,虽然此间也在武山,但却不能算入其中,一是那只青丘狐的具体年纪要比其他人更长一些,修行时间更长,尽管依然可以说是年轻一辈,但若用来与山上的其他人相比,就显得有些太欺负人了。其二,则是这只青丘狐先天无垢道体,不同于瑶光欲仙子赵飞璇的美人骨体质,生而便知《**采战妙法》这种最为顶级的灵决古经,这只青丘狐入圣之前,所有修为境界先天没有任何瓶颈桎梏,也便修行至今,一直都是顺风顺水,从来没有任何停滞,也便哪怕它与云泽这些武山弟子年纪相仿,倘若只论修为境界,云泽这些人,也依然还是拍马不及。

    老人姒庸一个个看过,心里已经给出了排名。

    陈子南无疑当首,其次则是鸦儿姑娘、项威、钟乞游、云泽,练拳的那个既是倒数第三,也是倒数第二,因为唉声叹气的那个,与自以为身前无敌的那个,并列倒竖第一。

    这是老人看过了八人包括修行天赋高低、道心高低起落、悟性深浅如何、勤奋刻苦与否的方方面面之后,给出的一个综合评价,算是比较客观的排名。

    但若抛开其中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不谈,这个排名,就还要变上一变。

    为首之人仍是陈子南,其次则是项威、鸦儿姑娘,云泽与钟乞游并列,自以为身前无敌的那个则是只比云泽与钟乞游稍差一些,虽然来自小地方,但无论修行天赋还是悟性深浅,都绝对不差。再次则是唉声叹气的那个,至于勤奋练拳的那个,却在最后。

    老人姒庸重新看向还在练拳的云泽,忽然开口笑道:

    “练拳这事儿,天赋、悟性、道心,缺一不可,勤奋一事,反而只在下成,修行同样也是这样的道理。说什么天道酬勤,真以为笨鸟先飞就能遥遥领先了?最终的结果,还是要被赶超过去的。所以天道酬勤这种说法,就只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蠢话而已,不能当真,因为几乎所有的天道酬勤,本质都是大器晚成。”

    云泽拳势一顿,维持着落掌振衣的动作,扭头看向老人姒庸,面露狐疑之色。

    老人微微一笑。

    “练拳与修行,就像一场逆流勇进,天赋是身材体魄的壮硕强韧与否,它能够决定一个人是否可以扛得住迎面而来的激流,扛不住身死道消,扛得住才是激流勇进,这是基础中的基础,不可或缺。悟性是膂力大小,它能决定一个人是否可以迎着逆流走得更快,也能决定一个人是否可以在这河道之中走得更远。最后的道心,则是一个人的目标所在,倘若没有这种东西,任你天赋再强,膂力过人,也无济于事,要么滞留原地一动不动,要么胡乱闯荡最终走上歧途。”

    老人站起身,走到凉亭入口的位置,开口问道:

    “你练拳至今,可曾想过自己的最终目标究竟是什么?又具体在何处?”

    云泽哑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收手而立之后,云泽甩了甩衣袖,习惯性双手揣袖,冥思片刻,开口言道:

    “练拳的目标没想过,但修行的目标还是有的。”

    老人面上笑意不减,开口问道:

    “寻仙问道求长生?”

    云泽摇头。

    “要在瑶光之上,在姚家之上,还得在火氏之上。”

    闻言之后,老人不曾急于开口,只是站在那里,似笑非笑望着云泽,似乎这个答案还不足够。

    再作沉吟之后,云泽继续说道:

    “要让天下无人再可欺我。”

    老人轻轻摇头。

    “这个说法有些小了。”

    云泽哑然,重新紧皱眉关,却迟迟不能给出答案。

    老人提醒道:

    “胆子可以大一些,再大一些,这对你而言肯定不是什么难事,毕竟纵观整座天下,我是找不出还有谁的胆子能比你更大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够说出天下因我生而生这种大话。就连你爹都没说过。”

    云泽扯了扯嘴角,稍加思索,随之言道:

    “那就天下无敌!”

    老人气急。

    “朽木不可雕也!先前我还说你胆子大,比你爹都大,怎么到了这种立道心的小事儿上,反而畏首畏尾?!”

    老人冲着云泽一阵磨牙。

    “真是气煞了老夫!”

    云泽一阵好笑,已经不打算继续练拳,抬脚走入凉亭之中,一身血气轰然一震,淋雨之后已经湿漉漉的衣裳立刻干爽起来,蒸汽腾腾,云遮雾绕,被云泽挥手打开。

    “立道心还是小事儿?”

    老人在对过坐下。

    “立道心当然是小事儿,如何维持道心不坏,才是大事儿。”

    云泽问道:

    “那如果我在立道心的时候,目光太远,心气太高,导致最终立下的道心并不稳固,容易崩坏,岂不就是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老人答道: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老人微微摇头。

    “这十六字心法,修行中人,人尽皆知。须知人心变化莫测,道心中正入微,惟精惟一便是道心的心法,所以立道心的根本目的,也或可说本质,便是帮助我等修行中人树立信念,明清前路,认知本我,才能最后使得人心与道心和合,而不会因为修行之路道阻且长就迷失方向,甚至中途放弃。所以立道心事小,如何维持道心不变不坏,才是事大。”

    云泽恍然。

    随后细细揣摩老人方才所言,既然是“说法小了”,那也就是意味着总体的方向没错,而是自己的眼界,所能看到的地方,不能让老人感到满意。

    天下无敌,还不够?

    云泽眉头越拧越紧。

    老人忽然开口提醒道:

    “不是天下。”

    云泽一愣,有些不解,斟字酌句细想下去,然后尝试问道:

    “那就是人间无敌?”

    老人沉默良久,忽然那站起身来,面向山下那座铅云厚重,伸出一根手指,一边比划,一边缓缓言道:

    “‘仙’这个字,一人一山,我觉得不对,应该是一人一天,但既然它现在还是一人一山,也就意味着哪怕咱们修行中人绝大多数都在追寻的仙道,仍是不离人间。山上的风景,你已经看过了不少,这个我是知道的,因为这里所在的位置太高太高,以至于一旦有所接触,便可一览无余。但山下的风景,你又看过多少?杨丘夕、乌瑶、徐老道、尉迟夫人和洞明圣地的老秀才这些人,已经带你领略过山上的风景,但山下的风景,太多太杂,倘若你已立在山顶,或许可以俯瞰下去,同样也是一览无余,但问题就在于,你现在所处的位置半高不高,半矮不矮,仰头能够见到山顶些许,低头却只有云遮雾绕的山腰。真以为走过八千里路,就已经看遍了人间?”

    “不是的,人间没有这么小,也没有这么简单,山顶的风光也不仅仅只是你所见过的那样,因为比山更高的,还有天。”

    老人忽然抬脚踩了踩地面。

    “咱们脚下的这座山,对于寻常市井坊间的凡夫俗子而言,就在天外。所以坊间才会出现那么一句俗语,叫做人外有人,”

    老人抬头望去,意味深长道:

    “天外有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