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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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万里

    巷子的墙角生着苔藓和枯黄的杂草, 旁边青石板上还有雨水常年砸出的坑洼。

    陆骁抓着人不松手,就怕一松手,人就跑了。

    他理了理思绪, 结果发现, 之前想好的说辞全忘了, 干脆十分直白地问:“你为什么刻意与我疏远?”

    问完, 他就牢牢盯着谢琢的神情。

    盯了一会儿,陆骁不满道:“你怎么一副‘竟然被你看出来了’的神情?我又不傻。”

    谢琢避重就轻:“我知道你不傻。”

    “你是不是打算,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跟我拉开距离, 是不是准备趁我注意, 悄悄走开, 等我发现时,早就变成我走我的路,你过你的桥?”

    谢琢没有回答。

    陆骁越说越生气,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是生气多一点,还是慌乱无措多一点,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又有点委屈, 还有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

    他硬着声音:“你是不是还想着, 这样一来, 过不了多久,你把我忘了, 我正好也就把你给忘了?”

    谢琢还是没有说话。

    陆骁抓在谢琢腕上的手没敢用力, 垂在自己身侧的手用力握成拳, 控诉:“谢琢,你是不是没有心!”

    谢琢声音微哑,应了一声“是。”

    他知道, 他这样的做法和态度会伤了陆骁的心。

    可是,他不知道还可以怎么做。

    好像无论如何,他都会辜负陆骁,辜负他这番干干净净的热忱。

    陆骁很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我将你视作知己好友,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谢琢许久才正视陆骁的眼睛,回答:“因为你是陆骁。”

    “什么?”

    谢琢重复了一遍:“因为你是陆骁。”

    陆骁胸口发闷:“因为我和我背后的陆家,会拖累你的仕途,是吗?阿蠢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我不信,我不相信你是因为这个原因!”

    谢琢垂下视线,任陆骁锢着手腕,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解释,仿佛默认了这个说法。

    没有反驳。

    下一刻,手腕上的热度消失。

    陆骁松了手。

    谢琢心口隐隐有一丝痛意,又立刻被他强行忽视。

    陆骁退后了一步,仍看了谢琢很久。他依然在等,等他解释,或者再说句什么,就算谢琢说谎骗骗他也不是不可以。

    但他一个字都没等到。

    直到陆骁气冲冲地大步走出深巷,谢琢才踉跄后退两步,背靠到了湿冷的墙壁上,脸色煞白。

    葛武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飞快跃下马车,着急地喊了声“公子”。

    他总觉得,此刻的公子快要站不住了。

    谢琢喘了声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很低地说了句:“我没事,走吧。”

    另一边,文远侯府里,负责采买的王管事将新到的香料送到了罗绍的卧房里:“世子,东西送到了,府里还有不少杂事,我就先退下了?”

    “放着吧。”罗绍坐在椅子上,抬起眼皮,“最近新送来的香料很不错,本世子记你一功。”

    王管事把背躬得更低了,讨好道:“谢世子!”

    罗绍似笑非笑:“谢世子?谢的是我,还是世子?”

    心里一突,王管事觉得有点不对劲,但罗绍院子里的人都自觉地闭紧了嘴,没人敢胡乱开口,他按下心神,笑容不减:“当然是谢谢世子您啊!”

    “是吗?”

    下一秒,一个茶杯在他脚边炸开,原本还平心静气的罗绍突然暴怒,歇斯底里地骂道:“骗我!还在骗我!你当着我的面,还敢骗我!”

    王管事心里叫糟,立刻跪下,抖得像筛糠一样——他太清楚罗绍现在的脾气手段了,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跟了他十几年的亲随钱五都被砍了手,要是轮上他,不死也要被揭下一层皮!

    罗绍跟着半跪到地上,用力抓起王管事的头发,迫使他面对着自己,阴郁询问:“还要骗我?”

    王管事以这么近的距离,直面罗绍眼里的杀意,抖得更加厉害,结结巴巴地开口:“世、世子,不,大公子!不关我们的事,真的,是侯爷、是侯爷下的命令!”

    “说说,赵姨娘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王管事顾不上去想,到底是哪个天杀的把消息走漏了,罗绍还连赵姨娘和六公子的事都知道了。

    他不确定罗绍到底知道多少,为了保命,干脆把知道的全抖了出来:“府里都在传,侯爷属意六公子,说六公子性子沉稳,书也读得好。但我听管家说,其实不是侯爷属意,而是大皇子在信中特意提了六公子。”

    罗绍自己后院的莺莺燕燕都记不清楚,更记不得他爹有没有什么赵姨娘,至于那些庶子庶女,他更是从没看进过眼里,往常都视作奴仆般鞭打责骂。

    现在,被他踩在地上碾进土里的人,突然一跃,抢了他的世子之位,甚至他以后还要对这人卑躬屈膝,罗绍额角的青筋鼓胀起来。

    “李忱为什么要提他?”

    王管事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李忱是大皇子的名讳,他咽了咽唾沫:“据说大皇子的母亲尚未出嫁时,身边有个器重的侍女,长得漂亮,侯爷看上这个侍女,就把人讨了过去,后来生了儿子,成了姨娘,也就是赵姨娘和六公子。”

    又是李忱……又是李忱!

    呵,废了他还不算,还特意挑了个奴婢之子来羞辱他!

    他要是真的坐以待毙,以后还不知道会被折磨成什么样!

    “还有什么?”

    王管事不敢说。

    怎知罗绍猛地拉起他的头发,直痛得他脸色发青。

    “说!”

    “还有……还有!侯爷准备把六公子放到夫人的名下,得个嫡出的身份,另、另外,侯爷还在准备,将原先订给您的婚约,换给六公子,让六公子娶伯府的嫡长女!不少人都说大公子不中用了,当然要让给中用的弟弟!”

    王管事痛得只觉头皮都要被扯裂了,说了些什么话自己都不清楚,又苦苦求道,“真的没有了……我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没有什么瞒着您了!”

    “我的婚约换给那个贱种?我不中用了?”罗绍一阵自言自语后,将王管事整个人甩到了地上,警告,“滚吧,今天的事,一个字也不准说出去。”

    “是、是……是,这就滚,这就滚……”王管事捂着头顶,连滚带爬地出了门,就怕慢了一步,罗绍就又对他动了杀心,把他命留下。

    等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避得远远的下人都以为他跟其他人一样惹怒了罗绍,受了罚,没放在心上。

    十月二十一,再过几日就是淑妃的生辰。

    上次为咸宁帝进清肺去燥的吃食,受了夸奖,李忱尝到了甜头。前几天,又与谢侍读闲聊一回后,李忱自己想出了一个主意

    ——他特意出宫,将自己亲手抄的经文供到佛前,为淑妃祈福,表达孝心。

    回宫前,还去了一趟会仙酒楼,宴请几位品级不算高的官员。

    一番推杯换盏后,几位官员纷纷告辞,待人走后,李忱面上浮现出得色。

    现今,六部中偏向他的人数胜过二皇子,文远侯府六公子的母亲是淑妃从前的贴身侍女,一旦得到世子之位,文远侯府便稳稳被他握在掌中,若联姻的事情成了,又能替他拉来一个伯府作为助力。

    李忱志得意满,兴致上来了,招了招手,让随他出宫的小太监再为他斟上酒。

    小太监一边倒酒一边劝道:“殿下喝得可不少了,再喝下去,明早定要闹头疼。”

    这时,有守在门口的人来通报:“文远侯府大公子正好也在酒楼,得知殿下在此处,想来拜见。”

    小太监故作疑惑:“文远侯府大公子?谁啊?”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哟,看奴婢这记性,不就是以前的世子吗!奴婢刚才还没反应过来。”

    李忱笑意加深,故意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让人进来吧,好歹也是我舅家。”

    不过他第一眼看见罗绍时,差点没认出来。走路倒是不瘸,但罗绍面目晦暗浮肿,眼中满是血丝,脖子和额角的青筋盘踞,皮肤透出一种奇怪的深红,很是骇人。

    李忱皱眉:“你找我做什么?”

    罗绍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袍,规规矩矩地朝李忱行了个礼:“许久不见殿下,多有惦念。”

    在此之前,李忱难得见罗绍朝他行礼,通常都是随便拱拱手敷衍过去。

    以往他顾忌许多,心中不满,却没有说什么。现在看见罗绍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才觉得,不过一个侯府世子,面对他时,就该是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他搁下酒杯,睨了罗绍一眼,语气更加轻蔑:“这段时日,倒是长进了不少。”

    罗绍低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神色:“从前是我不识礼数、不知尊卑,现在没了世子之位……”

    他话没有说完,李忱已经懂了。

    罗绍这人,从前无法无天惯了,手段狠厉又下作。一朝跌落云端,要是以前被他欺负过、折辱过的人都来踩他一脚,那给他十条命都不够踩的。

    想来没了世子之位,日子很不好过吧?

    有些人啊,果然得吃点教训,才知道规矩。

    至于他伤了罗绍这事,连文远侯都不敢说什么,更何况现在的罗绍?

    李忱连椅子都没准备给这个表弟,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事?我该回宫了。”话里已经带了不耐烦。

    罗绍知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看了看左右,停下话,示意李忱让包间里的人都出去。见李忱不说话,他又添了句:“是关于二皇子的。”

    这一句果然戳了李忱的痒处,他抬抬手:“都先出去,把门关上。”

    小太监有点犹豫,李忱给了个眼神。

    他现在根本不怕罗绍会做什么。

    在他眼里,罗绍已经是个废人了。刚刚进门时,走路脚下虚浮,行礼时手臂都在发抖,被关了那么久,又没了世子之位,心气早消磨了。

    如果说罗绍是想奉承他,用关于二皇子的消息来讨好他、巴结他,让自己以后的日子好过一点,那还差不多。

    等包间里的人都退了个干净,李忱开口:“现在可以说了吧,老二那边有什么消息?”

    罗绍先恭敬询问:“殿下可容我站近一步?此事于储位来说,至关重要。”

    李忱皱眉,实在不想离面容骇人的罗绍太近,但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重要消息,于是应允:“赶紧说。”

    罗绍迈了一步。

    这一步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只在距离足够后,骤然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用尽全力朝李忱刺去!

    李忱没敢全然相信罗绍,事先就有防备,稍稍躲了一躲,但还是没能完全躲开——原本往他下身刺去的刀,最后刺在了侧腰上。

    他根本就没想到过,罗绍竟敢朝他动手!

    罗绍一刀没中,利索地拔出沾满血的匕首,眼球外凸,额上青筋上浮着汗,嘴里一直恶狠狠地重复着“我要让你也尝尝这滋味……让你也尝尝……”

    直到第二刀划伤了大腿,李忱才从剧痛中回过神,高声道:“来人!快来人!”

    与此同时,桌上的酒壶菜盘也在两人的对峙躲闪中被掀翻在地。

    包间门被踹开来,最先冲进门的护卫前去制住发疯乱刺的罗绍,直到被死死地压在地上,匕首也落在了一边,罗绍依然失去了理智般胡乱挥着手臂,双眼恨毒地盯着李忱,口中咒骂不停。

    李忱背靠桌脚,跌坐在地,大口吸着气,颤着手摸了摸自己剧痛的脖子,发现一手的血——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罗绍划了一刀。

    小太监一走进来,就看见了这一幕,当即抖着嗓子高喊:“行刺!殿下受伤了!叫太医!”

    文远侯府大公子罗绍行刺大皇子这件事,洛京上下俱是哗然。

    当日,大皇子迅速被送入宫中诊治,咸宁帝去看望时,李忱脖子上裹着细布,大腿和腰腹上的伤刚止了血,脸色惨白,凄惶道:“父皇,他要杀了儿臣!”

    咸宁帝安抚:“放心,谋杀皇子,罪同谋逆,父皇定是护着你的。”

    很快,羽林卫就围了文远侯府,府内所有人都不得进出。

    此时,身在诏狱的罗绍一口咬定,自己刺杀大皇子,是受父亲文远侯的指使。明眼人都能看出,罗绍这是父子相戕,不足以为证。

    何况罗绍精神状态似乎出了问题,一直都在狱中喃喃自语,说些诸如“我的东西,谁也别想抢”“是你骗我……是你们逼我的”之类的话。

    但在主官把口供报上去后,皇帝却下令,将文远侯罗常一同关入诏狱。

    下面的官员都明白了,现在,此事到底是不是文远侯指使的,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陛下想不想让文远侯一起死。

    与此同时,文远侯府里,文远侯罗常大发雷霆:“我只问你们,到底是谁把大皇子的行踪告诉罗绍的?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本侯装哑巴?”

    管家跪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侯爷,真的全都问过了,只有一个侍女说,好像看见一个小厮进了大公子的院子,但那小厮面目太过普通,就算见过,也根本记不住、指认不出来啊!”

    文远侯闭了闭眼。

    面目普通的小厮?

    呵,普通的小厮又怎会知道大皇子的行踪?怎会知道大皇子在什么地方,让罗绍一去就找到?

    他们罗家,这是遭了人的算计!

    背后那人不知道盯了他们罗家多久,几个月?几年?否则不可能桩桩件件,看似偶发的巧合,实则件件都刺在命门!

    他甚至不知道,这种针对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这时,一群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内监总管高让的徒弟,他一张笑脸,握着拂尘,躬身抬手,声音尖细:“侯爷,奴婢谨奉皇命,来请您入诏狱。”

    接连的秋雨后,总算晴了一日,谢琢带着的油纸伞没能派上用场。

    宫里宫外都在讨论文远侯父子刺杀皇子的事情,说咸宁帝震怒,下令严办。

    毕竟,今天敢拿着刀行刺皇子,明天是不是就敢拿着刀对准皇上?

    这个档口,御史台的言官也不敢为文远侯开脱

    ——刀尖都伸到御座前了,还不让皇上发怒严办?没这个道理。

    墙倒众人推,一时间,斥责文远侯父子、恳请咸宁帝严查严办的折子在御案上堆出了高高一沓。

    谢琢离开天章阁,照例在宫门口核对进出的腰牌,等他走出一段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随即是陆骁和侍卫寒暄说笑的声音。

    不由自主地,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不过些许时候,依旧一身黑色麒麟服的陆骁,大步从他身旁走过,仿佛没有注意到他。

    张召早就牵着马等在宫门外,陆骁吹了声呼哨,那匹马就极通人性地踱了过来,打了个响鼻。

    陆骁伸手摸了两把马的鬃毛,笑着说了句什么,随即身形矫捷地翻身上马,腾起的衣摆间,金线绣成的麒麟图案在夕阳下熠熠生光。

    他端坐在马背上,革冠高束,身形如刃,眉眼锋锐,执着缰绳调转马头,轻快地朝远处疾驰而去。

    从始至终,没有看谢琢一眼。

    谢琢一身绯服,站在原地,身影被夕照拉得斜长。

    风已微寒,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双眼注视着陆骁远去的背影,想,这样就……很好。

    愿君白马银槍,骁勇驰风不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