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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思无涯 第二章 此身出何处

    小夭在轵邑的陋巷开了一个小医馆。已不是第一次开医馆,可这一次不像是在清水镇,用《神农本草经》上学来的半吊子医术混口饭吃,也不像是在五神山,用来打发时间,她是真正地用医之心在行医救人。



    小夭一边行医,一边学习医术,只不过不再去医堂学习,医堂里教授的只是已经不能满足她的要求,她让颛顼命轩辕宫廷内最好的医师来教导她。



    颛顼笑道:我身边最好的医师就是鄞了,只是他是个哑巴,交流起来不方便。



    小夭说:没有关系,我可以学手语。



    鄞是个医痴,认为教小夭医术纯属浪费时间,但不敢违逆颛顼的命令,不情愿地来了,可当他真和小夭相处后,却非常庆幸他来了。



    论医术的扎实全面,小夭肯定不能和自小学医的鄞比,但小夭浪迹天下,视荒山野岭为家,浸淫在毒术中几百年,对药性的了解,远远胜过鄞,各种稀奇古怪的药草和药方随口道来,鄞常常得不是他在教导小夭,而是小夭在启发教导他。



    还有两个月就是年底,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Z如今虽然孤身一人,可身为族长,大事小事都落到他头上,辞旧迎新时肯定要在青丘。小夭想着等过完年,Z没那么忙时,带Z回五神山住上几天。



    Z自然是愿意,半开玩笑地说:只要你父王不反对,我随传随到。



    小夭从Z的书案上取了一枚玉简,一边给父王写信,一边笑道:父王……自然一切都随着我的。



    Z等小夭写完信后,说道:最近,有一件在大氏族内流传,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你。



    “什么事?”



    “当年在梅花谷内设阵想杀你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



    小夭不在意地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除了被外祖父处决的沐斐,好像还有三个人,馨悦说他们被哥哥秘密处决了,为了这事,樊氏、郑氏还有哥哥结了怨。”



    Z的表情却很凝重:“谈起当年的事,所有人都会疑惑为什么这四个人会不顾大好前途,冒着被黄帝合俊帝千刀万剐的危险伤害你。”



    小夭的身子一僵,梅花阵中,沐斐字字带血的话,他努力遗忘了,但并未真的忘记。



    Z说:“这四个人只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是被蚩尤灭族的遗孤,所以就有了一个谣言一旦出现,只会越传越快,我想泄露出这个消息的人肯定会把一切指向……”Z停顿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述那句话。



    小夭笑了笑:"说我是蚩尤的孽种,对吗?"



    从小时起,这就是她最恐惧的噩梦,害怕被证实,甚至不敢回五神山和父王相认,以为一切已经过去了,可是,没有想到,噩梦追赶了上来。



    "小夭,不要这么说自己。"



    小夭望着窗外,目中尽是茫然,面对任何困难,她都知道该怎么办,可现在,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Z说:"当年知道这事的人应该很少,如果樊氏和郑氏知道的话,想泄密早就泄密了,不可能等到今日,那么只有丰隆和馨悦……"



    小夭说:"不是丰隆,就是馨悦了,我羞辱了赤水氏,她们想毁了我,很正常。"



    Z说:"馨悦更有可能。"



    小夭心烦意乱,叹了口气,道:"算了,不想了。我们阻止不了谣言,我是谁的女儿不是我说了算,是我娘说了算,可我娘又不在了,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静夜在屋外奏道:"公子,珊瑚来接王姬了。"



    小夭起身,将写好的玉简放入袖中:"我回小月顶了。"



    Z陪着小夭,往后门走去。



    门口停着一辆普通的云辇,一身男装的珊瑚站在一旁等候。



    小夭停住了步子,看着墙角的一株藤萝,迟迟没有上车。



    Z轻声问:"小夭,你在担心什么?"



    小夭没有看Z,低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人人都相信了我我是蚩尤的……人人都厌弃我,你……"



    Z把小夭拉进怀里:"别问这种傻问题,在你把我救回去时,你,只是你,谁的女儿都不是,我可是那时就决定了要死缠着你。"



    小夭忍不住把头轻轻的靠在Z的肩头,Z拍了拍她的背:"别担忧,一切都会过去。"



    "嗯!"小夭冲Z笑了笑,快步上了云辇。



    待云辇腾空,一只玄鸟飞来,落在珊瑚肩头,珊瑚问:"王姬,你不是说有信要给陛下吗?信鸟已来。"



    小夭紧紧地捏着袖中的玉简。



    珊瑚看小夭半响没有做声,叫道:“王姬?”



    小夭说:“没有,我还没写信。”



    珊瑚有些郁闷,却没多问,扬起手,放飞了玄鸟。



    晚上,颛顼来小月顶时,小夭本想把Z告诉她的事告诉颛顼,转念一想,Z都已经知道的事,颛顼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他一直没有告诉她,显然不想她为此烦心,如果颛顼能把这个谣言压制下去,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她无须知道,如果颛顼不能把这个谣言压制下去,那么他现在告诉她,也于事无补。



    小夭决定不和颛顼商量此事了,反正她无能为力,由着颛顼和Z去处理吧!



    因为从小的经历,小夭看事历来很悲观,习惯从最坏的可能去预期,可这次,也许因为处理此事的人毕竟是颛顼和Z――黑帝陛下和徐山族长,即使向来悲观的小夭也不禁给了自己希望――谣言会被压制,一切都会平复。



    但是,不到一个月,小夭是蚩尤孽种的谣言就在中原轰轰烈烈地传开了。



    当所有人知道此事后,自然而然就分成了两派,一派相信,一派不相信。不相信的人斥责谣言是无稽之谈,最有利的证据就是轩辕王姬杀了蚩尤。相信的人也罗列着各种证据,曾经见过蚩尤的人回忆着蚩尤的容貌,绘制出了蚩尤的画像,判定小夭的确更像蚩尤。



    渐渐地,所有捕风捉影的事都变成了言之凿凿。因为没有办法解释杀了蚩尤的轩辕王姬怎么会有蚩尤的孩子,竟然有人推测出是凶残的蚩尤奸污了轩辕王姬。



    在{辛,因为对俊帝的敬仰,人们选择相信俊帝的判断,小夭是俊帝的女儿,可心里对这个不停地给俊帝和{辛带来羞辱的王姬很是厌恶,恨不得她当年没有被找回来。



    在轩辕,因为对蚩尤的恨意,人们竟然越来越倾向于相信小夭是蚩尤的孽种。



    蚩尤曾带领神农的军队,对轩辕攻城掠地,他屠城,杀俘,死在他手下的轩辕人的尸骨如山,几乎每个轩辕氏族都有子弟死在蚩尤手中,轩辕的老氏族恨他入骨。



    中原的氏族也恨蚩尤,他暴虐残忍,在中原也杀人无数,将很多家族灭族,就是中原六大氏都曾被蚩尤逼得摇尾乞怜,发年的屈辱全变成了对蚩尤的滔天恨意。



    轩辕的老氏族和中原的氏族没有丝毫共同点,可在恨蚩尤这点上,完全一致。可以说,轩辕举国上下,所有氏族都恨蚩尤,蚩尤死了,恨没有了发泄的对象,纵然恨,也只能唾骂几句,可蚩尤的女儿出现了。人们的恨意有了具体的对象,所有平复的伤痛都被唤醒,他们把对蚩尤的恨转嫁到了小夭身上。



    虽然,身居高位的人仍理智地看待这件事,可大部分的普通人都只顾着发泄恨意,他们没有胆子去刺杀小夭,毕竟不管小夭是谁的女儿,她都是黄帝的外孙女,这一点是铁打的事实,他们只能把所有的恨意都变成了谩骂。从酒楼到茶肆,到处是谩骂小夭的言论,甚至有张狂的中原氏族子弟聚集到神农山下,高叫:“蚩尤的野种滚出神农山”。



    各种各样的奏章了送到了颛顼面前,含蓄婉转的、开门见山的,目的都一样,希望颛顼顾全自己的名望,把高辛大王姬送回高辛。



    小夭苦笑,既然是因为认定她不是俊帝的女儿才恨她,那把她送回高辛算什么呢?难道希望俊帝相信了谣言,杀了她吗?



    旧的一年就要过去,新的一年就要来临,小夭却再没有对Z提起要一起回五神山。



    俊帝给小夭写过四封信,信不长,但拳拳爱意表露无遗,俊帝并未假装没有听到流言,他主动提起流言,宽慰小夭不必忧虑。



    小夭把俊帝的信放在枕下,每个晚上枕着它们睡觉,就好似有了一份保护,帮她抵挡那些伤人的话语。



    一年的最后一日,Z不得不回青丘,主持族里的祭祀仪式;颛顼在紫金顶举行宴会,与百官同乐。



    小月顶上就小夭和黄帝,祖孙两人对着一案丰盛的酒菜,说说笑笑地守候着新的一年来临。



    新旧交替时分,紫金顶上腾起千万道烟花,照亮了天空。小夭跑到窗前去看烟花,黄帝也下了榻,站在她身后,和小夭一起看着满天的姹紫嫣红绽放又谢落,犹如人世间最迷离的梦。



    小夭的声音在震天的炮仗声中若有若无地传来:“外爷,我究竟是谁的女儿?”



    黄帝的手放在小夭肩膀上,迟迟没有说话。



    小夭微微侧首,执拗地等着答案。在漫天烟花映照下,她的面孔时明时昧。



    半晌后,黄帝说:“你是轩辕开国君王黄帝和王后嫘祖的我孙女,这一点永不会变,只要我在,轩辕永远是你的家!”



    小夭叹息:“原来外爷也不知道。”



    黄帝揽住了小夭:“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永远是你!”



    小夭仰起头,冲着天上的烟花笑:“这样也好,反正娘已经死了,真相如何,再无人知道,我认定自己是父王的女儿,那就一定是了!”



    半夜,小天已经睡下很久,听到[email protected]@的声音,一会儿后,寝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颛顼坐在了榻旁。



    小天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满怀心事、难以人眠,装着沉睡未醒,背对着颛顼。黑暗中,只闻颛顼身上传来浓郁的酒气,也不知道他到底被臣子灌了多少酒。



    一会儿后,颛顼侧身躺下,隔着被子轻轻抱住小夭,低声说:“别害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他们不明白,我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神农山、泽州、轵邑……都是你的,没有人能让你离开”。



    小天咬着唇,估计中原的氏族又说了什么,颛顼的话中有隐隐的怒气。



    醉意上头,颛顼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喃喃说:“别害怕,我已经长大了,绝不会让人伤害到你,我不会再让你去玉山……你会一直陪着我!”



    “姑姑,我能保护小天,你不要送小天去玉山……”



    “姑姑,我和小天说好了一直要在一起……小天,不要离开!姑姑,我害怕……”



    颛顼醉睡了过去,小天的泪无声而落,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究竟是在哭那个过去的少年,还是在哭现在的自己。



    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日,小夭主动提出要去轵邑城里看花灯,Z和颛顼自然都说好。



    下午,Z来小月顶接小夭,身着一袭布衫,小天穿上半旧的男装,戴了顶帽子,颛顼也换了布衣。三人出了神农山后,乘着一辆牛车,夹在赶往城里看花灯的人群中,晃晃悠悠地慢慢行着。



    小夭看看Z,再看看颛顼,不禁笑起来:“你们说我们如今像什么?”



    颛顼和Z对视了一眼,Z笑而未语,颛顼笑道:“有些像在清水镇上时。”



    小夭乐道:“可不是嘛!”



    牛车后是扶老携幼的人群,有钱的坐着牛车,没钱的自己走着,可不管坐车的、走路的,人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脸上带着辛劳一年后满足的笑容。一个骑在父亲肩头的小男孩叽叽喳喳地和父亲说:“阿爹,进了城要买糖果子啊!”父亲洪亮地应道:“中!”



    小天的笑容中掠过怅然。



    牛车进了城,此时天已将黑,颛顼说:“花灯还没全点亮,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小夭,你想吃什么?”



    坐得久了,身子有些发冷,小天跺跺脚,笑道:“这么冷的天,当然是烤肉了,再来几碗烈酒。”



    颛顼大笑,对Z说:“上一次说好了你请客吃烤肉,可半道上你跑了,这次得补上。”那一次三人相约去吃烤肉还是在清水镇,因为防风意映的突然出现,变成了颛顼和小夭的两人之约。



    Z笑了:“你竟然还记得?好!”



    商量好了吃什么,颛顼和Z却茫然了,一位是陛下,一位是族长,不再是轩和十七,,实在不知道街上哪里有烤肉铺子,哪家好吃。



    小夭笑着摇摇头:“跟我走吧!”



    小夭领着颛顼和Z走街串巷,进了一家烤肉铺子,小夭道:“在我吃过的烤肉铺子中,这家算是又干净又好吃的,不过,我也好久没来了,不知道现在味道如何。”



    这些大街小巷的食铺子都是防风邶带她来的,面对着她最亲的两个人,小夭也没刻意掩饰,话语中带出丝丝怅惘。颛顼和Z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立即猜到以前小夭和防风邶来过这里。颛顼拍了拍小夭的肩,示意她别多想了,Z却是心里一声叹息。



    烤肉铺子被一扇扇山水屏风隔成了一个个小隔间,小夭他们来得早,占据了最里面的位置,这样纵使再有客人来,也不会看到里面的他们。



    三人叫了羊肉、牛肉和一坛烈酒,边吃边喝起来。炭火烧得发红,烈酒下了肠肚,颛顼吃得分外香,不禁叹道:“好多年没这么畅快了,日后应该常来外面吃。”



    小夭一边用筷子翻着肉块,一边嘀咕:“人心不知足,这世间哪里能好事全被你占了?”



    颛顼愣了一愣,深深盯了小夭一眼,笑道:“谁说的?我还偏就是全都要!”



    小夭把烤炙好的肉放到颛顼的碟子里:“要就要呗,反正你折腾的是潇潇他们,又不是我!”



    颛顼在小夭额头弹了一记:“牙尖嘴利,一点亏不吃!”



    小夭瞪颛顼,Z指指自己面前的空碟子,愁眉苦脸地对颛顼说:“她对你只是嘴头厉害,实际好处一点不落,对别人倒是笑言笑语,好处却一点不给!”



    颛顼笑起来,刚要举箸夹肉,小夭把颛顼碟子里的烤肉转移到Z的碟子里,Z笑道:“谢了!”



    颛顼愣了一愣,无奈地笑起来,对小夭说:“再给我烤一碟。”



    小夭忙忙碌碌,一边撒调料,一边说:“想吃自己烤!我还得喂自己的尖牙利嘴,否则哪里来的牙尖嘴利?”



    颛顼软声央求小夭:“自己烤的没你烤的香!”



    小夭说着不给,可等肉熟了,还是先给颛顼夹了一碟子。



    三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恰被小二领到了隔壁的位置,颛顼和Z都没有再说话。只听到隔壁的三人在点菜,除了牛羊肉,他们还点了几盘蔬菜和瓜果。这个季节,新鲜的蔬菜和瓜果远比肉贵,一般人根本吃不起,小夭怕引人注意,刚才只点了一碟腌菜。显然,这几人非富即贵。



    听他们的口音带着明显的轩辕城腔,小夭低声问颛顼:“你认识?”



    颛顼点了下头,皱着眉头在案上写了两个字:“将军。”



    小夭对颛顼做鬼脸,谁叫你把他们召来神农山觐见?活该!



    等点完菜,隔壁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必然是下了禁制,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谈话。



    小夭嘀咕:“肯定在讲秘密!”



    她凑到Z身旁,低声对Z说:“不公平,我们怕引起他们的注意,不敢下禁制,他们却下了禁制。”



    小夭瞅了颛顼一眼,笑嘻嘻地说:“如果是在议论哥哥,那可就有意思了。”小夭拽Z的袖子,“我想听到他们说什么,你有办法吗?”



    Z笑了笑:“没有也得有!”他握着一杯酒,酒水化作白雾,白雾沉在地上,从屏风下涔到隔壁,消失不见。



    隔壁的说话声传来,倒没有说什么要紧事,只是在比较新都轵邑城和旧都轩辕城,听上去这三人都是明理的人,虽然难舍旧日家园,却都承认现在的新都更适合做都城。根据他们的称呼,小夭推断出,三人中职位最高的是离怨大将军,另外两人,一位是他的内弟,一位是他的侄儿。



    三人说了会儿都城,又说起了黄帝,一人叹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黄帝陛下。”



    另一人说道:“我们肯定不行,但叔叔也许有机会叩见陛下。”



    小夭笑看着颛顼,颛顼给她写道:“离怨,泽州守军的将军,曾随爷爷攻打中原……”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才继续写道:“冀州大战中,他在姑姑麾下效力。”



    小夭脸上的笑容一滞。



    隔壁的三人喝了几碗酒,一个人说道:“姐夫,你曾跟随王姬大将军打赢了冀州之战,想来和王姬大将军交情很好。”



    王姬大将军是军中将士对母亲的特殊称呼,小天努力装作不在意,耳朵却骤然竖了起来,捕捉着离怨的声音,可离怨迟迟没有开口中,半晌后,他才说:“那一战,很难说是我们打赢了。”一句话,隔着几百年光阴,依旧有重如山岳的哀伤,让屏风两侧的人都默默地喝了一碗酒。



    沉默了一会儿,另一个语声轻快的男子问道:“叔叔,不知道你有没有听闻最近的流言?就是说高辛大王姬的。”



    “听闻了。”



    离怨的声音波澜不惊,小夭却不自禁地身子向前探。



    “叔叔和王姬大将军是好友,那……”男子好似也觉得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下,才说:“高辛大王姬究竟是谁的女儿?”



    离怨不吭声,小夭的身子紧绷。Z握住了她的手,小天却没察觉,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他。



    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子道:“姐夫,这里就我们三人,都是至亲,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离怨终于开了口:“我不是王姬大将军的好友,应龙大将军才和王姬交情深厚,当年的我只是在王姬麾下效力,从没和王姬私下说过话,我也不知道高辛王姬究竟是谁的女儿。”



    小天的身子骤然松弛了下来,竟然有些乏力。



    突然,离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日清晨,应龙将军带着我巡营,军营外有喧哗声传来,我们赶过去时,看到王姬和蚩尤被蚩尤的部下围在中间……”



    小天的身子颤了一下,好似不想再听,Z抬手想撤去法术,小夭又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眼睛圆睁,如野兽一般瞪着前方,凝神倾听。



    “蚩尤的部下大吵大嚷,我听了一会才明白,原来王姬和蚩尤通宵未归,他们看到王姬和蚩尤一同归来,还拥抱告别,所以在质问蚩尤。蚩尤一直不说话,应龙将军呵斥了对方,本来将士们已经要散了,可王姬突然对所有人说‘我是和蚩尤有私情’。我们震惊地呆住,以为漏听了个‘没’字,可王姬又非常大声地说了一遍‘我已经喜欢蚩尤好几百年了’!声音大得就好似巴不得全天下都听到。



    犹如被噩梦魇住,小天恐惧害怕,全身动弹不得,所有人的声音好似从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



    “为……为……为什么?蚩尤……蚩尤是……大魔头啊!”年轻男子的声音结结巴巴,充满了沮丧,完全无法接受心目中为民战死的王姬居然公喜欢蚩尤’他宁愿如流言所说王姬是被奸污了。



    离怨一直平稳的声音骤然严厉了起来:“我知道你们询问此事不仅仅是关心流言,想来是有人游说你们迫害高辛大王姬,我警告你们,不行!只要应龙大将军和我活着一日,就不允许军中有任何势力迫害王姬的女儿!”



    “可是……可是,叔叔……”



    “没有可是!”离怨的声音千钧压下,真正显示出他是镇守一方的沙场老将。



    两位男子都如军人般应诺:“是!”



    离怨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人生的很多无奈与残酷,你们都不曾经历,所以不懂,是王姬合弃了一切,才给了你们机会不去经历。蚩尤……他是我们的敌人,可他也值得王姬喜欢!”离怨说完,起身大步离去。



    剩下的两人呆坐了一会儿,都跳了起来,匆匆去追离怨。



    “小夭、小夭……”



    小夭茫然地抬起头,颛顼和Z担忧地看着她,小夭嘴唇翕动,却嗓子发涩,半晌都说不出话。Z拿了水给她,小夭摇头,颛顼把一碗酒递给小夭,小夭咕咚咕咚喝下,烈酒从喉咙烧到肠胃,小天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不知何时,天已经黑透,街上灯如诲、车如龙。小夭坐得笔直,没有看Z,也没有看颛顼,只是望着窗外。



    很久后,她异常平静,异常肯定地说:“我是蚩尤的女儿!”



    颛顼急速地说:“小夭,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我最亲的人。”



    Z慢慢地说:“小天,你我初相逢时,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女儿,日后,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依旧是你。’’



    小夭站了起来,向外走去,颛顼和Z忙站起,小夭说:“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不要跟着我!”



    颛顼和Z都停住了步子,目送着小天走出了门。



    小夭刚走远,一只虚体的九尾白狐从Z袖中跃出,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中,颛顼快步走出了食铺,对一直守护在外面的暗卫下令:“再派几个人去保护王姬。”



    颛顼对Z淡淡地说:“暗卫会护送小夭回小月顶,你回去休息吧!”



    颛顼转身离去,Z问道:“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颛顼慢慢地转回了身子。台阶下,花灯如海,人群熙来攘往,欢声笑语不断,可台阶上,也不知道是因为有暗卫的灵力屏蔽,还是恰好没有人来,冷冷清清,寂静无声,只颛顼和Z隔着两盏羊皮灯笼,对视着。



    颛顼唇角似含有一点讥笑:“你如何知道的?”



    Z回道:“起初,我以为是王后所为,只有她既想伤害小夭,又有能力散布流言。我想当然地认为陛下也一定在尽力压制流言,可我竭尽所能,甚至不惜以西陵、鬼方、涂山三氏的力量向赤水氏和神农氏施压、仍没有办法阻止流言的传开,我才觉得不像是王后。推动流言的力量未免太强大了!今夜,看似一切都是小夭的选择,可陛下若真不想扫了小夭的玩兴,离怨将军根本不可能踏人这间食铺,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想让小夭与离怨将军三人‘偶遇’。”



    颛顼淡淡而笑:“丰隆曾一再说你心有百窍,聪慧无双,我还不太相信,如今看来,你倒是担得起丰隆的盛赞。



    Z说:“陛下,不是小夭不够聪慧想不到,而是她永不相信陛下会伤害她。”



    颛顼的笑意消失,冷冷地说:“我就是想保护她才这么做。,”



    虽然Z已经推测到颛顼的用意,但证实了,依旧震撼,他沉默地后退了几步,向颛顼行礼:“草民告退。”



    颛顼没有说话,只是冷然而立,看着Z走下了台阶,汇入人群中。



    小夭随着观赏花灯的人潮,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可究竟走过了几条长街,看到了多少盏花灯,却是完全不知。时两经过长街,时而走入陋巷,小夭觉得自己是漫无目的、随意乱走,可当她停在那扇破旧的木门前,小夭才明白,她想来的就是这里。



    小夭缓缓推开了木门,上一次来,这里炉火通红,满锅驴肉,香味四溢,这一次,却是灶冷锅空,屋寒灯灭。那个做得一手好驴肉的独臂老头已经不再做驴肉了吗?



    小夭掀起破旧的布帘子,走到院内,四周漆黑一片,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幸好月色明亮,可以看到院内一片枯败萧瑟,待客的两张木案堆在墙角,满是灰尘。



    小夭敲门:“有人吗?有人在吗?老伯、老伯……”



    没有人回答,小夭推开了屋门。屋内的旧木案上有一个灵位、三炷未烧完的残香。眼前的一切已经清楚地告诉她,独臂老头去了何处。



    小夭怔怔站了半晌,走进屋子,缓缓坐到了木榻上。



    屋子本来就很破旧,如今没了人住,闻着有一股霉味,小夭却不愿离开,也许,只有这个地方才真正欢迎她。



    小夭看着灵位,默默坐了很久,突然轻声说道:“老伯,他们说你曾是蚩尤的将军,你一定和蚩尤很熟吧!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我娘?其实,我一直想来看看你,和你聊一聊,可我不敢!我逃避着一切和蚩尤有关的事,现在,我逃不掉了,终于有勇气来问问你,蚩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不是真的是个六亲不认的大恶魔、大混账?他可曾对你们提过我娘?他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你,你却已经走了……”



    小夭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泪如决堤的海,刹那已是满面。



    这位炖驴肉的将军已是世上唯一熟悉蚩尤的人!她曾有千百次机会来问他,可她没来,等她来时,却已经晚了。



    小夭张着嘴,想要痛苦地大叫,却又一声都发不出来,极度的痛苦和压抑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老伯,所有人都恨他,所有人都恨他!我也恨他……我只是想听一个不恨他的人说说他,告诉我,我不该恨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老伯,不管我走到哪里,所有人都在咒骂他,也许你是这世上唯一不会咒骂他的人,可现在,你也走了……我恨他!我恨他……”



    小夭一遍遍说着“我恨他”,她恨蚩尤带给娘和她的耻辱,她恨他从没有以父亲的名义给予过她一点关爱,她更恨他们抛弃了她,既然不要她,为什么要生下她?



    可今夜来这里,她想说的并不是“我恨他”,她渴望的是有人给她一个理由,让她不去恨他,让她能坦然地面对世人的鄙视和辱骂。



    但,最后一个人也走了!她对自己爹爹的唯一了解就是世人的咒骂!



    泪眼模糊中,小夭看到一个人影从屋角的黑暗中浮现,小夭立即用手臂抱住头,匆匆把泪擦去。



    “你是谁?为什么躲在这里?”小夭的声音又闷又哑,却已很平稳。



    人影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走到了榻旁。



    小夭没有抬头,却清晰地感受到,另一颗心渐渐走近了她,和她的心在一起跳动:“相柳!”她仰起头,看到了相柳。他穿着一袭黑袍,外面又披了一件黑色的兜帽大氅,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好似畏寒的普通人。可此时,大氅的兜帽有些松了,露出几缕白发。



    小夭想到刚才的痛哭失态全被他看了去,十分尴尬,冷冷地说:“你躲在这里干吗?看我笑话吗?”



    相柳说:“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来祭奠故友,你突然跑来,明明是你打扰了我!再说了,你有什么笑话可看?”



    “难道相柳将军没听说我是蚩尤的孽种吗?”



    相柳笑起来,冷峻的眉目柔和了几分:“原来是这事呀!可这事哪里可笑呢?你说给我听听。”



    小夭狠狠瞪了相柳一眼,只不过她颊上仍有泪痕,这一瞪实在没有任何力量。



    相柳坐到她身旁,笑道:“看样子,谣言是真的,你真的是蚩尤大将军的女公子。”



    “闭嘴!”小夭埋下头,不理他。



    “突然换了个父亲,还是个臭名满天下的恶魔,的确难以接受。”



    “闭嘴!”



    “你不了解蚩尤,可你应该了解你的母亲,既然她选择了蚩尤,你就该相信她的眼光!”



    “我说了,闭嘴!”



    “不管怎么说,你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总比我强!像我这种从蛋里钻出来的妖怪,压根儿不知道父母是谁。”



    小夭抬头看着相柳,似乎想看清楚相柳说的是真是假。相柳一本正经地说:“你也知道我有九颗头,比别人能吃一些,我从小就为生计奔波,日子过得惨不忍睹,一会儿别人喊打喊杀,一会儿九颗脑袋还要自相残杀,有一次饿急了,一颗脑袋差点把另一颗脑袋吃了……”



    小夭瞪大眼睛,“真的?”



    “假的!”



    “你――”小夭简直气绝。



    相柳继续一本正经地说:“我记得有个人曾和我说‘人的心态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过比较来实现’,我正在通过讲述我的悲惨过往,让你比较出你过得不错!”



    小夭想起来了,那个“有个人”就是她。小夭不满地说:“我可没编造假话!”



    “从蛋里钻出来是真的,有九颗头也是真的,后面的……”相柳敲敲自己的额头,小声嘀咕,“编得太顺嘴,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小夭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但胸间的悲苦却是真的淡了许多。



    相柳问:“你还需要我讲述一些我的悲惨过往,让你觉得有个大魔头的父亲其实也没什么吗?”



    小夭瞪了相柳一眼,问道:“你见过蚩尤吗?”也许因为相柳就是个魔头,在他面前提起蚩尤,容易了许多。



    “没有。我真正跟随义父时,蚩尤已死。”



    “共工和蚩尤关系如何?”



    “当年很不好,几乎算交恶,但蚩尤死后,义父祭奠祝融时,都会祭奠蚩尤。”相柳笑了笑,讥嘲地说:“你不能指望当年那几人交情好,如果他们交情好,神农国也不会覆灭了。”



    小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相柳,为什么选择共工,只因为他是你的义父吗?”小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胆子问这个问题,大概因为今夜的相柳不太像相柳吧!



    “不仅仅是为了义父,还有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袍泽,我们一起喝酒,一起打仗,一起收殓战友的尸骨……’’相柳看向案上的灵位,“几百年来,你能想到我究竟亲手焚化过多少袍泽的尸体吗‘?’’



    小夭无法想象,可她能理解相柳的意思,就像四舅舅,明明能逃生,明明深爱四舅娘和颛顼,却选择了和袍泽一起赴死。这世间,有些情义,纵然含弃生命,也不能放弃。



    相柳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也数不清了,但他们全在这里。



    小夭把头埋在膝盖上,默默不语,只觉心里堵得慌,却说不清楚究竟是为相柳,还是为自己。’



    “在想什么?”



    “身为蚩尤的女儿,天下之大,却无处可去。”



    相柳抬起了小夭的头:“实在不行,就扬帆出海,天高海阔,何处不可容身昵?”



    小夭想起她已拥有海妖一般的身体,无边无际的大海是别人的噩梦,却是她的乐园,就算轩辕和高辛都容不下她,她也可以去海上。就像是突然发现了一条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逃生秘道,小夭竟然有了一丝心安。



    她盯着相柳,眼前的男子分明是那个浪荡子,可当她刚要迷惑时,一缕白发从兜帽内落下,提醒着她,他究竟是谁。小天轻轻摸了一下他的白发,说道:“此处不宜久留,祭奠完旧友就离开吧!”



    因为刚哭过,小夭的眸子分外清亮,相柳能清楚地看见她眼眸中的自己。他伸手抚过,把她的眼睛合拢:“我走了!”



    小天只觉额上一点柔软的清凉,轻轻一触,又立即消失,小天猛地捂住额头,睁眼看去,眼前已空无一人。



    错觉!一定是错觉!



    相柳从屋子内飞出,跃上墙头,只看街巷上雾气弥漫,无路可走。



    相柳笑着回身,看到Z一袭青衣,长身玉立。他笑问:“涂山族长,听壁角可好玩?我刚才没叫破你偷听,你现在又何必设迷障来刁难我?”



    Z温和地说:“如果不想和颛顼的暗卫撞见,从北面走同,我在那边留了路。”



    “倒是我误会族长了,多谢!”相柳把兜帽戴好,遮去了面容,向北面飞掠而去。



    Z说:“谢谢!”



    相柳猛地停住了脚步,回身说道:“涂山族长的谢谢,倒是要听仔细了,省得错过了什么好处。”



    Z笑着说:“谢谢你劝慰她,好处我当然愿意给,但你愿意要吗?”



    相柳似笑非笑地说:“我当然愿意要,不过――不是问你要!”



    Z的脸色变了,相柳大笑起来。笑声中,他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中。



    冰冷黑暗的屋子中,小夭恍恍惚惚地坐着。



    一个人从屋外走进来,随着他的步子,屋檐下的几盏灯笼、屋内的两盏油灯全都亮了,当他一步步走近小夭,就好像把灿烂的光明一步步带到了小天身边。



    小天有些意外,叫道:“Z!”



    Z把一件狐皮大氅披到她身上,小夭这才觉得身子冰凉,拢了拢大氅,把自己裹住。



    Z将香炉内三炷未燃尽的香点燃,对小夭说:“我们一起祭拜一下离戎伯伯吧!”



    小夭和Z一起作揖行礼。



    行完礼后,Z说:“我们可以决定很多事情,却无法决定自己的父母,不要因为自己无法决定的事折磨自己。”



    小夭正想说话,潇潇走了进来,一边行礼,一边说道:“王姬,夜已很深,请让奴婢送您回小月顶,要不然两位陛下该担心了。”



    小夭看Z,Z温和地道:“是该休息了,明日我来看你。”



    小夭尽力挤了个笑:“好。”



    小夭回到小月顶时,黄帝和颛顼正在灯下对弈。



    看到小夭,黄帝似松了口气,面容透出疲惫,扶着近侍的手,'回屋休息了。



    颛顼走到小夭面前,看她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手搭在她肩上,用灵力为她去寒意,待小夭全身都暖和了,颛顼才帮她脱了帽子和大氅。



    苗蒲端着一碗热汤进来:“王姬,用点……”小夭猛地把热汤打翻了。



    小夭向来随和,别说发火,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苗蒲立即跪下:“奴婢该死!”



    小夭疲惫地说:“不是你该死,是我该死!以后不要叫我王姬!”



    苗蒲吓得不知道该回什么,只能频频磕头。



    颛顼说:“你下去吧!”苗蒲忙躬身退了出去。



    颛顼拖着小夭往暖榻走去:“王姬,逛了半夜了,坐下休息会儿。”



    小夭怒瞪着颛顼,要甩掉颛顼的手,颛顼握着不放,笑嘻嘻地看着小夭。



    小夭气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你还……你和着所有人一块儿欺负我!”



    颛顼说:“你哪里不是了?我明日就可以昭告天下,封你为轩辕的王姬,别说王姬,你就是想做一方之王也可以,凡我所有的土地山川,你尽可挑选,我封给你。”



    小夭没好气地说:“你别给我添乱!我现在烦着呢!”



    颛顼问:“你很在意自己是不是王姬吗?”



    “你明知道我在意的不是王姬的身份,而是……我好累!”小夭只觉得身心皆累,头搭在颛顼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颛顼也一动不动,由她靠着。



    很久后,小夭低沉的声音轻轻响起:“你现在还恨舅娘吗?你已经拥有了一切,再没有人敢欺负你,是不是不会在像小时候那样怨恨舅娘了?”



    “我依旧会梦到她在我面前自尽了,不管我现在拥有多大的权势,我依旧没有办法阻止她把匕首插进自己的心口,依旧只能无助地看着鲜血染红她的衣裙,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跳进父亲的墓穴。”



    小夭说:“我恨她!”这个她不是颛顼的娘,而是颛顼的姑姑,小夭的娘。



    颛顼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小夭,就如同他也不知道如何开解自己。那是他们至亲的人,这样的恨让他们痛苦,他和小夭都不想恨,想原谅,可理由呢?谁能给他们一个理由?



    小夭说:“那时候,我虽然小,可每次蚩尤和娘见面的事我都记得,我想……我心里一直都知道真相,所以我宁愿颠沛流离,也不愿回到五神山。今夜听到离怨的话,我一面愤怒伤心,一面却是如释重负,就好像一个人做了一件坏事,一直努力隐瞒,可又预感迟早会暴露,他就得非常辛苦,当秘密暴露时,是很可怕,可也终于松了口气,因为不用再辛苦地隐瞒了!我很舍不得父王给我的宠爱,可我也真的不想再骗他了!”



    颛顼轻抚着小夭的背:“小夭,这不是你的错。”



    小夭苦笑:“我一直在想,什么人敢把驻颜花封印在我体内,让我变成一个没脸的人,现在我明白了,是我娘!他肯定是想藏住我的长相,荒缪!是不是?从我出生,一切就全是谎言,他们两个轰轰烈烈地死了,一个让万民敬仰,一个让天下唾骂,留给我的就是谎言!哥哥,你说他们同归于尽前,可又想到我?可有一点点不舍得?“



    “小夭,我没有办法代替他们回答你,但我知道,我不会舍得离开你。”



    小夭轻声说:“我知道:”



    他们相依想靠,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只不过,小时候是小夭给颛顼依靠,让颛顼明白纵然爹娘都不在了,她依旧会陪着他,现在是颛顼给小夭依靠,让他明白纵然世人都唾弃仇视她,他依旧在她身边。



    仲春之月望日,俊帝昭告天下,将高辛玖瑶的名字从高辛王族的族谱中除名,天下哗然。



    虽然谣言传得天下皆知,可那毕竟是好几百年前的事,除了轩辕王姬复生,再没有人知道事实的真相,俊帝此举看似惩罚了小夭,却将耻辱落实在了自己身上。



    自小夭出生,她就拥有大荒内最尊贵的氏之一:高辛氏。即使她颠沛流离时,即使她没有脸时,她也清楚的知道她是高辛玖瑶,可一夕之间,她失去了她的氏,和低贱的奴隶一样成为没有氏族的人。



    小夭拿出留言刚传出时父王写给她的信,过去的几个月,她枕着它们,就能安心的睡着。小夭苦笑,不过小半年时间,父王就从不信变成确信。把他赐予她的一切全部剥夺了。不对!她不应该再叫俊帝父王了!他与她再无关系,她应该称呼他为陛下。



    小夭把玉简递给Z,"帮我毁了吧!"



    Z却没有照做,而是将玉简放入袖中。



    小夭也没在意,说道:"其实,这样也好,本来我还想带你去五神山,现在你不用讨好那位陛下,也不用担忧一堆朝臣的反对了。"



    廊下的风铃响了几声,珊瑚进来,为Z和小夭奉了两碗茶,又悄悄退了出去。



    小夭喝着茶,轻轻叹了口气,Z问:"是在为珊瑚犯愁吗?"



    "我想送她回去,可她服侍了我几十年,人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婢女,高辛人视我为高辛的奇耻大辱,她回去之后,只怕日子很难熬,所以我又想留下她,这几天思来想去,都还没个主意。"



    如果她是孤身一人,愿意留下就留下,但她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在军中,妹妹已经嫁人,把她留在轩辕,对她和她的亲人都不好。"



    小夭没想到Z已经把事情查的这么清楚,"那你说怎么办?"



    "涂山氏在高辛有不少生意,像珠宝、香料这类生意都是女主顾多,一直缺女掌事,珊瑚在宫里多年,见过的宝物不胜其数眼界见识都非一般人,很适合去掌管珠宝生意,有涂山氏的名头,一般人不敢扰她麻烦,我还和蓐收打招呼,蓐收说他会吩咐下去,照顾一二。"



    "就照你说的办。"事情不大,难得的是Z考虑周全,让小夭放下一桩心事。



    小夭把珊瑚叫进来,给珊瑚说了Z的安排。Z又具体说了是哪里的店铺,珊瑚听到距离父母很近,一下子哭了出来。这段日子,小夭苦,她心里也苦,小夭身边还有亲人,她却孤身一人,苦无处可诉,不管离开或留下,都是错!没想到她的苦。小夭和Z都看在眼里,惦记在心。



    小夭说:"你先别哭,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愿意不愿意。"



    珊瑚对小夭和Z磕头,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涂山氏的掌事是极好的差事,多少人梦寐以求,还能离爹娘这么近,我当然乐意!谢谢,



    珊瑚对Z和小夭磕头,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涂山氏的掌事是极好的差事,多少人梦寐以求,还能离爹娘那么近,我当然乐意!谢谢,王……谢谢小姐,谢谢族长!”



    小夭笑道:“谢谢他是真的,我就算了!你去收拾一下,和苗莆道个别,待会儿Z离开时!你就和他一块儿下山吧!”



    珊瑚又磕了三个头,才出了屋子,虽然还在抹眼泪,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小夭握住Z的手,摇了摇:“你再这么帮我,我迟早被你惯成个懒虫!”



    Z笑了笑,问道:“你上次说要帮我制作一些外伤的药丸。给幽他们用,做好了吗?”



    “哎呀!我忘记了!”虽然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可居然忘记了答应Z的事,小夭依旧不好意思。



    Z说:“现在有时间做吗?我帮你。”



    小夭忙道:“我如今被外爷和哥哥拘在小月顶,有的是时间。”



    她跑出了屋子,忙忙碌碌地搬运制药的器具,不知不觉中,蹙起的眉展开了,Z这才放心了几分。



    颛顼来小月顶时,Z也在,帮小夭在研磨药材。



    颛顼笑打了声招呼,进屋去找黄帝。不一会儿,屋内传来争执声。小夭诧异地抬头看去,小声对Z说:第一次!“



    小夭侧耳倾听,原来两人竟然是为了她在争执。黄帝想赐小夭轩辕氏,让小夭真正地变成轩辕王姬,有这个天下最尊贵的氏,也算是一种保护。颛顼却想赐小夭西陵氏,颛顼的理由是,不用轩辕氏,天下也会明白小夭是轩辕王族血脉,那些跟随黄帝和嫘祖打天下的轩辕老氏族再恨蚩尤,也不敢动黄帝和嫘祖的嫡亲血脉,可中原的氏族压根儿不会买轩辕氏的账,西陵氏是四大世家之一,对中原的氏族有很大的影响力,只要西陵氏认可小夭,就意味着很多的中原氏族都必须认可小夭。



    爷孙俩为了小夭究竟该叫轩辕玖瑶,还是西陵玖瑶,吵得不可开交,小夭实在听不下去了,跑到门口,大叫:“你们问过我的意思吗?”



    黄帝和颛顼都看着小夭,这才想起还需要征询小夭的意见。



    颛顼说:“爷爷,孙儿说服不了你,那就让小夭自己选。”



    小夭刚要开口,黄帝慈祥地说:“你不和Z商量一下吗?”



    颛顼立即说:“爷爷,Z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黄帝露出狐狸般狡猾的笑,瞅着颛顼说:“你说和他有没有关系呢?”



    颛顼眼中闪过一抹羞赧,气恼得竟然如孩子般抱怨:“没见过你这样的爷爷,一点都不肯帮自己的亲孙子,你还是不是我爷爷?”



    眼看着他们又要吵起来,小夭忙说:“我几时说过我想要一个氏?难道我不能只有名,没有氏吗?”



    黄帝和颛顼异口同声地说:“不行!”决然断然,十足的帝王口气。



    小夭扑哧笑了出来,对颛顼说:“看,外爷还是帮你的!”



    小夭低头思索,没打算问Z的意思,颛顼和黄帝是她的亲人,她得罪了谁都没关系,可对Z而言,他们是两位帝王,帝心难测,小夭不想让Z冒险。



    小夭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选西陵氏。”西陵和涂山正好门当户对,轩辕却太尊贵了,会有太多束缚。



    几日后,西陵氏的族长宣布将小夭写入族谱,小夭成了西陵家的大小姐。



    轩辕国君为了恭贺西陵氏,赏赐了无数奇珍异宝,还将神农山小月顶的章莪殿赏赐给了小夭。章莪殿曾是炎帝女儿瑶姬的宫殿,章莪山以出产美玉闻名,“章莪”二字有蕴藏美玉之意,不仅和玖瑶的名字相合,还暗示了小夭如王姬一般尊贵。



    自从黑帝登基,黄帝就从未颁布过政令,可对小夭的赏赐是以黄帝和黑帝两位陛下的名义赐下,圣谕上同时盖着两位帝王的印鉴,也算古往今来的一大奇观。



    王母派侍女送来蟠桃酒四十八坛、玉髓四十八瓶,恭贺西陵玖瑶。王母向来冷淡,黑帝大婚时,她也只不过送了九十九坛蟠桃酒,给小夭的厚礼让众人都明白,这位徒弟在王母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当小夭被夺去高辛大王姬的身份时,所有惧小夭的人以为机会来了,可没想到黄帝和黑帝竟然毫不介意小夭是蚩尤的女儿,大张旗鼓地表明了对小夭的宠爱。



    对轩辕的老氏族而言,西陵这个姓氏提醒着他们,就算小夭是蚩尤的女儿,可她更是轩辕开国王后西陵嫘祖的血脉,为保护他们而战死的轩辕王姬的女儿。以应龙和离怨为首的握有实权的重臣,将军都表明他们只认小夭是轩辕王姬的女儿,其他不管。再加上黄帝和黑帝两位陛下的态度,轩辕的老氏族很清楚,不管他们再恨蚩尤,都不能把仇恨转嫁到流着轩辕氏和西陵氏血脉的小夭身上,更不能伤害小夭。



    中原的氏族面对两位帝王的圣谕心惊胆战,沐氏遗孤重伤小夭后,黄帝的冷酷再次浮现心头,知道内情的中原六大氏也想起了黑帝的狠绝,当年孤立无援的黑帝都能不惜开罪樊氏和郑氏诛杀了凶手,现在大权在握的黑帝会怎么对待伤害小夭的人可想而知。



    他们无法放下对小夭的仇恨,可究竟是报几百年前的仇,还是灭族?所有氏族都做了最理智的选择。



    小夭带着Z游览章莪殿,传闻瑶姬爱花,虽然人已逝去了近千年,宫女们依旧将花草照顾得很好,园内奇花异草、姹紫嫣红,又遍布琥珀溪流,倒有几分像承恩宫的漪清园。



    小夭走到湖畔,掬起一捧水,看着水滴从指间滴落,微笑着说:“父王曾对我说,他不是一般的父亲,唯一能给我的就是一国威仪,可最终他收了回去。错了,我该叫他陛下,可我总是忘记。”



    Z拿过了小夭的手,说道:“掬起的水终会从指间流掉,看似你的掌中什么都没有,可你不能因为结果就否认了过程,刚才你手里确确实实地掬着一捧水。”小夭怔怔不语,Z将她的手擦干净,“俊帝陛下曾经是你的父亲,非常宠爱过你,那些都真实地存在过。”



    小夭眼中有蒙蒙雾气:“你说得对。”



    Z拖着小夭坐到湖畔的草地上:“这场流言来势汹汹,揭穿了你的身世秘密,在两位陛下的安排下,你从高辛大王姬变成了西陵氏的大小姐,看似一切都结束了。可对你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纵然有两位陛下的庇护,可他们不能阻止人们敌视、嘲讽、孤立、刁难你,你需要学习如何以西陵大小姐的身份面对很多人的恨意。也许没有人敢冒着灭族之祸去挑战两位陛下的威严,可难保不会有人暗中雇佣杀手来刺杀你,你也要学习如何作为蚩尤的女儿坚强地活下去。小夭,逃避不会让一切过去,勇敢的面对它!”



    小夭呆呆看了一会儿Z,居然伸手掐了Z的脸颊一下:“你,我刚相逢时,你的名字叫什么?谁给你起的?”



    Z笑道:“叶十七,你起的。”



    小夭扶着心口吁气:“你是真的Z!难道是因为你做了族长,怎么说话的语气这么像颛顼?”



    “我一直都这样,只不过……”Z笑看着小夭,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因为一个叫玫小六的人,被爱意蒙蔽了双眼。”



    小夭又气又笑,捶打Z,Z左躲右闪,两人嬉闹着滚倒在草地上,Z举起双手说:“休战!投降,我投降!”



    小夭四肢舒展,仰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其实,我早知道你是个奸猾的!只凭琴棋书画,哪里能让赤水丰隆、离戎昶那帮世家的未来族长对你言听计从?只不过你从未把你精明强势的那一面展露在我面前,我倒真常常忘记了你其实也可以和他们一样。”



    Z坐在小夭身旁,低头看着她:“小夭,不管日后碰到猛兽,还是遇到悬崖,我想你知道,我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



    小夭唇角含笑:“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西陵氏吗?”



    Z含笑说:“我知道。”



    小夭抬起一只手,Z握住了,两人默默不语,任由温暖的阳光将他们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