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上有奇迹，奇迹会是什么样子，将由什么人创造？

    他看到深沉的夜空，昏黄的路灯，灰白的烂尾楼，他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菜市场腥臭，世界仍是那个世界，一切与闭眼之前没什么不同，除了花木槿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恐惧、欣喜、震惊……

    她狼狈地坐在那里，抱着那块黑石头。

    石头再次显出惊人异象：它从内部伸出了一截金属——确切地说，一束金属流体。

    那是一截长约半米、直径有十公分的、完全由金属流体构成的管道。流体的形态类似水银，却是枪灰色的。

    枪灰色的物质从石头里源源不断涌出，奔向许振的身体，一接触到焦黑的血肉，便凝成固体嵌入其中。

    一瞬间，许振明白：这便是那股冰凉刺痛的来源。

    它正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重塑许振的骨骼。先是断裂的锁骨，然后顺着脊椎接出肋骨，进而是肩胛骨、肱骨……延伸、包绕，从上到下、从后背到前胸，像一根根从泉水中冒出的利刃。

    一副枪灰色的金属骨骼，在流淌中缓慢成型。

    而后，腹腔当中，一颗颗金属器官出现了。

    早已破裂的胃、胰脾、小肠大肠，得以重塑。

    缺失一半的两肺和两肾，重新完整起来。只是左半边仍旧柔软，右半边却变得冷硬。

    只有心脏幸免于难，成为他身体里唯一全部由血肉构成的脏器。

    花木槿脸上的表情逐渐扩大，交替呈现着呆若木鸡、欣喜欲狂和匪夷所思。

    许振知道，自己脸上定然也是这么一幅表情。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两人的震撼：他失去整整一半身体，除了大脑和心脏之外不剩什么完整器官，这个身体理应当场死亡，但是奇迹就这么发生了，它在几秒钟内找到了一套新机制并适应下来。

    不论如何……

    有一件事确凿无疑。

    他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了。

    许振慢慢爬起来，发现右半边身子呈现一种很奇异的状态：没有感觉，却能控制。

    触压觉、温度觉、动觉、平衡觉、内部感觉……一切机体感觉统统消失，就好像生来只有半边身子，而另外半边从未存在。

    但他仍能控制这副金属肢体。这种控制并不通过感觉反馈，竟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得心应手。

    他非常轻易地用重新长出的右手——右手骨——支撑起自己，但是下一秒就跌下去打了个滚。

    金属半身过于轻盈，令他完全丧失了平衡。

    花木槿急忙将他扶起来，这个姑娘直到此刻终于恢复清醒，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冰冷的金属骨骼，低声说：“这是、这是……”

    突然响起的嘈杂声打断了她。

    声音是从居民楼方向传来的，肯定有人找过来了，火球落地的奇景是很显眼的。

    两人对视一眼，花木槿二话不说将哥哥背在背上。

    许振担忧地低声喊：“背得动吗？”她说：“太轻了，太轻了。”

    女孩虽然动作迅速，脑子不免混乱，背着许振转身就跑。

    许振忙说：“带上石头！”

    她立刻反应过来，从地上抄起那块黑石头，飞快跑向烂尾楼的方向。

    两人刚躲进烂尾楼的水泥墙后面，空地那边就亮起了光。果然有许多人看到火球异象，好奇地围观过来。

    花木槿一言不发，抱着石头背着哥哥往楼上爬，一直爬到八楼，终于力竭倒地。

    她望着许振，呼哧呼哧地喘气，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突然扑上去抱住他，无声地哭起来。

    “好了，我没事。”许振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安静了一会儿，他爬到窗前，从八楼往下看。

    陨石坠落的地方围着一大群人，手机和手电筒的光打亮了大片空地，议论纷纷的声音几乎能传到高空。

    可以想像明天的头条新闻：临州上空突现火球，市民赶到坠落地未发现异常。

    缩回脑袋，许振席地坐在窗下，仰起头闭上眼。

    也许他企图就此睡去，等到再睁眼时发现一切都是梦。

    不知过了多久，花木槿走过来坐在身边，以同样的姿势。

    “我们现在去哪？”她茫然地问。

    沉默了一会儿，许振说：“回家。”

    “怎么回？”

    对啊，要怎么回家？

    虽然时间很晚，大街上还是有人的，这幅样子绝不能被别人看到……冷静，许振，冷静……

    “咱们得走，等到天亮就更难了。”他沙哑地说。

    花木槿咬了咬牙，站起身来。

    “你先在这里藏着，我去关雅宁家借衣服。”

    “小槿，”许振欲言又止。

    女孩回过头来。

    “万事小心。”

    花木槿笑了笑，“这话也送给你，放心吧。”

    目送她的身影离开，许振唇边笑意骤然淡去。

    他在沉郁的黑暗里呆了一会儿，重新开始“站立”的尝试。

    仅仅是“站立”而已，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血肉半身虚弱而沉重，金属半身有力而轻盈，但这不是平衡失控的唯一原因。

    很快，许振意识到了真正的原因。

    ——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右半边身子，没有半点感受。

    他能控制那些金属骨骼，同时脑子里会发生一种即使反馈，让他明白自己用右肢做了什么。

    这很难描述，它不是感觉，更像知觉，效率更高、细节更丰富，像是直接把信息呈递给大脑。

    这是一种“知道”，但绝非感受。

    从头到脚，他趴在地上，摸遍自己全身，摸到的是一个明明白白的人形。

    也许他的外形仍是一个人，可是在自己的脑海里，他只是“半个人”。

    ——亦或者说，一个“左半边的人”。

    这是他所能感受的全部的自己。

    他很可能带着这种状态过一辈子。

    ……真是可笑啊，连站都站不稳，吓唬自己有意义吗？许振狠狠捶了一下地面。

    “噼啪”，一个细小的碎裂声响起，在安静的夜晚，无比清晰。

    许振低头，瞪大了眼，再一看自己的手……

    刚才是用右手捶地的！

    他猛地往旁边滚了几咕噜，衔着一口尘土挣扎起来，扒住窗口。

    几乎同时，右拳锤下的位置裂开了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窟窿。

    水泥轰隆隆地砸到下层，原地只留下一些裸/露的钢筋。

    许振懵了。

    “我现在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了。”这个认知一下子击中了他。

    整个人像被撕裂，左右两边的重量、速度、力量都不均衡。

    身体感觉仅剩一半，极有可能威胁到自我认知。

    一半血肉，一半金属。

    一半是halfman，一半是……ironman？

    不，是ironmon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