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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9章 如果他不回来了

    这场绵绵细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也不见晴,实在使人心情压抑。

    武山。

    少女鹿鸣拎着她的那条小板凳坐在屋檐下面,望着远处弟子房前照旧正在练剑的鸦儿姑娘与项威,颇有些嗤之以鼻,但更多的还是颇为感慨。

    嗤之以鼻,自然是鹿鸣觉得这两人实在是傻,大下雨天的,竟然还要跑到外面练剑,练拳练剑这些山上修行,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少女依然记得那个姓云的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最难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是一场水磨工夫,甚至还会终其一生都要为之而努力。既然如此,那么三天两天不练剑,又能怎么样?到头来,还要被雨淋成落汤鸡一样,虽说山上修士个儿顶个儿的体魄强悍,不会轻易生病,但万一呢?

    两个脑子进水的傻子,若是真的感了风寒,自己可不会费劲吧啦地照顾他们。

    至于颇为感慨,则是那个姓云的除了说过那句话之外,还另外提过一句,叫做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所以那两个脑子进水的傻子,是真有毅力,这场雨都已经下了好几天的时间了,还每天都是一如既往地坚持练剑,换做自己,肯定坚持不来。

    所以这会儿才会坐在屋檐底下嗑瓜子,看笑话。

    一整兜的瓜子,没多久就被鹿鸣吃得干干净净,少女拍了拍手,忽然转身进了屋里,重新塞了一兜瓜子,之后便拎起小板凳举过头顶往山下跑去,很快就来到阮瓶儿的那间弟子房,也不敲门,直接就闯了进去,将小板凳随手丢在一旁,更不管自己刚才一路下山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弄了满身的泥水,就直接爬到了床上去。

    阮瓶儿回头瞧见,皱了皱眉头,却没多说,只是轻轻一叹便罢,之后便将目光重新转向面前桌子上的那张人皮、面具,手中刻刀小心翼翼落在眼睛的位置,一点一点挪动刀锋,专心致志,不敢有丝毫疏漏。

    鹿鸣对此已经司空见惯,早便没了再看阮瓶儿对着那张面具动刀的兴趣,就干脆躺在床上,鞋也不脱,一只脚踩在床铺上,曲起腿来,另一只脚就搭在膝盖上,掏出一把瓜子一颗一颗塞进嘴里,瓜子皮就直接扭头吐到床边的地上。

    “傻娘们儿,你之前说那姓云的有事带着那个丑丫头下山去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少女眉关轻蹙,掰着手指细细盘算。

    “这都已经七天啦,之前那个姓秦的家伙,从这里,到东海,一去一回,也才用了七天时间,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反正他带着我从东海那边跑来这里,也就只是用了一两天时间,那姓云的到现在也没回来,难不成是瞒着我跑到海外去找大洋马了?”

    阮瓶儿嘴角一抽,手一哆嗦,这张“人皮”就算是彻底废了。

    阮瓶儿猛地将刻刀拍在桌面上,一脸凶狠地转过头来瞪她一眼。

    “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鹿鸣笑嘻嘻说道:

    “听我娘说的呀。以前还在洮儿镇的时候,我家隔壁住了一个臭不要脸的男人,整天就想着我娘的身子,但说句实话,在我家那附近的几条街道上,这男人算是最能吃苦的了,每天都要起个大早去赶海,经常都能带回一箩筐的海货,什么蛏子八爪鱼,什么螃蟹花蛤蜊,都能捡着,还是挺厉害的。不过看那家伙的块儿头,应该还是可以吃得完的,你想想啊,每天那么费劲吧啦地去赶海,不累呀?肯定就会吃得多,我现在每天练拳累得半死不活,就比以前吃得多,他肯定也是。”

    鹿鸣忽然翻身而起,跳下床来,跑到桌子对面坐下,两条手臂叠在桌子上,继续笑嘻嘻道:

    “但那家伙每天煮好了那些海货之后,自己不吃,天天找我娘偷偷过去一起吃,有时候我也会跟着一起过去吃。不过有一回我出门了,没来得及赶上饭点儿,等我回去的时候,原本还想着那两个家伙应该能给我留点儿什么,就偷偷翻墙去了他家的院子,刚到门边儿,就听见我那少了一条胳膊的亲娘正在里边儿哼哼唧唧地叫着,我就偷偷趴在门缝上看,你猜怎么着?”

    阮瓶儿脸颊酡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鹿鸣满脸鄙夷,然后嘿的笑了起来。

    “我娘正请人家吃鲍鱼哩!”

    少女嘴里啧啧两声。

    “你是不知道,她就一条胳膊撑在床上,有多费劲,那男的就跪在床边上,吃得吭哧吭哧...”

    “别说了!”

    阮瓶儿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就往屋外走,连带着耳垂脖颈都是一片通红。

    鹿鸣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但也很快就将这件事给抛之脑后,左右看了一眼,没找见什么好吃好玩儿的,就重新拎起自己那条小板凳,跑去门口的屋檐下边坐着看那两个脑子进水的傻子在雨里练剑。

    看了半晌,少女实在无聊,就干脆举着小板凳一路往山上跑去,反正也已经好几天没有练拳了,一身的力气,确实不累,没多久便来到了那座观景凉亭。

    站在高处往远看去,一片苍苍茫茫,云遮雾绕。

    鹿鸣趴在美人靠的栏杆上,一边吃着瓜子,一边往远处看去。

    一把瓜子吃完之后,少女忽然没由来地红了眼眶,两只手扒着栏杆,将脸贴在栏杆上,望着远处一阵出神。

    老人姒庸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观景亭中,瞥了一眼少女身边的那些瓜子皮,微微皱眉,然后走上前去,在鹿鸣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还刻意弄出了一些声响。

    少女立刻惊醒,连忙抬手抹了把眼睛。

    老人伸手指了指那些瓜子皮。

    “别乱丢,之后记得打扫干净。”

    鹿鸣当即翻了个白眼。

    你以为你是那个姓云的,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一大把的年纪了,多管闲事也不怕折寿!

    但这番话也就只在心里想想便罢了,说是肯定不能说的,这老头儿别看年纪大,背都挺不直了,但却是个厉害人物,她可曾经亲眼见过这老头儿在指点那个丑丫头练拳的时候,难得挺直了腰背,然后就那么轻轻松松一跺脚,就让整座山都跟着颤了一颤,再平平白白的一拳递出去,就将整座云海都给撕出一条好大的口子。

    好像那姓云的也没有这么厉害的本事。

    鹿鸣抽了抽鼻子,不情不愿“哦”了一声。

    老人姒庸当然看得出来少女心思,没点破罢了,就这么腰背佝偻着坐在那里。

    “想他了?”

    少女脱口而出:

    “想他?放屁!我怎么可能想他!那个王八蛋天天踹我的屁股,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趁机在我身上偷偷揩油,连我这么小年纪的小姑娘都不放过,呸,禽兽!”

    老人摇头一笑。

    这还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云泽这一去,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天,最开始的时候,鹿鸣的表现尚且还好,可如今随着云泽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丫头也就越来越无法无天,以前好不容易放下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嘴臭毛病,这会儿也都重新拿了起来。

    老人没再说话。

    鹿鸣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情一滞,脸上腾的一红,然后咬牙切齿盯着老人姒庸。

    “你套我话!”

    “我可没套你的话。”

    老人微微一笑。

    “我只是随口问了你一句,是你自己喋喋不休全部交代了出来,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鹿鸣冲着老人一阵瞪眼,一口银牙磨得咯咯作响,却又偏偏不敢跟这老头儿动手,心里却已经将他祖宗十九代都给来来回回骂了不止一遍了。

    姒庸忽然开口问道:

    “如果被他瞧见了你这幅模样,你猜他会怎么做?”

    闻言如此,少女眼神一僵,悻悻然挠头笑了笑,然后立刻从美人靠上跳了下来,两只小手忙不迭地将那些散落在旁的瓜子皮都给聚成一团,就连地上的那些瓜子皮也没落下,一片一片小心捡起,等到确认周遭再也没有遗漏之后,少女这才重新爬上美人靠,将那些瓜子皮全部捧在手里,往观景亭外边的悬崖那么用力一扬。

    “恰好”有一阵风吹了过来。

    鹿鸣脸色一变,连忙慌慌张张地摆手尖叫,试图将那些被风吹回来的瓜子皮全部拦回去,只可惜又蹦又跳了许久,还是没能拦住这阵风,不光瓜子皮全都回到了观景亭里,就连她自己的衣领里面,头发上面,也都沾满了瓜子皮。

    少女满脸委屈。

    老人悠哉悠哉道:

    “随手乱丢,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鹿鸣惨兮兮地站在那里,苦着脸问道:

    “那该丢到哪儿去?”

    老人反问:

    “他还在山上的时候,都是怎么做的?”

    闻言,鹿鸣眨眨眼睛想了想,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捡起旁边的一片瓜子皮,学着云泽以往的模样抖了抖手腕。

    “就这样,那些已经没用的东西就直接变成灰了,然后丢到哪里都可以。但我没这个本事,不信你瞧,我再怎么晃它,也还是这样,根本没办法变成灰嘛...”

    老人哑然,倒是没太注意过这些,就只能伸手指了指靠近那座铁索横桥的地方。

    “那边有一个专门用来丢弃这些无用之物的腌臜之地,主峰那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过来负责处理了这些。以前不知道,我不跟你计较,也不会跟他说,但现在知道了,就多走两步,累不着的。”

    鹿鸣乖乖应了一声,抖了抖脑袋,将身上的瓜子皮全都弄下来,然后重新将那些散落在地的瓜子皮聚成一团,事后还不忘了紧张兮兮地用手围住,生怕还会再有一阵风吹过来。

    老人笑了笑。

    “坐吧,不会再有风了。”

    鹿鸣愣了愣,这才恍然大悟,气哼哼地瞪了老人一眼。

    但多余的话没敢说,生怕这多管闲事的臭老头儿会在那个姓云的回来之后,就将这件事给捅了出去,万一被他知道自己又不听话了,还不知道要被再踹多少脚。

    少女板着一张小脸坐在那里。

    老人忽然开口问道:

    “真不想他?”

    鹿鸣下意识就要反驳,只是抬头忽然看到老人略显愁苦的表情之后,就将那些已经涌上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然后低着头,双手攥着衣角,迟疑许久才终于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老人没再说话。

    少女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偷偷摸摸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眉关紧蹙的姒庸,然后抿了抿唇瓣,小声说道:

    “自从那个姓秦的把我交给他之后,虽然不是一直黏在一起,但也是每天都能见到他,还从来没有跟他离开这么久过。说真的,一开始的时候我真不喜欢他,刚见面的那天就踹了我一脚,我都差点儿被他踹得从这儿直接飞回洮儿镇,然后就摔得可疼可疼了,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等我以后练拳练得厉害了,肯定就要十倍八倍地踹回去,让他知道摔那一下究竟有多疼,最好是干脆一脚踹死他。但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家伙那么厉害,就那么随随便便的一脚都能把我踹飞出去,躲都躲不开,就算我再怎么练拳,也肯定踹不死他,就慢慢开始想着只要能够偷偷踹回来就好了,只踹一下,而且肯定不用力。”

    鹿鸣抬头看向老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踹我那么多次,我就只踹他一下,还不会是特别用力的那种,可以的吧?”

    老人点了点头。

    鹿鸣松了口气,然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不过那也就是以前才会那么想,现在的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没那么讨厌他再踹我了,而且我也知道,他现在踹我都不怎么用力的,就只是装装样子,一点儿都不疼。不过每次都要摔倒也是真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踹我一脚,明明不疼,可就是得挨摔。这是不是跟他说的‘脚下生根’有关系?”

    闻言如此,老人姒庸忽然笑了笑,原本还想解释一句“那家伙一直用的都是一个力气”来着,后来想了想,还是没有过多赘述,只是点头道:

    “脚下生根站得稳,他教你的站桩,只要你肯认真练拳,以后就不会挨摔了。”

    鹿鸣立刻用力摇了摇头。

    “那不行,我很怕吃苦的,而且很怕累,还怕疼,每次练拳我也就只能坚持三五遍,再要继续认真练下去,根本不可能的。”

    老人无计可施,只得摇头轻叹。

    鹿鸣就坐在美人靠上,一双小脚晃呀晃的,望着一个地方渐渐走神。

    老人姒庸目光转向一侧,看向山下,能够见到这座城中零零星星的有着一些气机雄浑的存在,最低都是炼虚合道大能境,也都与北中学府如今还在山上的这些弟子学员有关。武山上的弟子并非很多,如今却都在山上,吴麟子是个意外,家里长辈都在山里,便没有去处,只能留在山上,除此之外,其他人的长辈如今都在山下,就连白马书院都因为卢取的关系来了一位大能修为的教书先生,这会儿正在山下一座早就人去楼空的茶馆里喝着自带的茶水。

    随后,老人看向某条街道中的某座富贵府邸。

    距离太远,又有圣人庇护,看不真切,但想也知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这会儿应该正在努力学习武道天眼的运用。

    只是希望不大,甚至等同于没有。

    而接下来的这场风雨,虽然未必会有二十多年前的那场那么大,毕竟云泽不是云温书,而当时的瑶光与皇朝,也为之付出了相当程度的代价,尤其瑶光,就连坐镇大圣都险些死在那场风雨之中。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三个半的庞然大物,所以这场风雨,就肯定不会很小。

    老人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稍作迟疑,开口问道:

    “如今过了年,你也就是...十二岁?”

    鹿鸣回过神来,撅着嘴巴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老人再次迟疑,而后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以后都不会再回来找你了,你该怎么办?”

    鹿鸣晃荡双脚的动作忽然一滞,就一瞬间,之后便重新摇晃起来,两只脚一甩一甩的。

    “那我就在山下那座城里继续偷东西吃呗,不过这件事应该有点儿难,毕竟那座城里都是厉害人物,我可打不过他们。所以实在不行的话,就让那个傻娘们儿把我送回洮儿镇去,如今我也是已经练过拳的人啦,回去洮儿镇之后,就肯定不会再因为偷东西挨打了。”

    少女扭过头来,冲着老人嘻嘻一笑。

    “我现在可厉害了,他们肯定打不过我!”

    老人还待开口,鹿鸣就已经双手一撑,嘿咻一声从美人靠上跳了下来。

    “不跟你这老头儿说话了,我得去找那个傻娘们儿,她还得给我买饭吃哩!”

    说完,少女没有忘了将那些瓜子皮全部收起,搁在另一边的衣兜里面,然后举起小板凳顶在脑袋上面,冒雨下山,先是去了一趟铁索横桥那边,丢掉了那些瓜子皮,然后就一路小跑着回去了自己的那间弟子房。

    老人姒庸不声不响跟随其后,在弟子房的门前站定。

    透过门缝,老人见到那个今年已经十二岁的少女,正眼圈儿红红地坐在桌边,小心翼翼脱掉了满是泥水的鞋袜丢到旁边的水盆里,然后又从盆里拿了一条浸了水的抹布过来,拧干一些水分之后,就开始用力擦拭身上的那些泥点子。

    一边擦,一边忍不住地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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