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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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七十五万里

    大皇子中箭身死, 高和见势不对,从窗户翻出逃走,高让顾不上阻拦, 只因咸宁帝一口气泄下来, 再站不住,虽然没有伤及要害, 但伤口很深, 血早已将龙袍洇失了一大片,很是刺目。

    “去把药拿来。”

    听到这句吩咐, 高让才想起什么,立刻跌撞着从咸宁帝床下拿出一个木盒, 取出褐色瓷瓶,将止血的药粉洒在了咸宁帝的伤口上。不过刺进去的短刀他不敢妄动, 生怕出事。

    眼看着血溢得没那么快了,又喂咸宁帝吃了两颗提气吊命的药丸,高让才险险松下紧绷的弦。

    无论是藏起来的禁军和弓箭手,还是这些药, 都是咸宁帝在杨敬尧被定罪后陆续备下的。

    如今的朝局确实如大皇子所说, 半数朝臣都归拢于大皇子麾下。若咸宁帝主动动手, 那在杀父弑兄之后, 还会添上“弑子”的罪名。那般情势, 非咸宁帝所期望。

    因此, 在大皇子步步紧逼时, 咸宁帝选择了“守”——逼宫谋逆, 大皇子身死, 就是罪有应得, 写上史书, 后世也挑不出错。

    只是没想到,高和竟然会被大皇子拉拢,胆敢刺君。

    这时,高让耳边传来一声轻响——紫宸殿的暗门被打开了。

    紫宸殿自修建之初,就留有一扇暗门,以作危急关头逃生之用,宫中只有少数人知晓。此时听见暗门处传来动静,高让心里生出不少猜测,等他定睛一看,又骤然松了口气:“皇后娘娘,您怎么来了?”

    皇后未别钗环,衣着素净,边走边道:“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担心陛下出事,实在不放心,就赶来看看。”

    先是看见了中箭身死的大皇子,皇后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等看清龙袍上的血迹,她脸色一变,疾步走近御座:“怎么伤得这么重?”接着厉声吩咐高让,“你快去将太医带来为陛下诊治,陛下这里有我守着,出不了岔子。”

    门外的叛军应该已经被控制住,翻不起大风浪,高让暂时还不敢让外面的人知道大皇子身死、咸宁帝重伤——毕竟宫中还有个二皇子,若让二皇子知道了这个消息,保不准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而皇后与陛下年少夫妻,感情甚笃,虽然这几年淡了不少,但皇后没有子嗣,一身荣华尽系陛下,也是这宫里最不想陛下死的人。

    这些想法都只在一念间,到这里,高让心里有了计较,但他仍谨慎地看了眼咸宁帝,得到对方的点头示意后,他才躬身道:“奴婢这就去,陛下这里还望娘娘看顾。”又将药瓶递过去,“若伤口处的药粉失效,就要劳娘娘替陛下上药了。”

    “你放心。”皇后又吩咐,“外面很乱,高公公将弓箭手带上,让他保护你和太医。记住,一切以陛下身体为先,先将太医请来,其它的任何事都容后再议。”

    高让知晓轻重缓急,应下来,立刻带着人从暗门出了紫宸殿。

    殿中再无旁人,咸宁帝的呼吸发沉,他见皇后盯着他的伤处出神,缓滞地伸过手去,搭在皇后的手背上,喘息道:“朕没想到,此时来到朕榻前的,会是皇后。”

    皇后隔了片刻,才回握住咸宁帝的手,柔声道:“臣妾是陛下的妻子,当然应该守在陛下身旁。”

    暗淡的灯影下,皇后眉眼如画,发如鸦羽,容貌与年轻时没有什么差别,咸宁帝看着看着,像是被勾起了回忆,忽地笑道:“朕还记得朕还是皇子时,有一次打猎受了伤,阿妩也是这般在我榻边替朕上药,眼睛都哭红了。”

    他慢慢拍了拍皇后的手背,安抚:“阿妩,不要怕。”

    皇后摇了摇头,手里捏着装有止血药粉的褐色瓷瓶:“陛下放心,臣妾没有害怕。”

    “嗯,朕知道,阿妩看起来柔弱,性子最是坚韧。”咸宁帝惊觉,可能是因为心底的那一抹愧疚,除宫中设宴或者有紧要的宫务外,他与皇后已经许久不见。

    心里软了下去,咸宁帝道:“等朕伤好了,朕就送阿妩一棵老梨树可好?春日时,会开出灿白的花。”他嗓音越发柔和,满是回忆,“阿妩可还记得,你我初见,就是在春日的梨树下。”

    “我当然记得。”皇后回答,“我还记得你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你那时还是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我父母都极力反对,但只要是你说的话,我就都相信,所以,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你。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确实很傻。”

    咸宁帝脸上的温和神情慢慢退下,他皱了眉:“阿妩?”

    “你看,二十几年了,你依然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好骗的阿妩,因为太爱你了,所以舍不得伤你。”皇后看着咸宁帝的伤口,笑道,“药效已经过了,流了很多血出来。“

    咸宁帝不敢乱动,紧盯着皇后,收敛了温和:“皇后,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不该做的事?”皇后坐直身,拿起褐色瓷瓶,手一松,只听“啪”的一声,药瓶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她迎上咸宁帝的视线,“是这样吗?”

    “哦对了,我让女官拿着我的懿旨,以宫变为由,将太医院轮值的太医都送出了宫。高让赶过去,肯定会扑个空。”皇后笑盈盈地道,“陛下,你看,如今没人能救你了。”

    咸宁帝忍着剧痛,一把擒住皇后的手腕,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惧色与张皇:“阿妩,你不能这么对朕!太医,朕要太医!”他猛地低吼,“你不能这么对朕你听见没有!”

    手腕被攥得青紫,皇后没有挣扎,她收起脸上的笑,声音冷冷地问:“我不能这么对陛下,那陛下又是如何对我的?”

    “我的孩子是什么不能存于世上的妖孽怪物吗?能让你一而再地痛下杀手,那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亲子,你甚至不容许孩子出生!”所以的平静破成碎片,皇后眼中一滴眼泪也没有,却让人觉得她已经痛过了极致,“你是不是以为,我两次落胎再不能生育,都是你动的手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咸宁帝闭上了眼。

    “中宫嫡子,生下来就会被群臣请立为太子,名正言顺。怎么,你就这么害怕有人会抢你的皇位?”这一刻,皇后眼中浸着血,“你为了你的权力,将所有人,都当作了你的敌人。”

    年少时,梨花树下,仿佛一场不可沉溺的短梦。

    见咸宁帝不言不语,皇后提了提声音:“可以进来了。”

    听见从暗门处传来的脚步声,咸宁帝迟缓地睁开眼,就看见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谢琢。

    皇后脚踩上散在地面的药粉,碾了碾,嘴里道:“正好在殿外碰见,他还帮了臣妾一点小忙。听说陛下很是看重谢侍读,臣妾就将他带进来了。”

    谢琢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黑色夔纹常服,被衬得肤若白瓷,面如冠玉。只是衣衫宽大,令他的身形显得有些空落。

    他站在原地,对不远处大皇子的尸身视若无睹,也不曾有半丝惊讶,坦然地任咸宁帝的目光刺过来。

    “谢衡是你什么人?”咸宁帝话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杀意。

    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罗绍行刺大皇子失败,罗常被弹劾,秦伯明与盛浩元科举舞弊被揭发,太学生伏阙上书恳求定罪,杨敬尧通敌叛国被判谋逆凌迟……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带着十二年前的影子!

    甚至与陆骁的不睦,全都是演给他看的。

    谢衡回答他的话:“谢衡是我父亲,我小时候,陛下见过我。”

    咸宁帝咳嗽一声,口中满是铁锈味,引动伤口,疼得他呼吸一滞。他在短暂的怔愣后惨然笑道:“原来二十年前,他就已经防我到了这个地步!”

    谢琢嗓音清淡:“陛下说笑了,若我父亲真的防着您,他当年就不会同谢家满门一起死去。就是因为他仍然心存侥幸,仍旧对您抱有期待,才用二十年的辅佐扶持,换来了一纸凌迟处死的诏书。”

    不知道是哪一句戳中了咸宁帝的心口,他突然不顾伤处,撑起上半身,面目阴沉地斥道:“二十年又如何?我已经让你们谢家登上了这么高的位置,还要朕怎么样?还要朕怎么报答?”

    “报答?”谢琢眉目霜寒,“你到底是想报恩,还是想让他去死,你难道不清楚?”

    伤处的药粉被血冲散,咸宁帝唇色苍白,他瞳孔微散,像是看不清一般,身体前倾,妄图从谢琢脸上找出一点和谢衡的相似来。

    失血令他浑身发冷,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了,恍惚间,他像是透过谢琢,看见了当年在夜宴中遇见的谢衡。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咸宁帝声嘶力竭,却无多少气力,“你可知道,每次看到你,我就仿佛看到了当年卑躬屈膝、与狗抢食才能活下去的自己!”

    他红着眼笑道,“可朕是天下之主,朕是皇帝!朕是皇帝啊!”

    再支撑不住,咸宁帝倒在榻上,一字一顿:“你救我、帮我、辅佐我,你父亲为我身死,你妻子代我饮毒,你的孩子为我受苦……谢家助我登基,几番救我性命,如此恩情,朕应该如何才能报答?”

    他像是在问谢衡,又仿佛只是问自己。

    语气转厉,咸宁帝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如,杀之。”

    说完,半睁着眼,咸宁帝看着御座前空无一人的地方,沾着血的手缓缓往前递,似乎生了幻觉,又换了语气,乞求:“伯平,你知道朕的不易……你肯定会原谅朕的,对不对?”

    谢琢回应:“我父亲一生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在宫宴那天救了你。若不是救了你,他这一生,父母仍在,夫妻和睦,儿女绕膝。而不是家破人亡,满门尽灭,生受了千刀万剐才含冤死去,裹着满身污名下黄泉。”

    咸宁帝探出的手垂了下去。

    莫非,这就是报应吗?

    他的长子谋逆,死在了他的手里。他的次子算计他的权力,早已与他离心。他的第五子与陆家亲近,发妻恨他,朝臣反他,百姓骂他——

    原来这就是,孤家寡人。

    这就是孤家寡人……

    曾经,他得到了无上的权力。

    如今,他失去了一切,包括权力。

    谢琢走近,握住短刀刀柄,寸寸下压。他低头俯视咸宁帝,眼中无波无澜:“你杀父弑兄,残害忠良,弑子屠臣,为君不仁,不配入皇陵受子孙供飨。”

    当夜,紫宸殿燃起大火,整夜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