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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6章 分魂

    临山城,某条街道上的某座富贵府邸门前,云泽手里牵着小丫头柳瀅,肩上扛着小狐狸,抬头望去,却是久久不敢推门而入。

    究竟如何面对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云泽还没想好,更准确来说,也是一直以来都没太想过这个问题,毕竟瑶光三家的压力虽然摆在这里,但云泽身后好歹也是站着一位曾经的天下第二,哪怕因为心结难解,如今就只是炼虚合道大能境的修为境界,可哪怕面对圣人也好,依然能够轻易将之斩杀,所以云泽始终以为距离面对乌瑶夫人与孟萱然还很遥远。

    却不想,形势所迫,竟然来得如此突兀。

    秦九州一众人站在云泽身后,大抵也是知晓他心中的迟疑难定,便不曾开口催促。

    徐老道眉关紧蹙,瞧见云泽几次试图抬手敲门,但最终还是退缩放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少年时的经历,往往能够轻易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因为快乐总是暂且,而痛苦却往往漫长,它甚至可以使人变得不再正常,变得不知所谓,一切行止言语以及城府见地都会与常人大相径庭。山上那个来自洮儿镇的少女就是这样,眼前这个,也是这样。

    所以他才会如此迟疑。

    徐老道手里拎着那只青玉葫芦,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将那只造化青气根源炼制而成的酒葫芦,递到云泽面前。

    老道人温和一笑。

    “喝点儿?”

    云泽神情紧绷,就连转头看向徐老道的眼神都显得无比僵硬,闻言之后,颤颤巍巍伸手拿住那只酒葫芦,连塞子都忘了拔掉就要仰头去喝,察觉没有酒水入口之后,他才终于发现,咧咧嘴,自嘲一笑,徐老道也不多说,主动伸手拿掉了葫芦塞子,云泽微微点头致谢,仰头猛灌。

    直喝得一阵脸红脖子粗。

    云泽大口大口吐出酒气,模样莫名其妙的狼狈,一双眼睛通红通红,将那青玉葫芦还给徐老道,抬起手臂抹了一下嘴角洒出的酒水,这才重新看向面前这座府邸的大门。

    然后牵着柳瀅走上前去,抬起手来,再次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拿住门环,轻轻扣响。

    房门立刻被人打开。

    黑衣小童笑嘻嘻地站在门里边。

    “泽哥儿,二夫人和三夫人已经恭候多时了,现在就在堂屋等着你哩。”

    说着,黑衣小童让开道路,看着云泽神情僵硬,动作僵硬迈过门槛,暗中摇了摇头,继而转眼看向后面跟来的众人。

    徐老道以心声言道:

    “先让云小子自己去吧,在场之人若是太多,他们也不好说话。我带你们几个刚下山的先去挑选房间,这座府邸虽然不算太大,但房间不少,足够咱们这些人之后几天住在这里。”

    言罢,徐老道便招了招手,带着一行人往后面走去。

    黑衣小童咂了咂舌头,没去理会这些人,快步跟上已经闷着头走出一段距离的云泽,在旁边开口笑道:

    “哥儿跟两位夫人还真是...叫什么来着?如出...如出...”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看着黑衣小童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当即抿嘴一笑,帮忙解围道:

    “是如出一辙,对吧?”

    黑衣小童恍然大悟。

    “对对对,如出一辙!嘿,小丫头长得不咋好看,没曾想跟了泽哥儿以后,竟也成了一个读过书的,比我强多了。”

    黑衣小童连连摇头。

    “我这一千多年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柳瀅愣了一愣,忽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黑衣小童。

    后者见状,当即咧嘴一笑,洋洋得意道:

    “看不出来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对不对?我跟你说啊,别看我现在像人,其实根本不是人,我可是妖族!叱雷魔猿知道不?下雨打雷总是知道的吧,就是那种轻而易举就能劈死人的雷电,我随随便便就能拿在手里捏长捏短。”

    黑衣小童哈哈大笑。

    柳瀅撅起嘴巴皱了皱鼻子,显然是不太相信黑衣小童方才所言,忽然就不想理他了,抬头来看向云泽,满脸忧色。

    云泽自是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见到柳瀅抬头望来,笑了一笑,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

    “我没事。”

    随后抬头看向堂屋方向。

    脚下这条青石铺筑的小路,直通堂屋门前,由此看去,已经可以见到屋中极为狭窄的一隅光景,出乎意料的,主位上并未见到任何人,而在另一边,则是端坐着一袭黑裙的乌瑶夫人,此刻也正望向这边。看得出来,虽然两人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见过一面,但当时的两人毕竟还不知晓对方身份,更不知晓两人之间的这层关系,大抵属于萍水相逢,却又连点头之交都不是。

    正式见面,这是第一次。

    所以乌瑶夫人同样有些莫名的紧张。

    但与印象中的乌瑶夫人有些不同,上一次在去往东海途中见到她时,这位乌瑶夫人,确是不折不扣的圣人一般,高高在上,神情冷冽,黑衣黑裙,唇色如墨,眉宇间万种杀机沉淀,无法掩藏,一身戾气更是如火如荼,也正因此,哪怕只曾见过一次,也给云泽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

    可今日的乌瑶夫人,却显然是精心装扮过。

    黑衣黑裙仍是未变,青丝挽起,斜插玉钗,描眉画黛,傅粉施朱。

    对于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云泽自是不懂的,但乌瑶夫人头上那支玉头钗,云泽却眼熟得很,正是自己早先买来之后,拜托黑衣小童送到这边的其中一支。

    那么乌瑶夫人施以淡妆所用的胭脂水粉,也是自己买来的?

    云泽忽然停下脚步,与乌瑶夫人远远对视,不知何时,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柳瀅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云泽,然后不留痕迹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跟着黑衣小童一起走到一旁,就连原本还在云泽肩头上的小狐狸也跟着一起跳了下来,蹲坐在黑衣小童与柳瀅身旁,目光转而望向堂屋里面,眼神复杂。

    乌瑶夫人的下手位置,便是一袭如似缟素一般白衣白裙的孟萱然,同样有过静心装扮,略施粉黛,斜插发髻的那支头钗,仍是云泽看着眼熟的模样。

    只是相较于因为心情紧张就坐得腰板笔直的乌瑶夫人而言,孟萱然显然更加放松一些,浅笑盈盈,眉目温柔。

    “哥哥。”

    柳瀅忽然叫他一声。

    云泽转头看去,正见到柳瀅满脸认真地握了握拳头。

    “你可以的!”

    黑衣小童瞧见小丫头的举动,咧嘴大笑,竟也学着她的模样冲着云泽握了握拳头,捏着嗓子滑稽道:

    “哥儿,你可以的!”

    云泽哑然失笑,没好气地抬手打向黑衣小童,却被他笑嘻嘻地躲了过去。经此一闹,云泽确也放松了许多,便重新转过头来看向堂屋里的两人,整一整衣裳的褶皱,深吸一口气,大步迈出。

    只是来到堂屋之后,却又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或许应该跪拜才对,但旁边的桌子上又分明摆了一盏茶,所以应该奉茶才对?但毫无疑问的,总不该是如在江湖一般的抱拳之礼。

    乌瑶夫人看出了云泽的窘迫,破天荒地笑了一笑,起身相迎,柔声言道:

    “繁文缛节就不必了,你且上前来,让我再仔细瞧一瞧。”

    闻言之后,云泽面露尴尬之色,却也乖乖走上前去。

    乌瑶夫人眼神温柔,将云泽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目光最终凝固在那张脸上。与云温书的相似之处并非很多,大体能有四五分左右,这还已经说得有些多了,实际上只有三四分而已。女大随父,儿大随母,倒也不是一句空话,所以云泽的模样还是与汤明兰更像一些,尤其身为男儿,却生了一双阴媚狐狸眼,乌瑶夫人对于汤明兰的印象虽然不深,并且如今距离上次远远见到已经过去了太多太多年,却也依然能够大概记起,当时远在东海海边的那对母子,尤其眼睛,简直如出一辙。

    可惜了。

    但他终归还是他的孩子。

    乌瑶夫人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过分紧张,说来也是,毕竟已经暗中见过那么多次,只是今天这次要与以往有些不同罢了,所以激动不见,但紧张却不过下意识的感觉罢了。

    乌瑶夫人忽然轻轻一叹。

    “真是...长大了。”

    她笑着伸手比划了一下。

    “最早那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肯定不知道,那是你们一家三口在东海岸边,应该是正准备跟着云郎回家,我恰好从那儿经过,就远远见到了你们。当时的你,才只这么点儿大,被你娘...”

    乌瑶夫人神情一僵,话音一滞,旋即重新微笑起来。

    “却不想,如今再见,就已经长成大人了。”

    云泽只当没有听到,笑着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

    乌瑶夫人忽然伸手牵过云泽,带着他来到孟萱然面前。

    “这是你三娘,想来你之前也该已经听人说过,但见面应该还是第一次。”

    云泽微微点头,轻唤一声。

    “三娘。”

    孟萱然要比乌瑶夫人更加激动紧张一些,远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平静,听到这声三娘之后,忽然就有些神情紧绷,手足无措,慌慌张张了许久,这才终于在乌瑶夫人的提醒下回过神来,赶紧“哎”了一声,然后匆匆忙忙在身后掏出一只锦绣袋子,站起身来抓过云泽另一只手,强行塞在他手里。

    孟萱然这才平静了一些,轻声说道:

    “泽儿,三娘已经寡居许久,实在是身无长物,就只有这些东西,你可千万别嫌弃。”

    云泽笑了笑,没有当面拆开那只锦绣袋子瞧一瞧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只是开口笑道:

    “不嫌弃,三娘给的东西,泽儿喜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嫌弃。更何况,三娘能够如此接纳泽儿,已经是泽儿天大的福分,甚至以往想都不敢去想。不过还有件事,泽儿还要跟三娘道歉才行,就是年前的时候,我...曾借着三娘说事,让秦九州...”

    孟萱然摇了摇头。

    “这件事已经不必再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当时也是权宜之计,必须有人替你走一趟东海,所以三娘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话虽如此,云泽仍是神情复杂低下头去,有些难辞其咎。

    乌瑶夫人双手始终牵着云泽,轻声叹道:

    “既然你三娘已经说了不会放在心上,你就只需乖乖听话,不要再为此事耿耿于怀即可。毕竟你的事情,我与你三娘都是心知肚明,小小年纪能从俗世活着等到重回人间,若是不够心狠,没些手段,也就不可能会有你我三人如今相距之日,既然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与你三娘,也就实在不想再去计较这些蝇头小事。”

    乌瑶夫人转过身来,抬手拂了拂云泽额前散落下来的碎发,忽而眼神哀痛。

    “只可怜,云郎还是没能活下来...”

    云泽陡然间身子一僵,死死抿紧了唇瓣,然后丢开乌瑶夫人一直牵着自己的手退后两步,噗通一声就直接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砸在地面上,传出一声沉闷重响。

    乌瑶夫人与孟萱然都是一惊,连忙上前。

    “泽儿,你这是为何?”

    云泽仍是不肯起身,也不知是见到了乌瑶夫人与孟萱然,虽然看似已经放松下来,其实还是有些心神紧绷,或者这件事已经在他心里压抑了太久太久,忽然就有些自控不能,声泪俱下。

    “父亲是为救我而死。灾变那日,天灾不断,地龙翻身导致高楼倾塌,天摇地晃之下,我被吓得一动不动,是父亲将我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才能让我免去一死,可父亲他却...他却...被石板砸下...再之后,我还弄丢了父亲的坟墓,时至今日也依然没能找见父亲的尸骨究竟身在何方...身为人子,实在是,罪该万死...”

    闻言如此,乌瑶夫人与梦轩搀扶云泽的手指立时一僵。

    孟萱然闷不吭声,睁大了眼睛缓缓收回手来,神情复杂看着跪在地上的云泽,唇瓣轻颤,却也不知究竟是该怨恨眼前之人害死了情郎,还是痛惜情郎竟是因此而亡,亦或觉得这件事本身错不在云泽,毕竟当时的他尚且年幼,又只是凡夫俗子罢了,甫一见到那般天摇地晃的地龙翻身,会被吓到无法回神,也是理所应当。

    又或是三者皆有,就实在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乌瑶夫人很快就回过神来,不再强硬想要云泽起身,只是轻轻搀住他的手臂,柔声劝道:

    “当时你还年幼,是被吓到也好,还是弄丢了云郎的坟墓也罢,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你又怎好如此责怪自己?且先起身,再慢慢来说。”

    云泽这才抬起头来,却也依然跪在地上,将脑海中依然谨记的那日之事,一字不落尽数言来。

    ...

    黑衣小童早早就带着柳瀅与那小狐狸去了别处挑选房间,说是不要打扰他们的母子相聚,有外人在,终归是有些话不太好说。柳瀅将信将疑,最终还是跟着黑衣小童一起离开,很快就在后院选择了一个房间暂住下来,与乌瑶夫人和孟萱然两人的住处相距不远,旁边就是。按照黑衣小童的话来讲,便是泽哥儿之后几天肯定也会住在这附近,倘若不想离得远了,那就在这附近挑选房间。

    等到这里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黑衣小童原本还想带着柳瀅出去逛一逛,却被席秋阳一个眼神拦了下来,之后柳瀅就被暂住在此的几位圣人带走,需要尽快熟悉武道天眼看破无形气机的手段。

    小丫头自然知道这是如今最为紧要的大事,虽然有些害怕这些之前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但好在其中还有一个秦九州算得上熟悉,也知道那个白头发的年轻人就是云泽的师父,可即便如此,柳瀅依然控制不住有些紧张,以至于就连以前还能看到的书本气象,都随之变得朦胧不清。

    一个下午的时间,匆匆过去。

    柳瀅已经急得直掉眼泪,一双小手死死攥着衣角,睁大眼睛努力去看面前桌上的几本书籍,牙齿狠狠咬紧了唇瓣,几乎已经渗出血来,一边自责,一边努力,眼睛里面已经满是血丝。

    一群圣人围在旁边,神情各异,默然无声。

    ...

    堂屋这边。

    不知打从何时开始,云泽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这会儿已经倒在乌瑶夫人的怀里,面无血色,唇瓣苍白。

    之前这一个下午的时间,云泽就一直跪在这里,并不仅仅只是说了灾变那日的所见所闻,包括曾经还在俗世的生活,以及俗世逐渐支离破碎那两年的许多经历。但其实乌瑶夫人问的并非很多,只是云泽的情绪,自从乌瑶夫人说出那句话后就已经变得有些不太正常,所以一旦开始说起那些早年之事,就再也停不下来。也便到了后来,哪怕旁人已经不再追问,甚至乌瑶夫人已经有所察觉,试图阻止他再继续下去,云泽也依然说个不停,偏偏语气又是格外的平静低沉,无论乌瑶夫人用了怎样的圣人手段,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所以有关曾经的那些,云泽就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和盘托出,从最早的经历,到后来俗世逐渐支离破碎那两年的人性沉沦,再到后来回归人间的种种一切。

    云泽的情绪,几度险些崩溃。

    或者早就已经彻底崩溃,所以云泽甚至久违地听到了已经消失了许久的云开的声音,他在他的心里大声嘶吼,试图将他挽回,却始终没有半点儿作用,直到云开再也看不下去,一踏踏在那座风平浪静之下早已暗流激涌的心湖,使之无法自欺欺人,翻起滔天大浪,这才是让云泽倒豆子一般喋喋不休的疯话戛然而止,使他因为剧烈晃动已经十分脆弱的心神,再也扛不住心湖中来势汹汹的浪涛翻涌,直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因而这会儿云泽才会倒在一直陪他跪在地上的乌瑶夫人的怀里。

    乌瑶夫人也随之终于松了一口气。

    却也难免心中狐疑。

    云泽的情绪不对,乌瑶夫人自是早就有所察觉,缘由为何,与云泽这些年的经历有关,实在是压在心头太久太久,所以才会在今天忽然忽然爆发出来,当然这也跟云泽已经完全相信了她们有关,若非如此,这些常年以来积攒在心头的种种情绪,也就不会如此轻易如同洪水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但诸多圣人手段全都没能帮助云泽安静下来,却是极为古怪的。

    乌瑶夫人又哪里知晓,云泽身患癔症,并且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作过,换句话说,就是那所谓的云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

    当然这与云泽一直以来都在借助一尺雪光的凛冽杀机砥砺心性有关,毕竟癔症本是心病,尤其对于云泽而言,更是心病已重,换句话说,就是病入膏肓,甚至进而衍生除了云开的存在,按照山上某些典籍记载中的说法来讲,就是“分魂”。

    灵魄者,魂也。

    一魂两分,一作云泽,一作云开。

    而自从有了一尺雪光砥砺心性心境,作为分魂之证的云开自然而然就被压制下去,这与云泽的所欲所求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不断砥砺心性心境,逐渐减轻病症,才会导致云开的存在随之变得幻明幻暗,而其为了延续自己的存在,就几乎是发自本能地主动潜藏在云泽那座心湖的深处,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那只如今不知藏在何处的心魔,这才一直努力躲避一尺雪光那种凛冽杀机的打磨与摧残,不再现身。

    既已分魂,而乌瑶夫人又从未知晓此事,那许多用以平复心湖心境的圣人手段,自然无用。

    但其实也与云泽下意识的自欺欺人有着很大关联。

    因为自欺欺人,所以心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水面之下却是暗流激涌,这才导致云泽喋喋不休的疯话能够始终保持语气平静,但越是如此,就越能证明云泽的情绪已经彻底不受自己掌控,直到云开一脚踏碎了看似平静的湖面,使之掀起惊涛骇浪,云泽已经崩断的心神这才终于不堪重负,使他彻底昏死过去。

    而话又说了回来,这在云开看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云泽此番心弦崩断,关键缘由还是在他终于接受了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亦或只是接受了其中之一。但无论如何,这都意味着云泽已经有了真正发自肺腑感到可以真心依靠的人,不同于度朔山上的木灵儿、雪姬与云温章等人,其中或多或少还有一些不值一提的警惕与防备,也不同于六姑姑云温裳的怜悯更多,这是没有任何其他多余之物参杂的信任与依靠。

    为何如此?

    云开身形立于已经逐渐平复的心湖之上,脚边涟漪阵阵,低头看着心湖水面映出的自己,暗自思忖。

    “春雨润物。”

    心湖空旷,却莫名传来阵阵回响。

    乌瑶夫人为他做过的事,好象没有什么太过值得一提的。

    却又不能全然忽视过去。

    从最早的时候,乌瑶夫人不声不响来到北临城南域学院,在后山定居,暗中看护于他,不求回报,到后来的杀去北城城中,拦下那位冒着大不韪亲自出手欲要斩草除根的瑶光太上,那年年关时的压岁钱,以及后来不远万里迢迢赶去嵇阳,亲手杀了那位火氏老妇,还曾孤身面对大升修为的火氏老妪,以及如今不声不响就来了临山城。

    乌瑶夫人做过的事情,有大有小,但肯定不止这些。

    只是无论云泽还是云开,只知道这些。

    甚至其中最是值得一提的两件大事,一次是杀去北城,一次是杀去嵇阳,倘若不是小狐狸曾经有意提及,无论是他还是他,甚至对此一无所知。

    这就不同于席秋阳了。

    云泽与席秋阳之间,毕竟有着师徒之谊在。

    可云泽与乌瑶夫人之间的关系,说句公道的,哪怕乌瑶夫人从来不去理会他的死活,也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

    所以那个一向很少体会到真正善意的家伙,才会在面对乌瑶夫人的时候显得有些笨拙,不知道应该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些什么,不知道应该给予怎样的回应。

    所以他才一只不敢见她。

    至于旁边那位孟萱然,也曾暗中赠书于他。

    只可惜有了乌瑶夫人珠玉在前,所以云泽在见到这位孟三娘时,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就会相对而言弱了很多。

    云开扯起嘴角,忽然抬头望去。

    云泽此间正昏睡不醒,云开自然也就无法通过那双眼睛看到旁边的孟萱然。

    对于这位孟三娘,云开没甚好感。

    云泽心弦崩断,情绪崩溃,所以失了分寸,这才没有注意到一些本该注意到的细微之处,但云开却是一直都在保持着足够的清醒与冷静,所以他才对于一些云泽目前还不知道的事,心知肚明,并且已经随之有了一定的猜测,只是是否果真如此,仅在目前而言,还不好说,因而云开并不打算与云泽直说。

    再之后,云开脚下站立之处,心湖水面光滑如镜,涟漪阵阵扩散出去,忽然变得剧烈了一些。

    湖水将他缓缓吞没,也让他重新沉入心湖湖底。

    ...

    乌瑶夫人将云泽带去了自己暂住之处的隔壁空房,身旁跟着孟萱然,途中自然需要遇见席秋阳等人,原本还在努力睁大了眼睛使劲去看面前几本书籍气象显化的柳瀅,见到面色苍白的云泽之后,立刻有些慌神,丢下书本就立刻跟着跑了过去。

    席秋阳与徐老道等人亦是随之跟着进了房间,问了事情经过。

    乌瑶夫人眉眼间满是担忧,不敢隐瞒,只是因为柳瀅还在旁边的缘故,便对云泽之前那番疯言疯语一带而过。

    听了个大概之后,席秋阳与徐老道当即恍然。

    “该是因为提起云温书之死,所以他的癔症才会复发。”

    席秋阳眉关紧蹙。

    “关于这件事,错应在我,泽儿身患癔症之事,我早便知晓,只是因为他这已经已经许久不曾重新发作,我就当是泽儿以那一尺雪光砥砺心性心境,已经逐渐痊愈无妨,没曾想,竟然还是如此。”

    徐老道皱眉长叹。

    “便是青丘老祖的一尺雪光砥砺心性心境至今,也没能使之痊愈,心气郁结至此,怕是已经病入膏肓。这件事也要怪我,明知你们母子相聚,无论有意无意,总会难免提到这件事,就理应提前与你二人说上一声云小子身患癔症之事才对...”

    秦九州道:

    “行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就让他好好休息便是。等他一觉睡醒之后,倘若还是不能恢复过来,我也自有手段可以帮他暂且镇下心湖翻涌。如今更为紧要的,还是先让柳瀅熟悉她的武道天眼,毕竟这件事已经关乎到孟仙子与云小子的性命之忧,可比癔症这事儿来得要紧。”

    闻言至此,众人无言,只得看向趴在床边望着云泽的柳瀅。

    小丫头虽然忧心云泽的状况,却也能够分清主次,就只能依依不舍地伸手抹了抹云泽脸上残留的泪痕,这才一步一回头地随着众人一道出门。

    房间里只剩尉迟夫人与乌瑶夫人和孟萱然。

    前者晃了晃手里的酒壶,瞧见房门已经被人关上之后,想了想,这才开口问道:

    “两位可曾听过分魂一说?”

    乌瑶夫人与孟萱然抬头看去。

    尉迟夫人扯起嘴角,似笑非笑道:

    “先前听你提起圣人手段也不能让这小子安静下来,我就已经有所猜测,这小子的心病可能不是癔症这么简单,倒是我曾有缘看过的一本上古炼丹师的手记,其中记载了一种名为分魂的病症与之有着几分相似。其实说来也很简单,就是一个人的意志因为一些特殊之事,一分为二,像极了一个人的灵魄一分为二,从而导致了一具身体里面住了两个人的情况发生,并且身患分魂症者,一旦情绪失控,就绝非外力可以使之平复。”

    乌瑶夫人心头一紧,忙问道:

    “可有解决之法?”

    尉迟夫人耸了耸肩膀。

    “手记记载,唯其自愈。”

    尉迟夫人举起剑气葫芦喝了口酒,随后说道:

    “分魂症不会死人,甚至对于修行方面也不会产生太大影响,只是要比寻常修士更加容易产生心魔而已。但如果你们非要帮他解决分魂症的问题,那就只能问一问那些炼丹师了。反正我是不知道的。”

    说完,尉迟夫人就转身出门。

    乌瑶夫人与孟萱然面面相觑,良久,唯有一叹。

    ...

    柳瀅面前的几本书籍,各有不同。

    一本是来自席秋阳有关阴阳之道方面的山上典籍,记载了某种十分古老的阴阳理论,涉猎极多,包含炼丹、炼器、修行、书法、拳法、术法,以及医药等等之类的诸多方面,因而气机显化气象之驳杂,绝非其他书籍可以与之相比,被搁在了最后面。

    再往前,则是来自尉迟夫人的一本《炼剑正经》,牵扯到了某种传承古老的本命飞剑炼制温养之法,如其开篇所言,《炼剑正经》说是炼剑,其实不止于此,而是天下无不可炼之物,故而气机显化气象同样绝非寻常,哪怕几位圣人无法亲自堪破,甚至不曾看过其中内容,也能大概判断,便是比起席秋阳的那本山上典籍,气象之复杂,亦是不落下风。

    除此之外,另有来自秦九州的《丹箓符书》,徐老道的“术书”,都是山上典籍,只有卫洺与宁十一各自拿出了一本还算正常的山下书籍,以及唐醴与黑衣小童各自拿出的一部小说话本。

    统共八本,全部摆在小丫头柳瀅的面前。

    两部小说话本,柳瀅一眼便可看穿其上气象显化,就早早便被搁置一旁,卫洺拿出的书籍乃是一本《志怪搜奇录》,气机显化之气象虽然复杂,但柳瀅也就只是用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就勉强看了个大概出来,便同样暂被搁置在一旁,反而是宁十一拿出的那本圣贤典籍,虽然并非珍本,只是后人抄写所成,但其上气机依然不同寻常。

    便在柳瀅眼中看来,书上气机显化气象,就只有一团浩渺烟云,始终无法窥见其真容。

    时至此间,已经过了至少三个时辰,仍是毫无进展。

    出了房间之后,小丫头便重新坐在桌前,用力睁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那团浩渺烟云之中隐藏的“真相”。

    秦九州皱眉不已。

    “武道天眼的运用在心不在力,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不是用力睁大眼睛就有用,需要用心去看,用心!”

    闻言之后,柳瀅怯生生地瞥他一眼,有些委屈,但也不敢违逆,只能尽可能放松下来,不再用力睁大眼睛,却又忍不住紧绷着一张小脸,继续死死盯着面前这本圣贤典籍努力去看。

    秦九州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卫洺与宁十一都是皱眉不已,却又并非是为柳瀅毫无进展,而是秦九州的态度太差,只是碍于辈分有别,修为差距极大,不好直说。

    席秋阳一直盘坐在旁,忽然睁开眼睛,赶在秦九州之前开口道:

    “时候不早了,先让柳瀅休息一下,宁姑娘,烦劳先带她去吃些东西。”

    宁十一立刻抬脚上前。

    秦九州猛地转头看向已经重新闭上眼睛的席秋阳,咬牙切齿。

    徐老道叹道:

    “行了,知道你急,今天能在这里见面的这些人,哪个心里不觉得着急?但柳瀅这孩子毕竟接触修行的时间也不长,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再着急又能如何?强求不来就是强求不来,更何况孩子如今年纪还小,你越是催促,她的心里就越是害怕,也就越发地不能平静,又如何还有进展可言?”

    “你...”

    秦九州伸手指向徐老道,一阵咬牙,但最终还是将手放了下来。

    尉迟夫人喝了口酒,淡然言道:

    “好歹也是堂堂秦家少爷,就这心性?还没踩到你的尾巴呢就已经跳起来了,这要真的被人踩到了,不得翻了天?倒也难怪人家孟仙子看不上你,换成是我,嘿...”

    尉迟夫人嗤笑一声,瞧见秦九州怒目看来,当即挑起眉头,笑嘻嘻道:

    “怎么着,出门打一架?”

    秦九州神情一僵,冷哼一声。

    “古人诚不欺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尉迟夫人撇了撇嘴,懒得反驳。

    ...

    伙房这边。

    宁十一自是不敢带着柳瀅跑去外面吃饭的,也好在黑衣小童之前就已经得了席秋阳的吩咐,出门买了不少米面菜肉回来,如今就全部堆在伙房角落,米面菜肉各自分开,左边一堆,右边一堆,足够他们这些还未辟谷之人半个月左右吃喝不愁。

    宁十一让柳瀅先在旁边坐着,之后就转脸对着面前这些米面菜肉犯了愁。

    除了拿火烤肉,她还真是什么都不会。

    所幸陆家平与卫洺后脚就跟着追了过来,两人与宁十一打过招呼之后,搭眼一扫,想也不想,陆家平就立刻轻车熟路抓了一块肉丢在案板上,手掌一拂,便取了菜刀在手里,哒哒哒剁起肉来。一旁的卫洺见状,询问一声,得知是要包饺子,就立刻点头,洗手之后拿了面粉开始和面。

    宁十一满脸错愕,却也没有多说多问,闷不吭声拎着水壶走出门去,很快就重新返回,点燃了伙房角落里的一只小火炉烧起水来。

    一整个下午,柳瀅都在对着那些书本,水米未尽。

    陆家平笑了笑,看得出来宁十一似乎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性子,但女子毕竟心细,原本他还想着这位洞明麟女毕竟高高在上,不会做饭做菜理所应当,不会照顾他人似乎也是理所应当,就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一下,如今看来,倒是没有这个必要。

    宁十一带着柳瀅去了火炉那边取暖。

    小丫头心情有些低落,抱着双腿坐在那里,下巴搁在膝盖上,恹恹无神地盯着炉火旺盛。外边的天色早就已经暗了下来,所以火光显得格外明亮,照在柳瀅那张小脸上,映在眼睛里,熠熠烁烁。

    暖意扑面。

    但柳瀅的心情仍是好不起来,一双眼睛已经累得满是血丝,眼眶发红,这会儿再看那团旺盛炉火,很快就腾起水雾,控制不住地直掉眼泪。

    宁十一坐在柳瀅身旁,瞧见小丫头用力扎眼,又抬手抹了抹眼泪,神情复杂。但她毕竟不是什么擅长安慰人的人,所以迟疑良久,就只是深深一叹。

    柳瀅忽然喃喃问道:

    “我是不是很笨啊...”

    宁十一愣了一愣,随后轻轻摇头。

    “你年纪还小。”

    柳瀅忽然抿了抿嘴巴,将小脸埋在臂弯里,闷不吭声地哭了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直抽鼻子。

    宁十一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就只能坐得靠近一些,伸手揽过那个越显瘦弱的身影,望着熊熊炉火,一阵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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