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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留恋处,军角催发

    第十二章留恋处,军角催发

    自从榆襄被阵前斩杀,神农士气泄,民心散,节节败退,可炎灷的惨烈身亡却令所有神农遗民精神一振,就像是在绝地中听到了激昂的冲锋号角。

    炎灷不仅仅用自己的身体点燃了一座火山,还点燃了无数神农男儿奋起反抗的心。

    神农国虽破,民却仍在,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举起反抗的旗帜,用鲜血和生命对抗轩辕王。

    恐怕连炎灷自己都没有料到,他的死竟然扭转了整个大荒的局势,神农、轩辕之争从此绵延几百年,无数男儿慷慨赴死,谱写了神族历史上最悲壮凄美的一页。

    以至于后来玱玹登基为天帝,下令隔绝天地、湮灭典籍后,神族大战的故事仍在世间辗转流传。

    轩辕王却早料到今日的局面,所以他一直不敢失败,选择了容易对付的炎灷。

    但人算不如天算,炎灷竟然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点燃了整个神农。

    现在的神农就好似潺潺小溪逐渐要汇聚成一条怒号奔涌的大河,与其等着他们士气凝聚,一怒而发,不如在他们还没完全凝聚起来时开始进攻,掌握主动权。

    轩辕王下令轩辕休和苍岩攻取泽州城。

    轩辕休带领两万轩辕精锐,排出攻城阵势,开始进攻。

    按照惯例,泽州这样的军事要塞,因为占据了地理优势,只需待在城中以静制动死守即可。

    这样既能充分发挥整个城池的建筑优势,又可以减少伤亡,节省兵力。

    没想到赤宸完全不按棋理下棋,竟然领着一百来人冲出了城池,和轩辕大军正面对抗。

    因为人数少,行动迅速,冲袭敏捷,赤宸又气势勇猛,犹如猛虎下山,带领着一百来人一会儿冲到左,一会儿冲到右,竟然把轩辕两万人的方阵冲得溃不成军,一口气斩杀了两千多人。

    等轩辕休终于反应过来,控制了军队,下令围剿赤宸时,他又和旋风一般,刮回了城里。

    刚一相逢,气势上就输给了赤宸,轩辕休气急败坏,大喊着正面对决,可无论他如何在城前叫骂,赤宸都笑嘻嘻地站在城头,就是不再出城,像是看风景一样看着他。

    赤宸命人把刚刚斩杀的两千多个头颅每一百个串成一串,挂在了城头,未完全干涸的人血把褐色的城墙染成了暗红。

    轩辕士兵看到那从城头直垂而下的人头,心中不寒而栗,对赤宸又恨又怕。

    此后的日子,轩辕和神农每交锋一次,城楼上悬挂的人头就增加一次,好似挂灯笼一般,挂得累累串串,密密麻麻,就连最胆大的人看一眼泽州城都会心惊肉跳。

    刚开始,赤宸狂妄残忍的行为激怒了彪悍的轩辕战士,他们的斗志空前高昂,立志要杀死赤宸,为袍泽们复仇。

    可赤宸战术变化多端,时而像老虎一般凶猛,时而像毒蛇一般隐忍,时而又像狐狸一般狡猾,无论轩辕战士如何骁勇善战,城墙上的人头依旧在日日增多。

    轩辕士兵对赤宸的感觉越来越复杂,刚开始他们以为赤宸是块巨石,只要用力就可以搬走,后来发现赤宸是座山,根本无法撼动,他们就认为只要战术得当,齐心合力也一定能翻越赤宸,可无论他们怎么爬,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爬得越高只会发现赤宸越高,而且赤宸随时有可能摇身一变,化作深渊,让他们一个个都活活摔死。

    轩辕族的战士因为自小生长于贫瘠的土地,民风好斗,性子都很剽悍,越是剽悍的人越难感受到恐惧,可一旦有更剽悍的人让他们感受到恐惧,那种恐惧比死亡更有威慑力。

    即使他们口头上不承认,但恐惧就像瘟疫,不滋生时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旦滋生就会无法控制地蔓延开来。

    断断续续地,这场战役已经打了一年多。

    轩辕休组织了两次大的进攻,无数次小进攻,全被赤宸一一粉碎。

    泽州城岿然不动,唯一的变化就是城墙上挂着的人头,已经增加到一万多。

    在一万多个人头面前,泽州城比魔域虞渊更可怕,每当赤宸一身红袍站到城头,犹如魔王出现,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脖子一凉,似乎赤宸的长刀割过了自己的脖子。

    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赤宸站在城头伸了伸懒腰,眯眼看了一会儿灿烂的太阳,突然对风伯和雨师说:“打开所有城门,率领所有人一起进攻。”

    雨师和风伯都笑着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分头去招呼兄弟们。

    轩辕的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泽州城所有的城门一扇扇打开——这就是他们在这里苦苦坚持的目的。

    此时城门开了,他们却毛骨悚然。

    赤宸驾驭逍遥冲出城池,神农军队密密麻麻地从城池内冲了出来,犹如被困在笼子里多日的野兽,个个都勇猛彪悍无比,轩辕族的士兵心生惧怕,难当其锐,节节败退。

    午后,轩辕王收到消息,轩辕战败。

    原本八万多士兵,只剩了不到四万人。

    畏惧如瘟疫一般扩散迅速,从战场传回了轩辕国。

    军营中,士兵们绘声绘色地说赤宸每杀一个人就会用鲜血洗澡,他杀的人越多灵力就越高强。

    随着流言,赤宸在轩辕士兵心中既是凶残的魔鬼,又是不可战胜的战神。

    丢失土地城池并不是轩辕王最担忧的事情,令他最担忧的是士兵对赤宸的畏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畏惧的力量,神农就是因为畏惧,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轩辕之前的节节胜利并不是因为轩辕国的战士比神农国的战士更善于打仗,只不过是他们相信自己会赢,两军相逢,勇者胜!

    轩辕王下令一旦发现谁谈论赤宸,就以妖言惑众罪立即严惩,可他也知道这样做只是饮鸩止渴,短时间内有效,时间一长反倒会因为禁止谈论而让所有人越发畏惧赤宸。

    唯有胜利才能消泯畏惧!

    轩辕王增派了大军,命自己的左膀右臂尹朱和象林领军,共十二万人围攻赤宸。

    一年多后,轩辕再次大败,十二万人的大军只剩了五万人,被赤宸追逼到阪泉。

    消息传回轩辕城,轩辕王竟然失态得一下子软坐到了榻上。

    阪泉!得阪泉得中原,失阪泉失中原!他不能失去阪泉!

    可如今轩辕士气低迷,神农士气高涨。

    轩辕士兵对阪泉没有任何感情,不可能有死守的动力,但对神农士兵而言,阪泉是他们的故土,神农王榆襄就死在阪泉,那是神农族的耻辱之地。

    人知耻方勇,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阪泉,一雪前耻。

    两军相逢,谁胜谁输似乎已经一目了然。

    因为兵力不足,轩辕王再顾不上洪江,撤回了去追剿洪江的军队,增兵阪泉,并且对领兵的尹朱和象林下了死令,不许出城迎敌,只许死守,如果不能守住阪泉,他们也不必回来见他了。

    可轩辕王也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除非领军的大将能够激励起轩辕士兵的勇气,使他们不再惧怕赤宸。

    举目轩辕国,只有两个人能做到这一点:青阳和轩辕王。

    而众所周知,青阳重伤,根本无法领军作战。

    轩辕王走进了轩辕山中的兵器室,侍从想跟进去,轩辕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在外面等。

    轩辕王重武,兵器室相对宫殿而言修建得很奢华,长方形的格局,中间留空,地下嵌着玉山的玉髓,屋顶用的是归墟的水晶,左右两排陈列着武器和盔甲,看似很多,实际只供两个人使用。

    左列的盔甲武器属于他,右列的盔甲武器属于缬祖。

    左边的盔甲都是混合了黄金打造,右面的盔甲都掺杂了白银,光线映照,一边金光耀眼,一边银光璀璨,交相辉映,满堂生辉。

    轩辕王走到左边,一套套盔甲细细看过,直到选中一套满意的,他将盔甲细细擦拭,擦拭完后,仔细端详着,突然发现这竟然是他的第一套盔甲。

    几千年前,随着轩辕族的版图扩张,他们面对的敌手越来越强大,一群刚小有了名气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说该给他铸造一副拿得出手的盔甲了,不然走出去多没面子!每个人都把自己手里私藏多年的宝贝拿了出来,为材质、颜色、样式争论不休,一直沉默的阿缬突然说,盔甲的颜色应该是最纯的金子色泽,像太阳一样光芒耀眼,一旦出现就像是太阳升起,令整个战场的战士都能看到。

    大家都反对,太引人注意了,那不是让敌人当箭靶子射吗?

    阿缬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笑了笑,朗声宣布,就用最纯粹的黄金色泽!

    在其后的几千年,他的黄金铠甲成了轩辕族勇气的象征。

    几次陷入绝境,就要全军覆灭,可只要他穿起铠甲,走向战场,不管在任何一个角落的轩辕族士兵都能看到他,都知道他们的族长没有退缩,这些世间最勇敢彪悍的儿郎就会跟着他一起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黄金铠甲,对轩辕族的所有战士而言,的确比太阳更耀眼,照耀着他们的勇气;对他们的敌人而言,黄金铠甲却代表着死亡,光芒所至,就会滋生畏惧。

    轩辕王回头凝视着右面的一列铠甲,每一套铠甲背后都有一次血战。

    黄金铠甲的光芒很耀眼,以至于人们忽略了那站在太阳阴影中的银色铠甲,可是浴血奋战过的他们都知道。

    轩辕建国后,好几次,他想把这列铠甲撤掉,却遭到知未的激烈反对,象林帮着知未,只有尹朱默不作声,但显然他也并不赞成。

    所以,他知道缬祖的地位在他们心中仍不可撼动。

    千年来,轩辕王第一次细看这些与他的金甲并列的银甲。

    轩辕王走到一件肥大的银丝软衣前,往事涌上心头,这并不是铠甲,却值得和所有铠甲并列。

    竖沙国和其他三族联合围剿轩辕族,阿缬怀了青阳,不能随军出征,他派侍卫护送她进入深山躲避。

    激战几天后,误入流沙阵,被阵势牵引,黄金铠甲变得越来越沉重,尹朱劝他脱下铠甲逃生,他知道绝不行,铠甲不脱,所有士兵还会因为他给予的一线希望而苦苦坚持,铠甲一旦脱下,他也许可以逃生,轩辕族却会死在这里。

    流沙阵内,黄沙漫天,连黄金铠甲的耀眼光泽都被渐渐遮蔽,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时,他忽然看到一抹璀璨的银色闪过天际。

    他以为看花了眼,可是下一瞬,就清楚地看到阿缬穿着一件银色蚕丝制成的软衣,驾驭着蒙了双眼的四翅白蛾,带着她从赤水氏借来的五百士兵飞驰而来。

    一个瞬间,他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举臂高呼,敌人惊慌失措,轩辕族却军心大振,他与阿缬里应外合,反败为胜。

    那一战不仅让竖沙国宣布从此效忠轩辕,还让西北各国都不敢再轻犯轩辕。

    轩辕王抚摸着银丝软甲,冰凉入骨,千年了!竟然已经几千年了!

    轩辕王走出了兵器室,向着山间小径走去,侍从们刚想跟随,他说:“我想独自走一走。”

    沿着山间小径进入一个隐蔽的溶洞,从另一边的出口出来时,就已经到了朝云殿的背后,这是当年修建宫殿时,他发现的隐秘通路。

    因为疏于打理,朝云殿后已经荒草蔓生,轩辕王走过没膝的野草,没惊动任何人,到了厢殿。

    庭院中的凤凰花开得正好,满树红花,累累串串缀满枝头,微风过处,花瓣簌簌而落。

    树上吊着一个秋千架,玖瑶站在秋千架上,边荡边叫:“外婆,看我,外婆,看我,我荡得比树叶都高了。”

    屋檐下,放着一张桑木榻,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缬祖靠躺在榻上,似在昏睡,可每当玖瑶叫她时,她又会微笑。

    玱玹靠着榻尾,盘腿而坐,正在低头看书。

    朱萸和云桑一人端着一个竹箩坐在石阶上,一边择着嫩芽,一边商量着晚上该做什么吃。

    “大舅娘看我。”

    “看到了,看到了,你荡得比树都高。”

    云桑笑着说。

    “哥哥……”

    玱玹双手堵住耳朵,表示什么都听不到。

    玖瑶荡到最高处,忽然跃下秋千,摘下树顶的一朵凤凰花,飘身落下,用力一扔,把花砸到了玱玹头上,得意扬扬地一昂下巴。

    玱玹不屑地瞟了眼玖瑶,蓦然从地上腾起,身子直接蹿向树顶,从树顶摘了一朵凤凰花,又从容地转了个身,站到了地上。

    玖瑶满脸不服,刚要说话,阿珩说:“不许吵架!你们两个既然都这么能干,去桑林里捡一些枯叶来,奶奶喜欢喝桑叶熏过的熏鱼汤。”

    玖瑶耷拉着脸,瞪了玱玹一眼,小声说:“都是你。”

    玱玹倒是很听话,立即拿起一个箩筐跑进桑林,玖瑶却跑到缬祖身边,卖乖地说:“外婆,今儿晚上的鱼汤可是我为你做的哦,你要多喝一点。”

    云桑和朱萸都扑哧一声笑起来,轩辕王也不禁摇头而笑,这孩子倒是很有奸臣的潜质,谄上媚主,空口说瞎话,先把功劳全揽了。

    阿珩看太阳已经落山,地上的潮气上来了,和朱萸一块儿把桑木榻抬入室内。

    玖瑶依在外婆身边,赖在榻上,嘀嘀咕咕地说着话。

    干活?

    干什么活?

    外婆拽着她说话呢!

    云桑站起,抖了抖裙上的碎叶,端着竹箩向厢殿旁的小厨房走去,还不忘隔着窗户笑问一句:“小夭,你什么时候来做鱼汤?”

    玖瑶冲云桑做鬼脸。

    玱玹抱着箩筐回来了,朱萸在院子里熏鱼,云桑在厨房里做菜。

    烟熏火燎的气息——轩辕王觉得无限陌生,已经多久没有闻过了?

    他甚至不知道宫里的厨房在哪里,可又觉得无限熟悉,曾经这一切陪伴着他的每一日,他记得还是他教会阿缬如何做熏鱼,当年的西陵大小姐可是只会吃、不会做。

    阿珩进了厨房去帮云桑,玱玹和玖瑶跪坐在缬祖榻边玩着游戏,用桑叶的叶柄拔河,谁输就刮谁的鼻头一下,缬祖做判官,监督他们。

    夜幕降临时,饭菜做好了,人都进了屋子,院子里安静了,冷清了,黑暗了。

    屋内却灯火通明,一家人围在缬祖身边。

    缬祖的手已经不能自如活动,阿珩端着碗,喂着缬祖吃饭,好似照顾一个孩子。

    轩辕王鼻子猛地一酸,这个女人,曾穿着铠甲,率领过千军万马,英姿烈烈!

    用完饭,阿珩和云桑又陪着缬祖喝茶说话,估摸着食消了,云桑带着孩子们去洗漱安歇,阿珩和朱萸留下来照顾缬祖。

    阿珩安置母亲歇下后,让朱萸去休息,她就睡在隔墙的外间榻上,方便晚上母亲不舒服时,可以随时起来照应。

    阿珩歪在榻上,刚翻看了几页医书,一阵香风吹进来,眼皮子变得很沉,晕晕乎乎地失去了知觉。

    轩辕王推开窗户,跃进室内,走到了缬祖榻边。

    纱帐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

    他隔着纱帐,低声说:“我知道你我已恩断情绝,只能趁你睡了来和你辞别。

    轩辕如今看似兵力强盛,可真正能相信的还是跟随我们一路浴血奋战过来的几支军队,归降的军队只能指望他们锦上添花,绝不要想他们雪中送炭。

    赤宸的军队已经到了阪泉,我决定亲自领兵迎战,挑选了半天的铠甲,居然挑中了你们为我铸造的第一套铠甲。

    你还记得当年所有人都反对我们用耀眼的金色吗?”

    阿珩体内有虞渊的魔力,轩辕王的灵力并未让她真正睡死。

    她突然惊醒,发现榻边盛放夜明珠的海贝壳张开着,自己竟然枕着竹简就睡着了,脸被硌得生疼。

    阿珩正要起身收拾竹简,一抬头,看到一道黑黑的人影投在墙壁上。

    她心头一惊,掌中蓄力,屏息静气、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却看见站在母亲榻前的是父王。

    看似凝视着母亲,可又隔着一段距离和密密的纱帘。

    阿珩惊疑不定,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要潜入母亲的寝宫,于是悄悄躲在了纱幔中,静静偷看。

    轩辕王微微而笑,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不明白一个人想要拥有万丈光芒,就要不怕被万丈光芒刺伤。

    还有什么颜色比太阳的颜色更光芒璀璨?”

    轩辕王眼神坚毅,语声却是温柔的,犹如对着心爱的女子倾诉:“统一中原,君临天下是我从小的志愿,如果此生不能生临神农山,那就死葬阪泉。”

    轩辕王走近了几步,伸出手,似乎想掀开帘帐。

    此一别也许就是生死永隔!可手抓着帘帐停了半晌,神情越来越冷,终还是缩回了手。

    身形一闪,已经到了院外,两扇窗户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在他回头间,风吹纱帐,帷幕轻动,朦胧月色下,千年的无情流光被遮掩,榻上人影依稀,仿佛还似当年时。

    轩辕王不知不觉中,冲口而出:“我走了,阿缬。”

    竟然如同几千年前一样,每次他上战场前的告别。

    大荒第一猛禽重明鸟落下,轩辕王跃上重明鸟背,冲天而起,消失在云霄间。

    阿珩脚步虚浮地走到榻边,父王要亲自领兵出征,与赤宸决一死战!

    她无力地合拢盛放夜明珠的海贝,呆呆地坐着。

    她和赤宸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了,她也从不提起他,可是,他一直在她心底,陪伴着她的日日夜夜。

    四嫂自尽前留下遗言说四哥已经不恨赤宸,可母亲知道大哥已死,阿珩怕母亲看到赤宸受刺激。

    上一次赤宸来看她时,她一再求他,不要再来朝云峰。

    这几年,在她的悉心照顾下,母亲最后的日子平静安稳。

    她也在刻意忽略赤宸和轩辕的战争,只知道他一直在胜利。

    现在,父王要亲自领兵迎战赤宸了!

    阿珩突然跳起,匆匆出去,叫醒朱萸,叮嘱她去照顾缬祖。

    赶去云桑的住处,外间的床榻上,被子卷着,却不见云桑,阿珩来不及多想,直接走到里间,玱玹和小夭并排而躺,睡得十分酣沉。

    阿珩随手拽了件披风,裹好小夭,乘坐烈阳化成的白鸟,星夜赶往阪泉。

    烈阳自虞渊出来后,体内魔力凝聚,速度虽然不能和逍遥比,比其他坐骑却快很多。

    阪泉城外,是赤宸的大军驻扎地,与阪泉城内的轩辕王大军对峙。

    军帐内,火烛通明。

    神农的几位大将,四王姬沐槿都在。

    赤宸听风伯、雨师汇报完日常事务后,说道:“轩辕王肯定舍不得放弃阪泉,在青阳重伤的情况下,轩辕国内再无大将能和我对抗,按我的预料,轩辕王应该要亲自领兵出征了。”

    雨师默不作声,风伯神情凝重,沐槿先是兴奋地说:“那我们就能为榆襄哥哥报仇了。”

    可转而又想到,轩辕王可不是一般的帝王,他是轩辕的开国之君,靠着南征北讨,才创建了雄立于世的轩辕国,她的兴奋渐去,心头生起了恐惧,盯着赤宸问:“你有把握打败轩辕王吗?”

    赤宸淡淡一笑,“你明日回神农山,这里不是你游玩的地方。”

    沐槿不满地瞪着赤宸,半嗔怒半撒娇地嚷:“我哪里是游玩?

    我是来帮你,好不好?

    难道我不是神农子民?

    你可别以为我是女子就不行,我告诉你……”

    赤宸打了个大哈欠,伸着懒腰站起来,“已经是半夜,都睡吧!”

    说话间,已大步流星地出了营帐。

    沐槿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瞪着赤宸的背影,一瞬后,神情渐渐哀伤,战场上有今天没明天,她对他有什么气可生的呢?

    她回到营帐,洗漱休息,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自从榆襄死后,她一直盼望着夺回阪泉的一天,如今赤宸真要和轩辕王在阪泉对决,她又害怕起来,万一、万一……赤宸输了呢?

    在战场上,输,就是死亡。

    沐槿坐了起来,黑暗中发了一会儿呆,没穿外衣,只裹了一件披风就悄悄出了营帐。

    因为赤宸的命令,赤宸的大帐周围没有一个侍卫守护,沐槿很容易就溜了进去。

    虎皮毯子上,赤宸闭目酣睡,沐槿脸色酡红,用力咬了咬唇,轻轻褪下衣衫,走向赤宸。

    刚接近赤宸,赤宸的手已经掐到了她的脖子上,眼睛也随即睁开。

    看到半裸的沐槿,赤宸愣了一愣,掌间的灵力散去,冷冷地说:“不要随便接近我,刚才我若先发力后睁眼,你已经死了。”

    沐槿就势握住了赤宸的手,半跪在赤宸身边,“你还记得吗?

    我小时候,和大家一起扔石头打你,和他们一起叫你禽兽、妖怪。”

    赤宸把手抽了回来,淡淡地说:“你深夜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如果是想道歉,不必了,我不在乎你们怎么叫我。”

    “这些年我一趟趟来,你难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其实,我那时并不讨厌你,我甚至觉得你能驱策猛兽很厉害,我只是气恼你从不肯讨好我,我是王姬,容貌明艳,人人都对我好,唯独你对我冷冰冰的,我气恼不过,才领着大家一起欺负你,那个时候太年少,不明白自己心里其实是想亲近你,如今后悔也晚了。”

    沐槿脱下了最后一件衣衫,身子贴向赤宸,含着眼泪柔声央求:“几百年了,我也不是傻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什么都没指望,可是我害怕、害怕以后再没机会,害怕我会后悔。

    就一夜,就今日一夜,我明天就回神农山,你若胜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若败了,我会永远记着今夜,了无遗憾……”

    沐槿也不知道是怕,还是羞,身子一直打着颤,眼泪也是一颗又一颗不停地滚落,她凭借着女性的本能,无师自通,犹如水蛇一般缠绕挑逗着赤宸,身子柔若无骨,肌肤腻若凝脂,呵气如兰,在赤宸耳畔喃喃低语:“赤宸,就一夜,就今日一夜!”

    温香入鼻,软玉在怀,柔情似水,沐槿不相信赤宸能拒绝她。

    赤宸却双手按在她的肩头,坚定地推开了她,起身拽起一件衣袍,盖到她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沐槿。

    沐槿一腔最真挚的少女热情被打得粉碎,仰头盯着赤宸,满面泪痕,却再无勇气尝试第二次。

    赤宸面无表情地说:“我派侍卫立即送你回神农山。”

    “不用!”

    沐槿猛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营帐。

    赤宸默默而坐,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无喜无怒,无忧无惧。

    他拿起枕头下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袍,手轻轻抚过,犹如抚摸情人的肌肤。

    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赤宸不耐烦,灵力挥出,“你怎么又来了?”

    “赤宸。”

    阿珩身子向后跌去,所幸赤宸只是想把沐槿送出帐外,并不是想伤她,心急之下,他飞跃上前,赶在阿珩跌倒前,又抱住了阿珩。

    赤宸又惊又喜:“阿珩,真的是你吗?”

    几年不见,骤然相见,犹如置身梦境。

    阿珩也是似喜似悲,好似不认识赤宸一样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垂下眼帘,含笑问:“你刚才说谁又来了?

    难道半夜有美女入怀吗?”

    赤宸似笑非笑,“不就是你嘛!”

    阿珩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我眼神不济,烈阳却眼尖地看到沐槿衣衫零乱地从你营帐里出来。”

    赤宸刚想解释,阿珩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如果真是沐槿,你就没有那么多束缚和顾忌了。

    有时候,我倒是真希望你能和沐槿在一起。”

    “如果不是我,你也不用冒险星夜入敌营。

    你后悔过吗?”

    阿珩没有回答,只是靠到了他怀里。

    赤宸抱紧了她,“不管发生什么,我心里只有一个你,以前是你,现在是你,以后仍是你。”

    阿珩说:“我父王决定亲自领兵出征。”

    赤宸说:“我知道,这本就是我的计划,逼得轩辕王不得不在阪泉迎战我。

    他在阪泉杀死了榆襄,我也要在阪泉给榆襄一个交代。”

    “你不怕输给我父王吗?

    几千年来,轩辕王从没打过败仗!”

    “我的确很有可能输给轩辕王,不过我不怕这个,我杀人,人杀我,本就是天道,我倒是比较害怕赢!”

    赤宸抬起阿珩的下巴,盯着阿珩的眼睛,严肃地说,“我若死了,你无须迁怨你的父亲,轩辕王若死了,也求你宽恕我,这只是两个男人的公平决斗。”

    阿珩眼眶红了,“我特意来看你,你就告诉我你必须杀我的父王?”

    她用力推开赤宸,转身想走。

    赤宸急忙抓住她,“我们难得见一面,上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多少年了?

    阿珩,你真舍得就这么走了?”

    阿珩神色凄伤,既不说走,也不说留。

    赤宸看到她的样子,柔肠百转,心中也是极不好受,迟疑了一下问:“我这一生过得畅快淋漓,没有任何憾事,可即使我死了,有一件事我仍然放不下,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少昊……”

    阿珩猛地回身抱住了他,“不许说死!”

    胳膊越圈越紧,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罢了,罢了,管他是什么,反正我就是一只野兽,也不在乎那些。”

    赤宸低头吻着她,在她耳畔喃喃说,“其实,你冒险来看我,已经说明你心里放不下我。”

    阿珩拉着赤宸往营帐外走,“有人和我一块儿来见你。”

    赤宸不解,倒也没多问。

    僻静的山林中,烈阳守着沉睡的小夭,看到他们过来,主动飞去了远处。

    阿珩把小夭抱给赤宸,赤宸嘴上说不在乎,可真看到小夭和少昊酷似的模样还是很不舒服,不愿意接。

    阿珩把小夭强塞到赤宸怀里,小夭睡得死沉,阿珩摇醒她,“叔叔要上战场了,和叔叔道别。”

    小夭勉强睁开眼睛,觑了赤宸一眼,“叔叔。”

    打了个呵欠又闭上眼,双手环抱住赤宸的脖子,头往赤宸肩头一靠,继续睡。

    阿珩还想叫醒她,赤宸说:“别叫了,叫醒了该哭闹了。”

    阿珩轻轻叹了口气,只能由小夭去睡。

    赤宸绝顶精明,心中起疑,不禁就着月色细细审视小夭的五官。

    因为小夭和少昊酷似的容貌,赤宸从来不愿仔细看她,第一次发现小夭额间有一个淡淡的桃花胎记,他心中一动,问道:“阿珩,小夭是不是我的孩子?”

    阿珩张了张嘴,欲说未说,忽而狡黠地一笑,“你活着,活着就能知道她究竟是谁的女儿。”

    赤宸虽然没有得到渴望的答案,却比知道任何答案都喜悦,阿珩要他活着!

    他右手抱着小夭,左臂长伸,把阿珩拖进怀里。

    阿珩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握着女儿的手,侧靠在他怀里。

    月光泻入山林,温柔地照拂着他们。

    阿珩多么希望,这一刻,就是天长地久。

    可是,彩云易散,好梦易醒。

    “竟然是你,高辛的王妃,轩辕的王姬!你、你个淫妇,真不要脸!”

    沐槿乘坐雪雁从天而降,声音尖锐,充满了愤怒,“赤宸,你怎么可以和她……你喜欢谁都可以,她可是轩辕的王姬,早就成婚了!”

    阿珩默默不语,只是赶忙用灵力设下禁制,不让小夭听到任何声音,赤宸的眼中却有了怒气,“滚回神农山!”

    沐槿恨恨地说:“我现在就去告诉风伯、雨师他们,看看有几个神农将士能接受这个轩辕的淫妇?”

    沐槿转身就跑,赤宸动了杀机,张开五指,灵力虚引。

    阿珩立即抓住他,“她是神农王的义女,榆襄的义妹!”

    又频频叫沐槿,“王姬,你听我说几句。”

    可沐槿的冲动性子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劝告。

    “沐槿,站住!”

    一声清冷的呵斥传来,悲怒交加的沐槿竟然停住了步子,迟疑地看向四周,“云桑姐姐?”

    云桑姗姗出现,沐槿指着阿珩,怒气冲冲地控诉:“原来勾引赤宸的妖女是这个早就有了夫君的淫妇。”

    云桑淡淡说:“我早就知道了,风伯和雨师也不会在乎赤宸喜欢的是谁。”

    “那些被轩辕摧毁了家园,杀死了亲人的神农百姓会在乎!姐姐,你忍辱负重嫁到轩辕是为了什么?

    在这里浴血奋战的神农士兵又是为了什么?

    所有神农百姓都指望着赤宸打败轩辕王,匡复神农,他却和轩辕的淫妇偷偷摸摸在一起,我一定要告诉所有士兵,让整个神农都知道!”

    “沐槿,大战就在眼前,你若现在把此事昭告天下,神农军心散了,被轩辕王打败,倒是出了你心头的恶气,可神农呢?

    你这就是为了神农好吗?”

    沐槿愣住,云桑轻叹了口气,“在你眼中,不是对就是错,不是爱就是恨,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如果真能这么简单,倒是好了!很多时候,对错难分,爱恨交杂,既是朋友也是敌人。

    听姐姐的话,乖乖回神农山,好好修炼,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今日我说的话。”

    沐槿是个直肠子,性子冲动,可自小最服的就是云桑。

    此时,虽然心中不甘,恨不能立即狠狠地惩戒勾引了赤宸的轩辕淫妇,却也明白赤宸和轩辕王的决战就在眼前,不能胡来。

    她狠狠地瞪了阿珩一眼,跃到雪雁背上,飞向神农山。

    阿珩向云桑行礼道谢:“幸亏你在,大嫂是跟着我来的吗?”

    云桑说:“我的坐骑可赶不上烈阳的速度,我先你一步出发,却比你晚到。”

    阿珩不解,她以为云桑是发现她行踪诡异,跟踪而来,可听云桑的意思显然不是,难道她也是来见赤宸?

    云桑走近了几步,和他们面对面,压着声音说:“前段日子,我悄悄去了一趟高辛,去见那个被酒和药侵蚀得神智昏乱的诺奈。

    今日夜里我是来见雨师,听说他是你倚重的左膀右臂,心腹大将。”

    云桑的语气是陈述式,眼睛却紧盯着赤宸,好似说的是一句问话,在赤宸眼睛里寻找着答案。

    赤宸淡淡一笑,眼中却锋芒冰冷,“打仗需要大量兵器,高辛是轩辕的盟国,神农即使有钱,也很难从高辛购得兵器。

    雨师不仅神力高强,还擅长制造兵器,幸亏有他,我们才有源源不断的好兵器。

    他现在的确是我的左膀右臂。”

    云桑好像已经在赤宸的眼睛里找到了想要的答案,如释重负,“那就好。”

    紧接着,她却面色哀凄,眼中竟然有了泪光,赶在泪珠落下来前,猛然转身,疾步离去,“我走了,阿珩,你也快点离开,对你、对赤宸,都太危险了。”

    阿珩低声说:“我要走了。”

    赤宸把小夭轻轻放到阿珩怀里,在阿珩额头亲了一下。

    双目交视,赤宸和阿珩都沉默着,眼中千般不舍,一瞬后,却不约而同,都是一笑。

    如果这是离别,他们都想对方记住的是自己的笑颜。

    阿珩抱着小夭跃上了烈阳的背,冉冉而去,她握着小夭的手,对赤宸挥了挥,在小夭耳边低声说:“小夭,和爹爹再见。”

    小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赤宸。

    阿珩一直面朝赤宸而立,他送着她,她亦送着他,两人在彼此眼中越去越远,越去越小,渐渐地,眼中都只剩了寂寞长空,一天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