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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天时所向,大势所趋

    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各方圣人没再另起冲突,相继离开之后,富水河畔,就只剩那位柏氏妖城出身的正人君子。

    柏氏妖城祖上本是一株得道老柏,按照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修炼成精,其本质是与那太一道的老桂树天壤之别,后者本就属于灵株宝药之列,修炼成精之后,无男女之说,自然也就没有子嗣后代之说,而柏氏妖城的开成老祖则有不同,本是扎根山中的一株老柏罢了,因为机缘造化,方才能够启灵修行,进而化作人形,与那老桂树修行以启灵大抵算是本末之间的差别,故而前者为妖,后者为灵。

    但妖终归是妖,哪怕老柏得道,也依然摆脱不了妖的本性,可偏偏上一代的风云际会之中,柏氏妖城竟然出了柏石这么一个性情醇厚的凤毛麟角,偏好儒道,与人为善,身上不见半点儿妖族嗜杀本性,甚至以书入圣,并且随之带起了一股妖族尚文之风,尽管影响并非很大,却也是在无形之中改变了妖族延承至今已经不知多少年的凶悍民风。

    而在其中获益最大的,则当属钟婉游。

    只是柏石本身对于这些并不看重,皆因深知妖性如何,故而虽有教化之心,却无教化之力,能够对于妖族风性起到一定的影响已经算是功莫大焉,倘若真想改变整个妖族,自知无异于痴人说梦。

    有心无力,莫过于此。

    但所谓读书,本非往圣,而是使人明事理,知荣辱,晓善恶,束言行,而后内敛自谦,严于律己,宽于待人,不是认识几个臭字,懂得几两学问,就自以为高人一等,自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有心有力教化苍生自然极好,却若不能,怎可强求?

    因而各方圣人离去之后,只留柏石一人。

    这位正人君子手中仍旧攥着之前还没读完的一本圣贤书,沿河行走,目光所及之处,龟裂遍布,从亭台楼阁,到泥土砖瓦,全都已经摇摇欲坠。

    一步踏下,脚边便是尉迟夫人一剑金光三千里留下的那座万丈深渊,几许碎石落入其中,转瞬之间就被其中残余剑气绞杀得一干二净。毫无疑问,倘若就连柏石也不再去管这片摇摇欲坠之地,一旦等他彻底放手不管,这龟裂满布之处,就会立刻崩塌,最终又会变成什么模样还不好说,可必然沦为废墟一片。

    柏石抬头远眺,眉宇间愁云惨淡。

    他将手中那本圣贤书卷握在手,轻轻敲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只此一下,发出“啪!”的一声,声音不大,却在这片满目狼藉的土地上带起一片悠远回响。

    随后土地震动,岁月长河浮现于那座万丈深渊中,也便只在此间,就好像这条富水河依然存在一般。

    再之后,一阵风起。

    那一道道龟裂痕迹,便从远方逐渐收回,这片土地的时光正在悄然回转,一点一滴,一滴一点,从摇摇欲坠,变得一如往常,河水中忽然腾起几块碎石,重新回到它们本该在的地方,然后龟裂痕迹悄然回溯至此。

    柏石忽然脸色一白,瘫软跪地,双臂艰难支撑身躯,张嘴呕出大口鲜血,落在那本圣贤书上。

    一点一点的龟裂痕迹,悄然出现在柏石的双手指尖,而后便以一种极为迅猛的速度扩散开来,闯入袖口,攀上手臂,直到脖颈也随之变得满是龟裂,那些破碎痕迹的蔓延速度这才终于变得滞涩缓慢,然后艰难无比地攀上面孔,最终停在这位圣贤君子的脸颊,只差些许,就要触及双眸。

    岁月长河一阵幻明幻暗,龟裂痕迹再次出现在河道边缘,却只蔓延尺许距离,便被强行停下。

    长河散去,仍是万丈深渊。

    柏石又一次呕出大口鲜血,浑身颤抖不止。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秦九州手里端着两碗刚刚煮好的元宵,在柏石身旁的一处台阶上坐下,将其中一碗递了过去。

    “别人称赞你一声正人君子,已经是天大的美誉,还不知足,非得要做圣贤君子才行?这些凡夫俗子的财物,救它作甚?是觉得自己命长了,还是真以为救回这些财物,就能得到几许所谓的功德?”

    柏石摇了摇头,跪在地上深深喘了两口粗气,这才终于勉强翻过身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一只满布龟裂的手,颤抖着接过那碗元宵,好险没有脱手滑出,被秦九州及时扶住。

    柏石摇头苦笑一声。

    “有些...脱力了...”

    秦九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旁边跟着秦九州一道而来,正在满脸惊叹张望四周的谢安儿见状,立刻小跑上前,伸手接过了那碗元宵,而后收拢裙角,跪坐在地,用勺子舀起其中一颗吹了吹,这才小心翼翼递到柏石面前。

    “前辈,应该已经不烫了,您小心点儿。”

    柏石哑然失笑,却也不曾多说圣人之躯不会如此娇贵,只是诚恳道了一声谢,便坦然张嘴吃下。

    黑衣小童同样端着一碗元宵,方才吃下一颗,眼见于此,当即笑道:

    “嘿,若是换了别人,被我瞧见这事儿以后,肯定要难免说道说道,但既然是你这位圣贤君子,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确实配得上人家小姑娘亲手喂食。”

    柏石随意咀嚼几下,便吞了口中元宵,忽然有些出神,对于谢安儿又一次递到面前的元宵视如不见,许久方才喃喃言道:

    “凡夫俗子毕竟不同于山上修士,一座酒楼,一家茶馆,或是寻常住处,可能就是这些人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积攒下来的家财,倘若就此毁于一旦,虽然还能说上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这之前的许多努力,终归还是付之东流了。”

    柏石轻轻一叹,随即恍然,冲着旁边的谢安儿歉意一笑,张嘴吃下元宵。

    秦九州扯了扯嘴角,有些腹诽,却也没再开口多说,举起瓷碗,将里面剩下的汤水一饮而尽,之后便将碗勺搁在一旁,开口问道:

    “关于红香阁,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柏石沉默片刻,沉声言道:

    “不太好说,有些人不太放在心上,像是杨丘夕、乌瑶夫人他们,虽然有心,却也因为种种原因,并不打算一探究竟,只说日后远离红香阁即可。但也有人想要杀去红香阁的立阁之处一问究竟,并且这些人占了绝大多数,尤其瑶光、姚家、火氏,许是因为杨丘夕几人的态度已经摆在这里,才会反其道而行之,力求打破砂锅问到底,就连姬家都在后来掺了一脚。甚至临走之前,瑶光圣主还已撂下话来,短则三日,长则一旬,便会亲自杀去红香阁。”

    闻言如此,秦九州立刻脸色一沉。

    柏石抬头看他,开口说道:

    “此事很有可能已经牵扯到了红香阁的立阁之本,甚至已经牵扯到了所有红香阁之人。说句实话,我对红香阁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太坏的印象,可即便如此,亦是见之如虎,从上到下,哪怕只是一介寻常弟子,也难免如此。具体缘由如何,在此之前我还一直有些想不明白,而如今再看,该是无形中的某种气机犯冲。”

    秦九州默然不语。

    黑衣小童点头道:

    “知书达礼之善辈,往往天性避离鬼蜮之人。”

    秦九州没好气地转头瞪他一眼,却也不知如何才能反驳,毕竟这件事几乎已经摆在明面上,哪怕包括孟萱然在内的那些红香阁弟子对此一无所知,却也仍是身处其中。

    柏石摇了摇头,没有接话,继续言道:

    “总而言之,红香阁那边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而瑶光圣主此番所言,短则三日,长则一旬,实际上也有故意为之的嫌疑,想要留给红香阁足够做好准备的时间,以便日后杀上门时,能够两方实力伯仲之间,相持不下,就可以给他足够的理由转而再来临山城,但其根本目的究竟是在孟仙子,还是在云泽,亦或两者皆有,尚未可知。”

    秦九州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眼中寒光跳动。

    “云小子那边我自是无需担心的,徐老道虽然本事不大,但手里毕竟有着一件王道圣兵在,除此之外,还有杨丘夕和乌瑶夫人,哪怕真的大动干戈,姚宇那家伙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哪怕姚家火氏不惜请出坐镇大圣,杨丘夕也能请出开阳与姜家相助,再要不行,大不了他就无视心结强行跨出那一步,重回大圣,按照杨丘夕以往行事的风格,不是做不出这种事来。”

    秦九州忽然咬牙切齿。

    这回就算谢安儿与那没什么脑子的黑衣小童,也都已经明白过来,那瑶光圣主,此番分明志在孟萱然。

    并且还是要以大义相迫。

    故而天时所向,大势所趋。

    为何如此?

    可能是与他们这一辈早年间的诸多恩怨有关,也可能此番只是瑶光圣主这场谋划的一环,但无论如何,一旦孟萱然到了瑶光手中,可以借此做到的事情就实在太多。

    黑衣小童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

    “那就让三夫人先藏起来?”

    秦九州看他一眼,然后微微摇头。

    “便是真的藏起来,也没甚大用,别忘了云小子如今还在北中学府,哪怕孟姑娘...孟仙子真的藏起来了,姚宇也可剑指云小子,从而逼她现身。当然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姚宇也不会轻易就对云小子发难,毕竟一旦将矛头转过,就会立刻牵扯出杨丘夕几人,甚至尉迟夫人都有可能站在云小子这边,所以哪怕最终能够如愿除之而后快,也难免得不偿失。”

    秦九州叹了口气。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姚宇此番定计,虽然曲折蜿蜒,但最终的目的很大可能还是在于斩草除根这件事,所以孟仙子跟云小子这会儿肯定已经被人暗中盯上,这个时候再想藏起来,已经晚了太多。”

    柏石随之点头。

    “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权宜之计,终究不能解决问题。”

    黑衣小童咬牙吸气,满心烦躁,抓耳挠腮,来回踱步。

    “那就...那就跟他娘地干一架!”

    秦九州当即嗤笑一声。

    “干一架?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只说瑶光哪怕最终能够如愿除之而后快,也难免得不偿失不?就是因为瑶光、姚家和火氏,并不只是单独的一个人,而是一个门派,一个世家,一座妖城。圣人又能如何?圣人也是人,但凡是人,就难免会有力尽之时。火氏妖城的那个老妖婆,目的不过杀人夺宝,肯定不会甘愿付出太大代价,但只要瑶光和姚家足够丧心病狂,就是只拿人命去堆,也能堆得死杨丘夕他们几个,而且连你在内,谁都跑不了。”

    闻言如此,黑衣小童那张原本稚嫩的小脸,立刻变得扭曲起来,嘴角獠牙迅猛生长,脸盘周遭毛发横生,整个一副丑陋狰狞的猿猴模样,连同手中那只元宵摊子上拿来的白瓷碗,也给一把捏碎。

    瓷碗碎片叮叮当当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说到底怎么办?!”

    黑衣小童一阵抓狂,嘶声嚎叫。

    秦九州与柏石沉默无言,便是谢安儿,也将那碗还没吃完的元宵收了回去,跪坐在地,满面愁容。

    良久之后,柏石才忽而试探性问道:

    “有件事,虽然说起来感觉有些...羞耻,但小姜王,张翼鸣,和杨丘夕三人,毕竟也曾拜了把子,号称意气风发三剑客。虽然今时已经不同往日,尤其杨丘夕跟小姜王,还曾因为当初杨丘夕只身杀上瑶光为云温书报仇一事,就导致两人之间生了嫌隙,但若事情真的到了某种地步,开阳圣地,和南域姜家,理应不会坐视不管。”

    柏石抬起满布龟裂的手掌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颊,这才继续问道:

    “按照杨丘夕的性子而言,求救一事,他是肯定做不出来的,但咱们是否可以暗中帮他一把?”

    秦九州微微摇头。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今儿个已经闹出了这么大一场风波,张翼鸣跟小姜王好歹也是开阳圣主跟姜家族主,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你也别忘了,无论开阳圣地还是南域姜家,他们上边的那两个老东西可还没死呢。”

    秦九州扯了扯嘴角。

    “要救杨丘夕,对于他们而言可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瑶光姚家也不会死咬着一个杨丘夕不肯放手,毕竟那家伙早年间就已经因为云温书的陨落一事暗生心结,哪怕强行重返大圣修为,也不过回光返照罢了,扛不住多久就会身死道消,所以瑶光姚家真没必要因为杨丘夕就跟开阳姜家打生打死。反之亦然。但如果是为云小子,就让开阳姜家跟瑶光姚家大动干戈,甚至还会因而伤及自身底蕴...开阳那边不太好说,毕竟中间还有一个顾绯衣在,张翼鸣那老小子是个相当顽固的,只认这一个麟女,再加上顾绯衣跟云小子之间的关系,所以开阳那边勉强也算有些希望。但姜家这边,基本上没什么可能。”

    柏石默然,不再说话。

    其实无论柏石还是秦九州,各自的心里都很清楚,只凭他们,哪怕是在这里再说三天,该没办法解决,也还是没办法解决,当然这也是如今的局面半明不明,谁也不清楚之后是否还会有什么意外变动,毕竟只在如今的猜测而言,天时地利人和,几乎全在瑶光那边,也就对于云泽与孟萱然而言,几乎等同于必死之局。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都说万事万物皆有一线生机,却也不知这所谓的天无绝人之路,与那所谓的一线生机,究竟在哪儿。

    对默良久,秦九州忽然站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行了,我也懒得再继续多说了,云小子是死是活我不管,但孟...孟仙子这边,我是肯定要想办法救她的。”

    秦九州低头看向坐在地上的柏石。

    后者满身龟裂,虽然已经止住不再蔓延,但这毕竟也是逆转岁月长河之后为天道既定的规则所伤,想要恢复,难如登天,莫说一旬之内,便是十年百年,甚至千年荏苒,能够恢复无恙就已算是殊为不易,因而之后这场看似已经避无可避绝境,显然已经不用指望这位圣贤君子可以出手相助。

    秦九州皱眉沉默了片刻,而后颇为烦躁地摆了摆手。

    “安儿,你送他回芝兰室。”

    谢安儿闻言抬头看去,面露忧心之色。

    “师父,那你...”

    “我去找一趟孟仙子,这件事应该还有斡旋的余地,虽然希望渺茫,但总得试一试才行。”

    秦九州扭头看向黑衣小童,眸中寒光必现。

    “猴子,带路!”

    黑衣小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也没再计较这些称呼上的小事,抬手一拍脸颊,獠牙黑毛立刻缩了回去,气哼哼扭头便走,嘴里不忘叽叽歪歪地说道:

    “咱们得先说好啊,这趟过去是说正事儿的,你要是还敢觊觎我家三夫人,我虽然打不过你,但二夫人还在那边来着,保管将你那张蠢脸揍得跟个屁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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