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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2章 这世道

    夜色渐深。

    少女鹿鸣的这次登山,比起上次快了至少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可能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天天都是大米饭腌黄瓜,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一会美食与酒,就给了她极大的鼓励,也可能是每天练拳,虽然还未能够正式踏足修行之道,却也已为自身体魄带来了极大裨益,这才能够如此迅速登上山顶。

    但无论缘由如何,终归都是一件好事。

    云泽如约带着累成了死狗一样的鹿鸣下了山,直奔仙宴阁而去。

    最近一段时间,临山城风风雨雨,发生了很多事,大大小小,有些事自然广为人知,便如那两座被人一夜灭尽的二流家族所在之处的附近,有着许多阴鬼出没,并且闹出了很多麻烦,虽然已经被人暗中解决,但事情的余波还没有彻底过去,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偶尔能够听人提起。除此之外的其他事,像是尉迟夫人去而复返,景家族主与秦九州的气势之争,以及两人后来秘而不宣的争辩谈判,就有些鲜有人知了。

    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这座天底下的圣道修士就只那么多,哪怕只是入圣而已,忽然离开一个地方,忽然出现在一个地方,再要夸张一些,就连一言一行,都会引起他人的警觉与关注。

    圣道修士,毕竟也是举手之间就会天翻地覆。

    云泽对于这些事倒是不会觉得太过敏感,毕竟圣道修士见得多了,也就不觉得太过罕见或是稀有。且不说其他地方,就只这貌似偏安一隅的临山城中,便有圣道修士十余位,但归根究底,还是这些圣地世家的暗中较量不断,才会导致临山城中各处坐镇之人全部都是圣道修士,颇有些大材小用的感觉,但对那些圣地世家而言,脸面一事,还是看得挺重的,所以哪怕大材小用,也依然不肯落了下风。

    而也正是因此,在其他人眼中看来,临山城这个地方就已经无异于龙潭虎穴之处,但在云泽而言,却不会生出太多异样感觉。

    眼界太高,不算什么好事,却也算不上太坏。

    云泽一直都很放平心境。

    来到仙宴阁后,云泽很快就找见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掌柜,对方正在忙碌一些细碎琐事,见到云泽之后,立刻笑脸相迎,无需多说,便丢下手头事物主动说起了自家麟子所在之处,而后亲自出面,带着云泽与鹿鸣两人去了二层最角落的厢房之中。

    姜北与景博文正举杯对饮,似乎是话题正在沉重之处,两人的兴致并非很高。

    但云泽的到来,却让两人颇为惊喜,尤其姜北,之前还在可惜,临下山前忘了走一趟武山,托人将此事转告云泽,若是能够赶得上,就尽量还是过来一叙,若是赶不上,就只能另选一天再相聚,没曾想,云泽竟然自己找了过来,方才提起最近两年秘境之行的姜北,心头阴郁立刻一扫而空,大笑着起身上前拍了拍云泽肩膀,再退后两步,细细打量。

    “之前听景大公子说了你最近两年的经历,还真是牵扯出了不少令人意外的大事,又是南城皇朝,又是火氏妖城,光是听一听,就让人觉得心惊胆颤,可你小子倒好,竟然还能这么活蹦乱跳。”

    姜北啧啧称奇。

    “修为境界也已经彻底追了上来,一年一个大境界,这种修炼速度,还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云泽无奈一笑。

    “牵扯出来的这些大事暂且不说,南城皇朝也好,火氏妖城也罢,毕竟也不是像我这种小人物能够决定的,至于修为境界这件事,北哥还真是说得夸张了,景大公子这也才不到一年时间,就也已经准备着手突破炼精化炁境了,不也是一年一个大境界?”

    景博文立刻摇头摆手。

    “不一样,这不一样,筑灵台这个境界毕竟相对于其他境界而言比较特殊,筑成即可,而后续有关灵台神光的打磨修炼与增长,不必拘谨于这一境界之中,所以灵台一旦筑成,即可继续着手突破下一境界,算是整个修行过程当中,最不耗费时间的一个境界,所以速度快一些,也是理所当然,不能跟其他境界的提升相提并论。”

    景博文继续笑道:

    “咱们就直说十二桥境,本公子可是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方才大成圆满,比你这一年一个大境界,确实是差了不少。”

    云泽哑然,只得找了个运气好的借口当托词,同时也是确实不太知道景博文说的这件事。

    十二桥后筑灵台,人尽皆知,但凡修士,灵决古经之中都有记载,一眼看过,自然也就有所了解,可云泽毕竟未曾修炼灵决古经,虽然看过一些,却也十分粗略,并不会细致到每个境界的方方面面,并且修行至今,云泽也从来不曾在意过这些,往往都是席秋阳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所以虽然同为修行中人,却反而不太清楚这些人尽皆知的小事。

    所以经过景博文简单解释,云泽方才知晓,原来灵台境相对于整个修行而言,其实地位相当奇怪,大抵等同于人之脖颈亦或腰肢,能够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所以筑灵台一事,就不光是跟修行天赋有着直接关系,并且还与之前几个境界的根基牢固与否,有着很多牵连,大体说来,便是筑灵台如大兴土木,于高楼之上建高楼,只以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而言,且不说血气会在筑灵台一事之中作为土木之用,浑厚与否,就会很大程度上关系到建成之后灵台本身的品秩,就只说血气旺盛如炉火熊熊者,境界扎实,再以血气上涌眉心筑造灵台,落根于命桥与十二桥之上,自然坚实稳固,不会轻易倒塌,而若换做血气虚浮根基不稳者,形同地基一般的高楼本就摇摇欲坠,一触即倒,又如何还能再建高楼?

    至于之后有关灵台神光的打磨修炼与增长,倒是并不复杂,以灵台温养形同种子一般的先天神识即可,大抵等同于草木生长,是一场很耗时间的水磨工夫,而非一朝一夕即可完成,以至于几乎所有筑成灵台的修士,尤其最以剑气见长的剑修,与最以操纵法宝见长的练气士,甚至终其一生都在温养照料这棵不知尽头究竟在于何处的参天大树。

    修行这场漫长苦工,究竟漫长在何处,灵台一事,就已经能够展现得淋漓尽致。

    闻言之后,云泽也是不免一阵唏嘘,跟着就忽然沉默下来。

    倘若日后筑成灵台,自己的修行速度,或许还会因此落下一截,具体多少,不太好说,但温养灵台神光,终究还是需要分出部分心神才能行,便如云泽时时都要分出部分心神放在气府打磨上,尽管裨益巨大,潜力惊人,却也是在无形之中拖累了他的修行速度,而之后还要更加分神...

    云泽低头喝了杯酒,有些无可奈何。

    修行这条路,还真是不太好走。

    姜北目光转向头也不抬,自从进门落座之后,就开始卯足了力气大吃大喝的鹿鸣,面带好奇之色。

    “这是...”

    “鹿鸣,算是我的...徒弟?”

    云泽神情复杂,简明扼要说了鹿鸣的来历,又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脑袋,后者茫然抬头,瞧见云泽眼神示意之后,这才明白过来,一伸脖子,就将嘴里的大鱼大肉全都咽了下去,然后伸手拿来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酒,稍稍一举,略作示意,说了一句“鹿鸣见过两位师叔伯”,便一仰头全部灌了下去,而后丢开杯子,继续埋头大口吃肉,下筷如飞。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几乎不带半点儿迟疑。

    姜北与景博文一阵面面相觑,随后一同看向丝毫不会感觉拘谨脸红的鹿鸣。

    景博文略作迟疑,尝试着问道:

    “云兄弟,你这徒弟,平日里...没有饭吃?”

    云泽哑然,懒得再去纠正鹿鸣这幅没出息的可怜模样,毕竟平日里的她确实没有什么太好的吃喝,几乎每餐都是大米饭配上腌黄瓜,倒也不是云泽不舍得给她吃喝,这些必须花钱的地方,云泽还是不会太过计较的,只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打磨鹿鸣的戾气罢了,否则身边一直跟着一个戾气如此之重的徒弟,就实在是惹人心烦。

    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鹿鸣曾经一巴掌打飞了一袋米饭的事,让云泽至今也是记忆犹新,尽管最终并未浪费,哪怕已经掉在了地上,沾了不少灰尘,也都被云泽捡起来一并吃进肚子里,但这件事却也就只到此为止,那天过后,鹿鸣便再也没有提起那些掉在地上的米饭,或许已经被她彻底遗忘,可能也是从未在意,所以云泽虽然也曾想过是否可以以此矫正鹿鸣不够珍稀粮食的毛病,但到头来也不过是无用之功。

    所以鹿鸣每餐只有大米饭配上腌黄瓜这事儿,除了是云泽想要以此打磨少女根本不分人和事的戾气之外,同时也是针对她之前做的那件事的一种惩罚。

    骂人可以,打架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就算无恶不作,恃强凌弱,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但浪费粮食这件事,绝不姑息。

    但同时也能看得出来,鹿鸣虽然出身可怜,却也绝对不是真正饿过肚子的人。

    不过这些话云泽不能当面说出口来,至少现在不能。

    因而有关鹿鸣的这个话题,很快就被云泽一带而过,问起了姜北这两年的具体经历。后者闻言,难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也恰好云泽来这儿之前,他与景博文刚刚说起这些,便接上之前说到的地方,继续说了下去,只是对于其间遭遇的种种凶险,姜北往往是与云泽之前一般,简简单单一带而过,不会详细言说,但云泽与景博文毕竟都是有过真正生死厮杀经历的人,所以哪怕姜北说得实在含糊不清,两人也依然能够深有体会。

    尤其云泽,在姜北叙述过程中,偶尔还会提到一些不知种类的异兽,大致描述出来之后,已经读过《白泽图》的云泽,就往往能够给出一个相当肯定并且极为详细的答案,但也有些异兽的模样长相实在古怪,不好描述,云泽只略作迟疑,就干脆直接拿出了那本真品《白泽图》摆在姜北面前,让他随意去翻。

    对于这本奇书的出现,景博文与姜北只是沉默对视了一眼,却并未多说其他,也似早有预料,毕竟云泽之前能够连番说出那些并不常见的异兽种类,以这种年纪的阅历而言,就已经十分值得怀疑,姜北与景博文也不是什么没有脑子的人,当然会在这个基础上做出一定的猜测,只是亲眼见到这部举世罕见的真品《白泽图》,依然不免有些惊讶罢了。

    但对这部真品《白泽图》的来历,姜北与景博文,倒是谁都没有追根究底,只是景博文难免好奇,就干脆挪了挪位置,来到姜北身旁,一起去看《白泽图》中记载的内容,啧啧称奇。

    说过了姜北最近两年的经历之后,云泽与景博文也是一阵唏嘘。

    姜家秘境这件事儿,云泽从未听说,还是在姜北口中方才得知,原来竟是一座古早年间遗留下来的古界小洞天,但具体又是何时所留,已经无法探清,毕竟秘境之中已经只剩山明水秀与异兽纵横,尽管姜家也曾有人想过深入其中一探究竟,找出这座古界小洞天的具体来历,却多番尝试之后,也就只是远远见到了一座古代遗址,看起来很像一座古代王朝的皇城,却因异兽阻拦,始终无法真正深入其中,再加上后来还曾有过圣人修士陨落其中的情况发生,就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其实细细想来,这姜家秘境,倒是与洞明圣地的那座古战场有着很多相仿之处。

    云泽收起《白泽图》后,忽然记起了傻书生陈也,以及如今暂住在其体内的那位妖族武神,也不知那所谓的武朝覆灭,与这姜家秘境中曾经存在过的古代王朝覆灭,是否有着某种程度上的隐秘关联。

    只可惜,那位妖族武神,似乎有些看不上自己。

    云泽没在这件事上细想下去,无关紧要,无足轻重,与景博文姜北两人举杯对饮。

    鹿鸣早就已经吃的肚皮鼓鼓,这会儿正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双手捧着一只倒满了果酒的酒杯,含着杯沿将嘴唇浸在里面,小口小口地喝着,年纪不大,却是个小酒鬼,不一会儿就脸颊红红,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歪头就睡。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没心没肺,吃饱就睡!

    云泽没去理她,与景博文姜北两人相谈许久,到最后也是宾主尽欢,于夜半之时,方才一道而回。

    如今姜北与景博文两人都在灵山,上了中央主峰,走上山腰,也就分道扬镳,云泽这次喝酒不少,同样头脑昏沉,却也依然需要故技重施,以雷光幻象遮蔽双眼,才能安心走过悬于半空摇摇晃晃的铁索横桥。

    一夜匆匆。

    次日,大清早的时候,中央主峰那边就忽然传来一声巨大轰鸣,有一道雪白剑气从天而降,悍然落在北中学府的灵纹大阵上。雪白剑气粗壮如同一挂飞瀑,一泻千里,大阵显现出一片神光笼罩,被剑气冲刷,发出阵阵刺耳悲吟,整座北中学府也都随之震颤不已,真真是个天惊地动,以至于山下整座临山城中的凡人都举头看来,被那粗壮无比的雪白剑气吓得肝胆欲裂。

    云泽难得睡了一觉,被这巨大声响吵醒,走出弟子房后,下意识抬头看去,就立刻见到了那副雪白剑气一泻千里的壮阔景象。

    剑气与大阵的碰撞,逸散出无数火花一般的流萤四溅开来,相互消磨,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不断扩散出去,北中学府中央主峰上方的虚空,也随之一阵哗啦啦抖动,终于还是不堪重负,撕裂出一道道狰狞险恶的深邃裂痕。

    剑气渐消。

    北中学府的灵纹大阵,所化神光,虽然并未开裂,却也显然已经萎靡不振,极为黯淡。

    云泽看得心潮澎湃,一身血气气韵翻涌不止,不受控制溢出气府,攀上命桥,四散溢出,紊乱难驯,更有血气气韵汹涌充斥十二正经,便给云泽带来阵阵撕扯一般的剧烈疼痛。

    是圣道修士悍然出手。

    云泽满脸涨红,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正在竭力压制体内翻涌不止的血气气韵。

    老人姒庸出现在弟子房前的空地上,目光依次扫过这些被那巨大声响吸引而来的武山弟子,最终落在神情凝重的云泽身上,皱起眉头,然后略作沉吟,方才开口言道:

    “多余的废话我不想说,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圣道修士出手,极意沸腾,一旦出手与人厮杀,抬手之间便在无形之中有着秩序运转,同时也被叫做天威浩荡,绝非你等如今的境界可以毫无防备地肉眼直观,所以仅此一次,日后再有此事,切记远观之时,固守心神。至于中央主峰那边的事,跟你们无关,只是尉迟夫人在耍性子罢了,所以该做什么就还是去做什么,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言罢,老人姒庸便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云泽方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苦笑不已。

    老人方才所言,其实就是在针对云泽,毕竟武山弟子虽然数量不多,却也都在各个方面极为不凡,可其中唯独出门匆忙的云泽没有任何防备,因而肉眼直观之后,且不说心湖震动如何,就连一身血气气韵都在止不住地翻腾汹涌,所幸云泽修行底子打得比较稳固牢靠,再加上尉迟夫人出手之时很大程度上收敛了自己的杀力,以及老人姒庸言语之间暗藏的安抚之能,方才帮助云泽平息了如今体内的境况,没有导致什么严重后果,若非如此,哪怕不会轻易爆体而亡,也难免身受重伤。

    但同样没有任何防备的,其实还有一大早就已经开始起床读书的小丫头柳瀅,可她毕竟也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不同寻常,因而哪怕毫无防备地肉眼直观圣道修士悍然出手,也依然不会因为天威浩荡,就被震得心境破碎,血气翻腾,反而与其修行而言,有着极大裨益。

    攀比不得。

    至于另外一个肯定毫无防备的,昨晚喝酒喝得太多,到现在也还睡得跟头死猪一样,哪怕外面真是天塌地陷,也未必能醒。

    云泽暗自凛然,记下了老人姒庸意有所指的训斥,随后面露狐疑之色,继续抬头望向主峰方向,想不通尉迟夫人怎么方才时隔半年,就又一次来了北中学府。

    莫不是唐醴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意外?

    想正如此,云泽便与小丫头柳瀅说了一声,让她回去继续看书,自己则动身前往中央主峰,毕竟这回的动静闹得太大,又是自己熟悉的人,倘若当真只如老人姒庸所言一般,是在闹性子也就罢了,不算大事,毕竟尉迟夫人的实力手段与身份摆在面前,哪怕北中学府乃是北城四大世家联手建立,也不会轻易得罪这么一个有胆敢跟大圣叫板的人物。

    除此之外,就是想要问一问穆红妆的近况如何。

    对于那个女人,云泽还是比较上心的,毕竟她的修行天赋之强,不止洞明圣地的老秀才在说,就连尉迟夫人也曾亲口承认,言之确为有望开辟一个崭新修炼时代的人物,但云泽也大概能够猜到,这就只是一个形容罢了,而不是说穆红妆当真能够开辟一个崭新的修炼时代,毕竟修行之法并非一蹴而就,再加上穆红妆那女人性情跳脱,不爱读书,不愿识字,到如今不能说是大字不识一个,但也绝对识字不多,就连以作启蒙之用的《千字文》也没办法通篇读下来,又怎么可能静心钻研这些有关修行的深奥学问。

    所以开辟一个崭新修炼时代的说法,略显浮夸。

    但不可否认的是,穆红妆天赋之强,匪夷所思,哪怕并非先天鼎炉体质,并且生性惫懒,不爱在修行方面下苦工,但其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却是比起前两年的云泽也半点儿不差。

    因而这场携手同行八千里的善缘,不可能说放就放。

    登上主峰。

    入眼之中,一片狼藉。

    山门已经完全倒塌,烟雾滚滚,还未完全散去,就连同在山顶的那座宏伟宝殿,也已经满布裂痕,往常时候,大殿之上总是异象纷呈,如今却已全部消失不见,大殿屋瓦翻卷,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大殿内部那座悬挂半空的奇异古钟,晃晃悠悠,神光内敛,尽管未曾浮现裂痕,却也显然已经遭受重创,晃不出半点儿声响。

    其实大殿本身只是寻常之物,并无任何玄妙神奇,包括往日里的异象纷呈,本质也是源自大殿内部的幽幽古钟,据说是来头极大,出自东域姬家,以天外陨铁杂糅玄黄之气炼制而成,是件品秩极高的顶级法宝,其上篆刻许多奇异纹络,皆以灵纹之法刻就,最适合用来座位阵法的压阵之物,而其如今落在北中学府,便是学府那座护山大阵统共四件压阵之物的其中之一,因为时时刻刻需要帮助阵法运行,方才会有那些奇妙异象呈现而出,却最终落在大殿上方,容易使人产生误解,还以为那座不过寻常土木搭建而成的恢宏宝殿,真是什么奇异之物。

    也就只是好看罢了,尤其八条垂脊,全部都各自立有十个形象各异的雕刻,为首为龙,其次便是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和行什。

    尉迟夫人如今就在那座恢宏宝殿的屋脊上,云泽来到下方空地时,正见到那位身着绛蓝色长裙的美妇,方才伸手硬生生拔下了身旁那条垂脊上的小巧龙雕。其实龙雕也并非很小,大抵能有人头一般,被尉迟夫人强行拔下之后,拿到面前满脸好奇地看了片刻,之后就眼神嫌弃,手掌稍一用力,就将那格外精巧的龙雕捏成碎块。

    四位学府府主,正聚在大殿门前,或是摇头苦笑,或是好言相劝,或是神情愠怒,或是连连道歉。

    远处还有一些四年老生,正站在那里看热闹,景博文与陆家平也在其中,远远见到云泽,挥手打了招呼,除此之外,便是神情古怪的唐醴,站在人群最前方,瞧见云泽看来,唯有苦笑则矣。

    其实除了云泽之外,在这片山门前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其他几座山上跑来看热闹的三年学员,只是云泽却被单独孤立了出来,身旁丈许之内,没有一人,当然他也不会太过在意这些小事,径直去往四年老生那边,与景博文几人打了招呼,又随口问了一嘴罗元明,才在陆家平那里得知,那位光头师兄,虽然已经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却也依然懒得出门,如今应该正在床上呼呼大睡,也能算得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来到北中学府已经半年有余,罗元明这人,却还从未见过。

    云泽对于罗元明的印象算得上极好,却也知晓此人是个极其惫懒的性子,除非主动拜访,否则想要见他一面,根本就是难如登天。

    唐醴不等云泽前去找他,就已经主动走了过来。

    闲聊之间,方才知晓,原来是尉迟夫人没能摆平补天阁那边,让他们破例收下已经超了年纪的唐醴,回来之后,便想要将唐醴接走,至于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倒是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找上门来的四位府主打断了两人的说话,再之后,就难免提起补天阁一事,其中一位北中府主一时口快,言语之间多了一些讥讽之意,被尉迟夫人听了出来,跟着就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砸烂了那座恢宏宝殿,瞧见了藏在里面的巨大古钟,至于尉迟夫人之后为何又会忽然大动干戈,以剑气冲刷北中学府,却是谁都猜不透尉迟夫人究竟作何想法。

    唐醴苦笑不已,伸手指了指那位脸色铁青的北中府主。

    “就是那位府主惹恼了师父。”

    云泽几人回头看去,景博文与陆家平对于四位府主的了解更多一些,立刻认出此人正是东域姬家出身的某位太上,也是如今北中学府四位府主之中,最喜欢端着架子的一个,并不是很好相处,没曾想,今儿个竟是因为一时口快得罪了尉迟夫人,吃了个大亏,颜面也随之当众掉了一地,而且还是摔得稀碎。

    也难怪那位姬家出身的府主,竟然会是这种表情。

    尉迟夫人忽然起身,与站在大殿下方的四位府主说了两句,随后伸手指了指那位姬家府主,要他亲口道歉,高高在上,得意忘形。

    其他三位府主立刻有些神情古怪,然后其中一位府主转而看向周遭那些已经聚集过来看热闹的学员弟子,忽的脸色一正。

    “没事做了是不是,全都滚回去修炼!”

    一众学员弟子不敢忤逆了府主之令,立刻作鸟兽散。

    就连景博文与陆家平也苦笑离去,但云泽与唐醴却是依然站在原地,并未挪步。那位府主目光转来,认得出唐醴与云泽,知晓前者此番就要跟随尉迟夫人一道离开,便不曾理会,只遥遥冲着云泽一阵挤眉弄眼。

    眼见于此,云泽无奈,只得暂且转身下山,却也并未离开太远,而是留在山路上安静等待。

    片刻后,唐醴才与心满意足的尉迟夫人一道而来。

    云泽起身相迎。

    唐醴知晓云泽是找尉迟夫人有事,便在打过招呼之后,就立刻转向尉迟夫人拱手道:

    “师父,弟子在山下等你。”

    尉迟夫人随意挥了挥手,欣然应允,之前在补天阁那边吃过的亏,如今全在北中学府发泄出来,心情相当不错。

    但云泽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背人的打算,只是唐醴既然已经说了,云泽也就不再开口阻拦,等他离去之后,也不再多说那些无关紧要的废话,直接问了穆红妆近日以来的境况。

    尉迟夫人闻言之后,正在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面露意外之色,深深看了云泽一眼,而后便将那只剑气葫芦放了下来,开口调笑道:

    “见面之后连个招呼都不打,张嘴就跟一个女人问了另一个女人,难怪你小子到现在也还是个孤家寡人。”

    云泽一愣,冲着尉迟夫人翻了个白眼,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弯腰作揖,吊着嗓子语气滑稽道:

    “夫人威武,夫人霸气,夫人吉祥。”

    尉迟夫人抬手敲在云泽额头上。

    吃痛之后,云泽捂着额头一阵龇牙咧嘴。

    尉迟夫人重新举起剑气葫芦喝了口酒,想了想,开口说道:

    “我最近半年都在补天阁那边,所以穆红妆的近况究竟如何,说实话,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当初临走之前,我也已经跟她说过了,这次远行八千里,走得太快其实并不好,毕竟这种机会还是比较难得的,最好能够走个三五年时间,再长一些当然也可以,不过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毕竟什么事都逃不出一个过犹不及的说法。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穆红妆现在应该还在远行八千里途中,只是具体在哪儿,遇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还不太好说。”

    尉迟夫人忽然笑了起来。

    “其实当初我在临走之前跟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刻意说了一个十分模糊的期限,穆红妆那姑娘究竟是坚持走满三年,还是坚持走满五年,或者干脆直奔洞明圣地,这件事本身也是一场考验和磨砺,那姑娘是个什么性子,你跟她一起走了那么远的路,应该已经有所了解,再者就是还太年轻,所以难免气盛,但这其实很不好。当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觉得年轻气盛没什么,有些人觉得年轻气盛理所应当,但我确实觉得这样太好,年轻气盛本身没错,但它并不符合应有的道理。”

    说到这里,尉迟夫人忽然沉默下来,眉关轻蹙,遥遥望着远方天边,不知具体是在想些什么。

    云泽神情古怪,面露狐疑之色,却也没有开口打扰,直到尉迟夫人恍然回神,莫名其妙露出一丝苦涩笑意,叹了口气,然后收拢裙袂,在阶梯上坐了下来,一只手拄着膝盖,扶着脸颊,一只手轻轻摇晃那只剑气葫芦,听着里面酒水晃荡传出的声响,嗓音轻柔道:

    “无论何时,天下都不会是年轻人的天下,而是那些已经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的天下。年轻若气盛,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说完这番话之后,尉迟夫人就又长长叹了口气。

    这位身着绛蓝色长裙的貌美妇人年轻时候究竟经历过什么,云泽当然无从知晓,但其言语间的那些深意,却能大概领会个七七八八。

    就像秦九州曾经说过的,新一辈名声初显,旧一辈老而弥坚,年轻气盛确是常情,但也正如尉迟夫人方才所言,无论何时,这座天下都不会是年轻人能够掌握的天下,而是那些已经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的天下,倘若真要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一旦碰上那些老人,无论经验、阅历、见识,还是道理、手段、实力等等等等,都会远有不如,就难免要吃苦头。

    说得再要直白一些,就是老一辈人吃过的盐,比年轻一辈吃过的饭还多。

    都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年轻一辈,还是锋芒内敛一些为好,只有成了老一辈人,才有资格,也才有能耐,可以做到锋芒毕露。

    云泽习惯性双手揣袖,忽然哂笑一声。

    “年轻人年轻气盛,年长者暮气沉沉,到头来,却是年轻人不该年轻气盛,年长者不会暮气沉沉。”

    尉迟夫人的情绪已经恢复过来,闻言之后,立刻笑道:

    “这世道,真他娘的奇怪是不是?”

    云泽微微点头。

    尉迟夫人喝了口酒,继续说道:

    “但其实这也就只是我自己的看法罢了,刚才已经说过的,有些人觉得年轻气盛没什么,也有人觉得年轻气盛理所应当,所以针对穆红妆的这场考验磨砺,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应该都能让我觉得满意。”

    云泽微微挑起眉头,转而看向正在喝酒的尉迟夫人,稍作迟疑,方才开口问道: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就是,等穆红妆到了洞明圣地之后。”

    尉迟夫人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眉关紧蹙想了片刻,而后方才有些迟疑不定地说道:

    “应该,会指点她的修炼吧,刀剑本一家,尽管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但很多东西还是大致相通的。我看她还是挺喜欢那把狭刀的,所以如果穆红妆有意练刀,哪怕是以刀法见长的那种,我也一样可以教她很多东西。”

    云泽口中啧啧轻叹两声。

    “你对她还挺好。”

    尉迟夫人立刻喜笑颜开。

    “嘿,这还用说?她可是我家妹子,之前还在越门城的时候我就已经跟她说好了,从此以后,我们两个就以姐妹相称,所以等唐醴之后见了穆红妆,还得叫她一声小师叔才行,卫洺也是,都得叫她小师叔!”

    云泽扭头看来,神情震惊,满脸错愕。

    “你们两个,差辈儿了吧?”

    尉迟夫人洋洋得意冲着云泽挑了挑眉头。

    “老娘做事,用得着你管?穆红妆可比你这小子讨喜多了,有话直说,有屁直放,一点儿也不藏着掖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赌术相当不错,跟我有的一比。哪像你这小子,一天天的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其他的啥也不会,而且心里不是整天盘算这个,就是整天盘算那个,你不累,我都替你觉得累。”

    尉迟夫人忽然笑眯眯地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云泽肩膀,就差在脸上写了“不怀好意”四个字。

    “云小子,要不要学剑?拜我为师,我教你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