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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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万里

    春分过后, 天气逐渐转暖,一夜之间,院中那株百年老树繁花满枝, 花瓣白中透出晕红,如薄胭万点,占尽春色。

    谢琢散衙回来,从树下经过, 一根花枝突然落到了他的面前。

    俯身将花枝捡起, 谢琢仰起头,就看见粗壮的树枝上, 有一人背靠树干坐着,革冠高束,垂落的袍角被风吹得一摇一晃, 意态疏懒, 朝自己笑得明朗。

    “怎么坐得这么高?”

    陆骁一跃而下:“我算着,差不多到散衙的时间了,坐得高, 就能在延龄的马车拐进永宁坊的巷子时立刻看见。”

    然后就会从那一刻开始期待。

    他又跟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根花枝:“我特意去树顶摘的, 每一朵花的花瓣都完完整整。”

    谢琢接到手里。

    他身上穿的绯色官服如天边红云, 映得他眉眼生光, 面如细瓷, 执着花枝的模样, 像一幅由画师精细勾勒的美人图。

    自然地牵起谢琢的手, 陆骁带着人往书房走, 边走边道:“我今天去了一趟文华殿, 出来后特意去天章阁点了个卯, 没想到延龄不在阁里,早知道就不去了。”

    一边又想,阿瓷的手真的好软好滑,握着就让人不愿再放开!

    “我那时应该在史馆查阅资料,若是知道你要来,定然会拖延过去的时间。”谢琢很快反应过来,“陛下召见你,可是因为凌北的战事?”

    昨夜,有来自凌北的军情奏报被八百里加急送入宫中。

    才过去的这个冬天比往年严寒,冬季没有草料,北狄人的牛羊饿死了很多,帐中无食,便多次南下劫掠,不过与大楚发生的冲突都零散且规模较小。

    这种小规模的冲突年年都会发生数次,凌北陆家早已熟悉,所以应对自如。

    但据陆渊在奏折中所言,北狄老汗王于一个月前病逝,太后与汗王的弟弟耶律真秘不发丧,直到半个月前,耶律真成功杀了汗王死前指定的继承人,自己当了新的汗王,才昭告天下。

    陆渊写这份奏折时,北狄各部已经纷纷前去王庭祝贺。

    “没错,我们陆家守在凌北边关,赢了战事,所有人都看着,陛下自然要表现得亲厚倚重。”陆骁低声嘀咕,“又送了一车打着内廷标记的瓷器珍玩,不能卖,也不能换成粮草,只能堆库房里占地方,真是生怕边关兵强马壮,掉头直攻洛京。”

    这是咸宁帝的一贯做法。

    不管是赐给陆骁的赏赐,还是远远往凌北送去的赏,全无例外,都是些看似珍贵、却无法折成金银的东西。

    谢琢手指戳了戳陆骁的掌心,作为安慰。

    陆骁又有些忧心:“王庭换人,总有变化。自老汗王生病以来,陆家也在暗地里运作过,希望原定的那个储君能登位。那个储君性子软弱,若他登位,边境百姓的日子说不定能好过不少。”

    衡楼的商队常年进出凌北,因此谢琢对北狄的情况并非两眼一抹黑,听陆骁提起“耶律真”这个名字,他也想到了这一点:“传闻中,耶律真脾性暴躁易怒。”

    “没错,这个耶律真是太后的小儿子,自小孔武有力,据说能拉开十石以上的弓箭,还没成年就被封为了北院大王,掌着北狄半数军队。我爹和我哥哥都跟他对上过,说这人狡猾,很是难缠。

    且他野心极大,曾公开指责过那个被他杀了的储君,说他畏首畏尾,就和草原上的老鼠一样,马蹄都能踩死,何谈入主中原。”

    陆骁冷嘲:“入主中原?想得倒是挺好。”

    但两人都很清楚,若要拦住北狄南下的铁蹄,必要以血肉筑起城墙堡垒。到时,凌北黄沙之下,又要遍添白骨。

    将两支杏花插进淡青的瓷瓶中,谢琢似乎颇为喜爱,在书案上放好后,还碰了两下柔软的花瓣。

    “对了,我买了东西。”谢琢说着,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罐,“我经过宣平坊那家胭脂铺时,听说最近洛京最流行的就是这盒‘飞霞’,就买回来了,给你。”

    接下胭脂盒,陆骁有点发懵。

    这是阿瓷喜欢,想买来自己用,但暂时没办法光明正大地使用,所以送给他,还是阿瓷真的以为他喜欢收集胭脂?

    那种让他觉得哪里有点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再次浮了出来。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文华殿中,高让见咸宁帝神情不悦,连忙轻手轻脚地将香炉灭了,又指挥内侍开几扇窗户,透透气。

    咸宁帝手抚着龙头上凸起的角,语气沉缓:“听说陆渊打了胜仗回来,万人空巷,凌北百姓自发去城门口迎接,还说陆渊是天上神将,专程前来护佑百姓的?”

    高让后背的冷汗立时就下来了,他弓着背,小心道:“什么神将不神将的,都是百姓愚昧,听了几个说书先生讲的传奇故事,或者被人稍作引导,就胡乱喊出这些名号来。”

    觑了觑咸宁帝的神色,高让又笑道:“而且这天下,万疆万民都是陛下的,陆将军自然也是奉皇命护佑百姓,百姓们心里肯定都清楚,他们都是身沐皇恩。”

    咸宁帝捏了捏眉心,喜怒不显:“他们是觉得自己身沐皇恩,还是身沐陆恩,这可说不定。”

    高让膝盖一软,头垂得更低了,知道自己这是说什么错什么,半个字不敢再开口。

    “凌北距离洛京,千里之遥,有失教化也是正常。况且,陆家三代驻扎在那里,也不怪那些百姓只知道陆家。”

    只知陆家不知皇家,咸宁帝说完这句,殿内噤若寒蝉。

    直到有人禀报:“陛下,杨首辅来了。”

    高让勉强松了半口气,咸宁帝也坐直身,吩咐:“让他进来吧。”

    杨敬尧进殿后,咸宁帝先关切了一番:“杨卿的风寒可好了?春寒料峭,岁数上去了,要格外注意身体才行。朕近知天命的岁数,杨卿更比朕年长,都比不得年轻人。”

    他又笑道,“才见了驰风那小子,来文华殿时,只穿了件麒麟服,年轻人真是不怕冷啊。”

    杨敬尧笑起来时,眼尾的纹路加深,让他看起来和煦很多:“臣可比不得陛下春秋鼎盛,太医诊了脉,还叮嘱臣要注意吃食清淡,夜里不能多食。”

    “这些个太医,说辞都差不多,也说朕的脾胃运化不比从前,吃食要注意。还是陆渊厉害,比朕还要年长五岁,照样骑马打仗。”咸宁帝指指御案上的一本折子,“这不,又替朕打了一场胜仗。”

    这话说得像是夸赞,但听着又不像,似乎别有意味。

    咸宁帝没有继续说下去,另提了制科的事,“那个温鸣虽然行事不稳重,莽撞了些,才敢倒是很不错,人还过去没多久,真的就把无定河的春洪给治住了。”

    杨敬尧拱手:“恭贺陛下再得良才。”

    “嗯,”咸宁帝展了展宽袖,叹道,“要是这个温鸣早几年进工部任职,工部尚书也不会急得满嘴燎泡,三天两头地来朕这里哭诉了。这般人才,竟然被埋没数年之久,徐伯明虽然已经死了,但他的所作所为,亏欠天下多矣,也给朕留了不少窟窿啊。”

    杨敬尧说话向来谨慎,没接徐伯明一案的话茬,只提起:“现今陛下准备再开制科选士,不仅补上了这些窟窿,更是给了天下士子一个机会,他们定会感念皇恩。”

    “嗯。”咸宁帝像是征询,又像是提醒什么,“徐伯明没了,前礼部尚书也没了,此次制科尚未定下考官人选,杨卿可愿去做主考?”

    杨敬尧连忙道:“陛下折煞臣了。”

    内阁无人不知,杨敬尧虽然官至首辅,且一坐就是十几年,但他的才学实在不算好,出身低微,也没有什么家学渊源或者天赋可以称道。

    所以内阁众人偶尔在背后议论,说杨敬尧没有一手好文章和满肚子的经纶,资质庸常,却还是把位置坐得这么稳,不过是陛下信重罢了。

    咸宁帝也似乎只是这么说上一说:“嗯,那朕另点两个人去。”

    永宁坊。

    半夜,谢琢书房里又响起了敲窗的声音。他起身把窗户打开,让陆骁进来,无奈道:“可要我给你一把院门的钥匙?”

    “不用不用!”陆骁连忙摆手,又握了握谢琢的手,发现凉得浸人,便直接握在掌心暖着,“我很喜欢这样,我来或者我离开,都只有延龄知道,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秘密。而且此刻的延龄,格外真实。”

    两人的影子由烛光映着,落在墙面上,像是融在了一处。

    谢琢疑惑:“真实?”

    “对。延龄在翰林院里,是一个才学颇高,但于官场交际还不太熟悉的新人,会犯新人常犯的错误,有些孤冷,但总体来说,同僚不会觉得难接近。

    在杨敬尧面前,延龄像大部分年轻官员一样,很恭敬,会表现地忐忑,还会因受到杨敬尧赏识而高兴。

    在陛下面前,延龄是纯臣,是直臣,所思所想,皆为陛下。在葛叔和葛武面前,延龄是主心骨,是不慌不乱、发布命令、成竹在胸的人。”

    陆骁坐到榻上,握着谢琢的手晃了晃,笑道,“可无论延龄不得已戴上了多少面具,此刻,在我面前,延龄都是延龄。”

    谢琢以为,被人刺探内心,会觉得被冒犯或者本能地警惕。可实际上,在听陆骁说完后,他双眼竟微微发涩。

    他听见自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你面前就是我,没有戴上别的面具?”

    “直觉,我直觉很敏锐的,在战场上,好几次都靠着这份直觉才死里逃生。”陆骁揉捏谢琢冰凉的指尖,很是笃定,“或许我看见的不是延龄所有的侧面,但肯定都是真实的,我就是知道。”

    莫名地难为情,谢琢转开话题:“今天什么时候走?莫要像昨夜凌晨那么晚,出了院门,你到侯府还要花小半个时辰,会睡不够的。”

    提起这个,陆骁立刻神采飞扬:“延龄可记得,我前段时间在修整侯府后面的屋舍花园?”

    “对。”谢琢记得清楚,种什么花买哪些盆景,甚至石壁上刻什么纹饰,假山用哪种石材,陆骁都会特意来询问他的意见。

    以至于谢琢虽然没去侯府看过,但那里修整后是什么模样,他一清二楚。

    陆骁眸光熠熠:“我这才发现,从那里翻围墙出来,再经过一条废弃的窄巷,就是延龄家的围墙,所以如今只要一刻不到,我就能从府里到延龄家中!”

    永宁坊屋舍非常多,而武宁候府占地极大,这般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不用在路途上花费太多时间,陆骁一直在书房里陪谢琢看书到二更也不准备离开。不过谢琢看的是经史子集,陆骁看的则是杂书。

    “在看什么?”

    太过入迷,直到听见谢琢的声音,陆骁才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将话本扣在自己胸膛上,不漏出一个字,一边耳根通红,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我什么都没看!不是,我看了,但没看……反正就只是话本!”

    就在这时,陆骁眼前,谢琢突然凑得极近,近到冷香晕染了周遭的空气,两个人的鼻息几乎纠缠在了一起。

    这一瞬,陆骁撑在榻上的手指蓦地蜷缩收紧。

    谢琢垂眼,嗓音如泠泉,音节中含着气音,诱哄一般问道:“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真……真的。”陆骁神思飘忽,嘴里磕绊地给出答案,脑子里却不由浮现出书页上的那些墨字。

    他本是想看看话本是如何描写情人私下相处的,没想到书都翻完半本了,尽是些狐妖书生山林相遇,或者花妖报恩,至于他想看的,半句没有。

    不过肌如塑雪,瑰姿艳逸……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陆骁哑声回道:“从山洞壁画中走出来的狐妖……远不及延龄好看。”

    然后他就看见,谢琢眼中晕起了笑意。

    呼吸一滞,陆骁懊恼发现,他竟然把心里想的就这么说出来了?还是当着阿瓷本人的面?

    美色误我!

    谢琢在笑,陆骁的视线却不由落到了谢琢唇上。

    可能是才喝过茶水,谢琢唇上沾着明显的水渍,让陆骁不由想到了春日的樱桃。

    若手指轻轻碾过,阿瓷的双唇会不会像樱桃揉烂了鲜嫩果肉,溢出酸甜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