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得不仰卧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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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第五卷番外

    (上)

    有人摇了红绳铃。

    红绳铃是系在寒山通天峰一条红绳上的一串铃铛, 这本是寒山渺渺剑尘雪的亲朋好友前来寒山做客时特地用的敲门铃声,但在几十年后,那些曾经来过寒山的人渐渐变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曾经被朋友带来游玩过的晚辈, 前来渺渺寒山处讨教前辈解惑。

    过了二十年, 这些晚辈也老了, 但寒山却忽然开始有了名声。传说这山上高寒甚冷, 上面住了一个已过天年的临剑仙,传言“但凡江湖事难了, 便可在此处摇铃三声”“真人若是听到,便会下山进行江湖裁断”。

    今日风雪本来很大, 前几日剑尘雪特地又将山与山之间的桥板拆了大半,本以为没有人会到寒山来叨唠他这个糟老头子,此时听到立刻皱起眉头, 看了眼茅草屋里刚刚烧起的暖炉。

    “啊, 好烦。”

    但是都听到了, 又不可以不去。

    能在只剩一边的桥板上横渡到寒山主峰,说明来人武功已经十分高超。而在这么大的风雪里还毅然上了寒山, 说明这人确实遇到了难处,需要他去解决帮忙。

    武道达到巅峰以后,更重要的就是心境上的磨练, 若是晾着这个人不管,剑尘雪过不了自己的道心。

    他只好在暖盆边小蹲了一会儿, 随后取过长剑, 披了件兜帽, 往铜铃响起的地方寻去。

    房屋外风雪交加, 白茫茫得几乎让人分不清方向, 幸而红绳还算醒目,剑尘雪几步顺着红绳从山脊跃下,终于来到位于红绳另一端的石碑处。

    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石碑处并没有人。

    剑尘雪皱眉,举目望向前方的残桥,只听到木板桥随着凌冽的风摇晃的咯吱咯吱声响。

    没有人,又是谁摇响的铃声?

    剑尘雪再度扫了一眼现场,目光终于落到雪地里的两个小鼓包,他微微一愣,随后伸出剑鞘,慢慢地拨了下鼓包上的雪。

    第一个小鼓包下面露出一点布料。

    剑尘雪再度一愣,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连忙俯身拨开布料上的雪,这才发现布料下面的一只冻得发紫的小手。

    这雪下埋的竟是一个瘦小的幼童。

    “啊这……”剑尘雪立刻探了探幼童的心窝,见还有一丝气息,连忙将身上的披风解下,将人从雪地里抱了起来。

    幼童看上去粉雕玉琢,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竟然会有父母这么狠心把他丢下。

    剑尘雪抱着哄了几声,见孩子没有反应,只得作罢,复又用另一只手拨开雪地的第二个鼓包。

    第二个小鼓包不再是孩子,而是一个包袱,剑尘雪用剑鞘挑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炷香,两三个药瓶,还有几本书。

    书上面写着“秦家遁甲”,被凛冽的风吹过,带起一张张书页飞快的翻飞,露出里面各种各样的解构图谱。

    ……

    这几年剑尘雪已经甚少步入江湖,但也依稀从老友醉梦生那里听到些传闻——秦家大当家秦霜寒从天行藏秘境中出来后生下一个男孩,这男孩姓秦,单名一个至字,长到四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后来经由医师诊断,这孩子不仅不会说,也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看不到东西,被称为“六识不通”,是个完完全全的废人。

    秦霜寒未婚先孕已经是江湖上的饭后谈资,再加上生下的孩子如此,更是成为武林的一大笑话。传闻秦二当家更是不满秦家名声变得现在这样糟粕不堪,曾和秦霜寒大闹一场,整个秦家自此分成两个派系,已经不复昔日辉煌。

    以秦霜寒的能力足以横渡眼前他拆过的木板桥,眼前这孩子恐怕就是……

    又是一阵寒风吹来,剑尘雪连忙一边看着孩子一边将披风拉紧,却见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目光却没有看他,反而慢慢地往前面的悬崖上看去。

    “不是吧……”剑尘雪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喃喃道。

    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往孩子看的山崖寻去。

    风雪交加,雪地已经铺了一层又一层,但剑尘雪还是看到了悬崖底下的女人。

    秦霜寒早已经没有了气息,她穿着朴素的衣服,眼睛还睁着看着上方的天空,尽管风雪在她的脸上已经埋了一层又一层。

    剑尘雪用披风挡住幼童的视线,看着雪地里被他拨出来的尸体。

    “欸,何必呢。”

    世间本来就有太多无奈,人生从来都是一场在苦海的修炼。

    “既然恨他,为什么又要把他留在山上,又要留给他这些包袱里的东西。”剑尘雪抱紧幼童道。

    秦霜寒已经无法回答他了。

    剑尘雪长长叹了口气,将孩子带回剑庐安置,随后又重新折返悬崖,就近掩埋了秦霜寒的尸体,末了又立了块碑,替秦霜寒写上了名字。

    接下去的日子,剑尘雪的身边便多了一个孩子。

    起初有了孩子的事情让剑尘雪手忙脚乱了许久,他一生痴迷武学,也没想过要娶妻生子,秦霜寒之子的到来让他一个大老爷们完全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从何开始料理。剑尘雪还记得自己曾经为了此事,特地跑到山下叨扰了自己的好友醉梦生。

    醉梦生的妻子正在十月怀胎,听到剑尘雪领养了孩子,立刻好奇地千般打探,大有要和这孩子定姻亲的架势,剑尘雪见好友打着这番主意,连忙一口回绝。

    秦霜寒的儿子六识不通,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更何况喜欢是小辈们的事情,他一个做长辈的怎么好这么早就给人答应出去。

    他只好记录了一些醉梦生给他的养娃须知,带着一份笔录回到寒山剑庐。

    结果这次出了趟远门,回家的时候,秦霜寒的儿子竟然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剑庐,正站在他一排剑冢上发呆。

    这孩子什么时候能走路了?

    剑尘雪一惊,再看秦霜寒的儿子,却见一道清光在他身边若隐若现,这光芒不像是凡间拥有之物,只在秦霜寒的儿子身边逗留,便让这孩子的目光清澈些许。

    这么看来,这孩子似乎有双眼复明的迹象。

    剑尘雪看看孩子,又看看剑冢。

    剑冢是早年间剑尘雪用过的兵器存放之地。这百年间他用过重剑、软剑、木剑等大大小小十余种兵器,修炼至今已臻至大而化小、繁而化简的境地,早已经用不到剑冢里的这些宝剑了。但此时他心里却一喜,故意走到男孩身边干咳一声,随后随手取来剑冢里的一把剑,晾在男孩前面。

    “喜欢吗?”剑尘雪问道。

    男孩没有看他,目光只是慢慢地往天边混沌处看去。

    “……”有那么一瞬间,剑尘雪觉得自己被人故意无视了。

    天边有什么好看。剑尘雪又不甘心,拿起剑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剑影。

    这一手剑招十分华丽,在这世上绝无任何人能够比他剑尘雪使得更加圆满。剑尘雪画完,果然看到男孩的眼睛动了动,往他这边看来。

    “你被你母亲遗弃,是老夫收养了你。”剑尘雪道,“以后你跟着老夫练剑,可以尊称我一声师父。”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低垂地看着他手上的剑。

    “这江湖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当我寒山渺渺的徒弟,你可是最幸运的一个……喂、喂,秦至,你在听吗?”剑尘雪又开唤了几声,这才发现这孩子好像仅仅是能目视了而已,耳朵还是失聪得厉害。

    他不由得叹气,然而也就在他叹气的时候,这孩子忽然慢慢地伸手,从旁边的剑冢抓了一柄剑。

    “!”剑尘雪一愣。

    男孩手上握着的剑比他的人还高,但也不知怎的那剑竟然从雪中“铮”地一声起出,随后整个剑在男孩手中飞旋,竟凭空驭物般在空中打了个剑花和剑影,端地是清光流彩,剑气如虹。

    这剑招和刚才他甩得一模一样,而且竟然比他的还要厉害。

    “你……”剑尘雪立刻被这剑招拉着沉浸在武道之中,只感觉这孩子使用的剑招有万千奥义蕴藏其中,足有许多地方需要他去慢慢领会,可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听剑柄噗地一声重新插回雪地,而秦霜寒的儿子已经整个人往后仰去。

    “秦至!”剑尘雪连忙抓住男孩,却见对方已经陷入昏迷,周身的清光也渐渐黯淡下来。

    他不得不将男孩抱回屋子里,重新升起火盆,替孩子驱寒。

    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驱散周围的寒冷,但剑尘雪看着这男孩的容貌,决定还是动身前往那传说的秘境一趟。

    当年秦霜寒从天行藏出来以后生下此子,这孩子又会这世间绝技的剑招,只恐怕他领养的孩子也和那处诡异的地方有千般万般的纠葛。

    主意已定,他见孩子现在可以自主地吞咽食物,便先准备了水和干粮,手把手地教这孩子怎么定点定时地吃饭,待观察一个月确定已经无碍后,便动身前往当初的秘境。

    当年天行藏之争,他也曾重在参与过,只是那时对这玩意不屑一顾,所以未曾深入了解,而此时重新找到入口,他一个人进入黑塔,便看到了一尊高大的白衣人像正立在殿中,人像满身枷锁,垂眼看着这清冷之地,无悲无喜,无怒无乐,像极了秦霜寒儿子的模样。

    (下)

    世有巧合,不过是偶然中的必然相遇。

    剑尘雪举起火把看着白衣人像许久,想到葬身在风雪中的秦霜寒,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先帝驾崩在寻觅长生的路上,朝政上有新帝解奉侯总揽大权,而今天行藏出来的人也开始在江湖上展露头脚,这时间大浪淘沙,到最后又有谁会记得曾经一个女人曾经在此出生入死,又有谁还会记挂这女人生下的这个孩子?

    剑尘雪默默地移开目光,落在巨塔里满幅的壁画上。

    壁画上描绘的应该整个黑塔群落的起源与发展,这个曾经轰动江湖的神奇秘境源始于一个类似于森林的小部落,后因因白衣人的到来开始快速壮大,统一了当时所在的所有地图版图。然而白衣神像给他们带来无上信仰,却也因此被信众拘禁,被迫泽被整片黑塔。

    这文明倚靠白衣人的力量生生不息,甚至一度繁荣昌盛,无人匹敌,足以轰动整个世界,可剑尘雪细数历年朝代,却未曾发现像天行藏类似的存在。且那三尊信徒异像形态各异,完全不像是普通人类,很可能是来自其他领域的东西。

    剑尘雪武修入道,在到达剑术巅峰之时,修为便开始凝滞不前,仿佛眼前有层壁垒在止住他的脚步。他是这世上的修为第一人,前方已无人能替他指引,可当他看到这些壁画,仿佛感觉冥冥中有什么正在慢慢重塑他的观念,打开他修为上的困境。

    界外之界,这世界外面恐有别的天地。

    他立刻下了一番功夫,重新收集了天行藏中散落的残页书籍,逐一揣摩,竟让他看懂了一些上面的文字。

    随后,他进入到一处空间。

    空间附近有机括,应该是黑塔里面类似于密室的存在,里面索链从塔顶中心垂落,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整个视野,它们像是在束缚着什么东西,但锁链中心的束缚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地面上一个琉璃盏遗落,盏上有一个缺口,显然是被人打碎了。

    这里应该也是被进入□□藏的武林中人洗劫一空了。

    剑尘雪默默地想着,本欲转身离开,忽的被墙面上轻轻闪着的亮纹吸引,慢慢地挪步过去。

    这些纹路似察觉到人的靠近,竟然呼应着发出微弱的光芒。剑尘雪一阵稀奇,仔细凑近看了看,这才发现墙面上撰写的符文是两个不同的文字,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像是被人积年累月刻画上去的。

    这是什么字,又是谁写的?

    “这个字应该读……明?”剑尘雪反复看着上面的比划,又对着残页的字对照道。

    “另一个字……嘶……是‘高’字还是‘长’字?”

    没有人回答他,亮光在他手指间蹭了蹭,却很快渐渐暗淡了下去。

    看亮光没有像一开始这样回应自己,剑尘雪摸了摸鼻子,只好放弃揣测。

    他忽然想到自己从寒山来到□□藏,好像已经快半个月了。

    虽然他在寒山留的干粮足够多,但秦至到底是个孩子,而且心智也不大健全,如果放任他一个人一直待在寒山,恐怕要出什么事情。剑尘雪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连忙匆匆忙忙往回赶。

    等到再回到寒山已经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剑尘雪找到秦至的时候,这小孩不知怎的一个人跑到了山顶,正呆呆地坐在雪地上,两只眼睛牢牢地盯着远方的天空,仿佛是在看什么东西,然而幼小的身板上已经积了厚厚的落雪,如果不是剑尘雪知道他没有在山顶堆过雪人,差点以为那就是个一动不动的雕塑。

    “哎呦你这孩子!”剑尘雪赶紧把人拎了出来,“都被埋了一遍,还想再被埋一次啊?”

    男孩眼睛微微转了转,垂眼看着从自己身上抖下的细雪。

    剑尘雪叹了口气,一把把孩子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男孩眉眼上的残雪,道:“你看你,好不容易来这世间走一遭,总不能就这么折腾你自己吧?你母亲虽然走了,但这不还有你师父在吗?”

    “……师父?”有一声涩涩的、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

    剑尘雪抱人的手一顿,看向怀里的男孩,却见一双黑色的眸子正抬眼,朝着他缓缓望来。

    他会说话了。

    剑尘雪只觉得男孩的眼睛清澈无垢,心中生起无限柔软,抱着男孩又哄了哄,笑道:“是啊,上次不是和你说起过?上了我寒山,你就是我剑尘雪的徒弟,以后如果遇到什么麻烦,找你师父就可以。”

    男孩安静地看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乖徒弟。”剑尘雪立刻笑逐颜开。

    秦至回到剑庐以后便大病了一场,剑尘雪一辈子独来独往,没想到老来会有徒弟,照顾孩子的事□□必躬亲,等到男孩康复了以后,便又开始教他强身健体,学习寒山剑法。

    他示范着给秦至演示一变剑招,开始逐步手把手地教他基本路数,结果秦至每次看完他的分解后,便能依葫芦画瓢地完整比划出来,天资之高完全超出剑尘雪的想象。

    “这也太没成就感了吧。”当一个徒弟太厉害,是师父的幸还是不幸?

    “师父,你说什么?”小秦至问道。

    “没、没什么。”剑尘雪看看男孩手里的剑,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谓然长叹道,“为师在想,再这么继续教你下去,为师大概很快就要闭关了。”

    “为什么要闭关?”男孩又问道。

    剑尘雪目光移到男孩身上,又在心中叹了口气。他能告诉这孩子他本是先天神魂降世,对于剑术的领悟能力远非常人能比,就算是他这个当师父的也无法匹及吗?

    这孩子怕是不知道自己偶尔使出的剑招会让他这个当师父的陷入沉思,隐约觉得他徒弟的剑法暗中蕴藏天地法则,比他刚刚教的剑法更加完美无缺。

    只可惜这孩子似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他记忆的节点仅仅起始于初上寒山的那天风雪中。

    “闭关自然是为了变得更加厉害。”剑尘雪回了一句,只得转移话题道,“不过我看你不练剑的时候一直在山顶待着,是在看什么?”

    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秦至这番动作了。

    “……我不知道。”男孩闻言垂下手中的剑,垂眼看着自己在雪地里的影子。

    剑尘雪蹙眉。

    “我好像对不起一个人。”男孩低声道,“我只要一想起他,心里就很难受。”

    难受到恨不得朝着那片混沌宣泄,告诉他自己在这里等他。

    “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又在哪里。”男孩怅然道。

    剑尘雪皱眉,心想这怕是带着烙印的神魂?

    “师父,你知道他是谁吗?”男孩带着迷茫问道。

    剑尘雪这下难住了。

    “你记得那个人的容貌吗?”

    “……不记得。”

    “那声音呢?”

    “……”

    “名字呢?名字总还记得吧。”

    “……”

    男孩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到后面只剩下沉默。

    剑尘雪抚了抚白须,干咳一声安慰道:“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打紧,你既然在等他,他也应该在找你。这人世分分合合就是家常便饭,等机缘一到,或许你们两个就见面了。”

    “……”

    他沮丧地垂下眼睛。

    剑尘雪却也只能开解到此处,这孩子很可能是来自天行藏所从属的世界,只怕他等的人很可能也来自异世,这相隔已经不是距离的问题,也不知道秦至能不能等到他要等他的人。

    他只能保持笑笑,好让孩子又心生些动力。

    结果这一晃过去数年,秦至依然没有等到他心里要等的人,人却长得越来越像天行藏的白衣神像。剑尘雪闭关了两次,等到第三次出来,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没什么可以教这孩子的了。

    当初他收这孩子为徒,一是看他身世可怜,二来也是因为这孩子长得白白净净实在是让他觉得欢喜,正好他寒山一脉到他这一带便没了传人,可以正大光明地捡回去当个关门弟子。结果这几年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教了这孩子师门绝学,还是这孩子教自己完善了寒山剑法。

    当他重返剑庐,就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

    “真人,你当真觉得这孩子不能留下?”

    “我女儿名声已毁,如果不生这个孩子,这辈子也嫁不出去了。如果生的是个男孩,还能继承我山庄家产。”

    “……”

    剑庐前不知何时已经来了三个人,剑尘雪识得一中年男子,是当今江湖录上排列第十名的巧斧班氏,在江湖上经营售卖各种武器,武林中颇有名望。他早年曾在班氏手里购买过一把剑,没想到这都已经十几年过去了,班氏竟然重新找上门来。

    此次班氏似乎还是为了裁断的事情。

    “真人,求求你留下这孩子吧。”来的三人中有一人是个女子,肚子隆起,竟是一个身怀数月的孕妇。

    寒山环境恶劣,岂是一个妊娠间的女子所能承受的,剑尘雪连忙上前出面道:“寒山裁断不过是个参考,班师傅,你既然内心有了答案,那不是很好嘛。”

    “渺渺真人?”听真人的声音突然出现,众人讶异地回神,“你不在屋子里?”

    他当然不在屋子里,屋子里只有秦霜寒的儿子。

    剑尘雪目光扫了眼现场,只见自己的剑庐的纸窗上不知何时破了一个洞,雪地里插着一把剑,是他剑冢里的一把。

    剑是凶器,秦至扔剑在窗口,显然是让班氏不要留孩子。

    但寒山执断一般都在红绳处,班氏仗着和自己有过交情,便直接闯到他剑庐面前。剑尘雪面上不改色,往前一探手,那插在雪地里的长剑立刻嗡嗡作响,三息过后铮然从地面起出,嗖地飞到了他手上。

    班氏脸上立刻露出一丝震惊和几分忌惮。

    这一手剑招以气御物,是剑尘雪在收留秦至之后领悟的,这时间再无人能做到这般地步。剑尘雪面不改色,只是朝班氏道:“孩子是你女儿的,何该让她自己做主。”

    “但这孩子不过是个浪荡书生的孽种,我班氏一武林世家,生下这孩子不是脸面全无?”

    剑尘雪一阵头疼:“但班师傅,我刚刚让你不要留,你不是又想要这孩子?”

    “这……”班氏面色变幻数息,看了眼身后的女子。

    女子泫然,只喊了声“爹爹”。

    班氏长叹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反是询问剑尘雪何时需要铸剑,他可再让人送一把上门。

    剑尘雪怎会再答应,笑着回绝,等班氏一众下山,这才打开剑庐的门,看到里面静静坐着的秦至。

    孤独和冷漠让这个孩子看上去更加冷峻,就像寒山上的雪,冰冷难化。

    剑尘雪叹了口气,只是闭关三个月,他感觉这孩子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他将雪地上的剑捡了回去,放在秦至的面前。

    秦至的目光只是轻轻地挪移了一下。

    “咳……”剑尘雪看着眼前孤单的身影,心里踯躅片刻,终于缓缓道,“秦至啊,其实我想你母亲也并不是故意想抛下你的。”

    秦至没有说话。

    “你是你母亲最后的希望。”正因为是最后的希望,所以当得知落空之时,才会陷入无可挽回的绝望。

    剑尘雪见秦至不语,还是转身取出当年秦霜寒留下的包袱,递给了眼前的孩子。

    安放数年,秦家秘籍已经泛黄,里面除了女子随身之物外,还有天行藏为数不多的宝物,以及一块玉佩,上面雕刻玄龙,雕工细致,天下罕有。

    那个女人把她所拥有的过往和骄傲都留在了雪地里。

    包袱下的最底下还有一份信笺。

    “玄龙珏是皇室信物,你母亲留信一封与我,曾说起你的身世。”剑尘雪道,“你姓解,单名一个臻字。”

    解臻。

    “可是师父,像我这样的人存在又有什么意义。”男孩终于慢慢地抬起眼睛。

    “意义又不是先天父母给的,是人后天去寻找。”剑尘雪胡诌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男孩不语,半张脸拢在阴影里,半明半暗。

    世事变化无常,过了一年,当年的班氏之女诞下孩子,结果并不如班氏家主所愿,反是一个女婴。当年在寒山上求剑尘雪留下孩子的母亲难产而死,班氏没过头七便将人下葬,那生出的孩子也下落不明,随着母亲的逝去一道消失了。

    剑尘雪下山听闻此事,只觉得一阵唏嘘。结果没隔几个月,班氏突然一夜被灭,其制作的天行藏火器下落不明,有人怀疑是霹雳火莫无炜所为,但这氏族被灭当时,有目击者声称当时曾见过多个蒙面人在场,其中为首的是一男一女,身手俱是十分矫健,恐是江湖录中之人。

    有人怀疑这二人是赫连山庄的夫妇,但这二人乐善好施,经营的庄子广结天下英雄好汉,实在不像是一个会动手屠灭人一家的恶徒。

    不过不管凶手是谁,那出身的女娃并没有在班氏死者之列。反是当时排行第二十的巧匠花想想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婴,有个小名唤作“霓裳儿”。

    又过十年,剑尘雪开始周游物外,偶尔探听得人间事情。听闻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十分厉害的暗器高手,绰号一寸银疏路通明,一个人独来独往,后来不知怎的竟出手屠灭了当时名声在外的赫连山庄,武功高超的庄主夫妇全部死在他的银针之下,身手之高恐怕已经可以跻身江湖录前十的位置。

    再过一段时间,路通明被江湖录第四的空侯大师和先机剑池梁所擒,押解上了寒山。

    那时的剑尘雪已经离开寒山数年。空侯这群人若是上山,遇到的寒山渺渺恐怕只是他那个不愿下山的徒弟而已。

    不过让解臻越长大越孤僻,让他沾点人间的俗气,也不算是件差事。

    而现在——

    “这个林子怎么这么大,咱们什么时候能飞出去?”剑尘雪站在剑上举目看去,只见前方巨木参天,连绵不绝,这浩渺壮阔的林海蔚为壮观,与之前他们所在的世界的概念完全不一样。

    身后有人听到他的提问,从戒指中取出卷轴道:“按照我们先前遇到的村民来说,这里是东洲森海,这个世界是由十洲组成,上有十三天层,我们这应该属于第一层的内陆地区。”

    声音是陈殊的,剑尘雪回头看去,只见解臻飞剑尾随,陈殊正坐在剑身上仔细道:“据传东洲有修真门派的存在,这里很可能有完整的修炼体系,等到了外面就会有新的城市出现,我们可以打听一下这个世界的具体情况。真人你意下如何?”

    陈殊说话的时候,解臻也回头看着他,等到这青年提到了自己,他的徒弟才转过头,朝他看来。

    剑尘雪看着一把剑上的两个人,不知怎的感觉牙一酸。

    “也行,如果此处能够继续修行,那就太好不过了。”剑尘雪点头赞成陈殊的想法道,“不过今日天色已晚,这林子里到处都有凶兽,夜晚恐不利于行进,我们还是先择个地方歇脚为妥。”

    解臻和陈殊闻言点头,依着剑尘雪的意思择了附近的山洞落脚。

    森林里很快搭起两个帐篷。

    这帐篷是陈殊储物戒指里面的东西,剑尘雪来到这个世界也已经用过了几次,可今日看到这帐篷重新支起,还是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徒弟。

    “臻儿,今天你又和他一起睡?”

    按照道理,三个大男人,应该三个帐篷才是。

    解臻听到师父问来,垂眼目光游移了一阵,捂唇干咳了一声。

    “嗯。”小声的。

    “……”

    剑尘雪往忙碌着起篝火的陈殊看去。

    “真人有什么事吗?”陈殊六识强悍,感觉到有目光在自己背后逡巡,诧异地回头问道。

    “没、没什么。”剑尘雪回道,“就是好奇。”

    “真人好奇什么?”陈殊问道。

    剑尘雪看看陈殊干练的模样,又看看自家臻儿俊美的容貌。

    “没什么、没什么。”剑尘雪又道。

    “……”陈殊心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不过他们三人早在西锤之行便已经磨合了一阵,此番虽然是在新的世界里,倒也十分有默契,等到入夜之后,便由两人轮流守夜,解臻守前半夜,陈殊守后半夜。

    剑尘雪难得休息了一整夜,结果第二天起来忽然感觉到两股和昨晚迥异的气息,顿时瞪大眼睛。

    “你们两个身上的气息怎么回事?”剑尘雪钻出帐篷,看见解臻在篝火边架着熬粥,身上的神魂气息若有若无,竟然比昨日又强大了一些。

    “咳咳。”解臻又是用手背轻轻拭了下唇,目光有些飘移。

    “陈殊呢?”剑尘雪往另一股气息寻去,却见原本守后半夜的陈殊此时竟然还在帐篷里。

    “师父,他守了一夜有点累了,先让他再休息休息吧。”解臻忽然道。

    剑尘雪:“?”

    以他们的武学境界,守夜还能累着?

    剑尘雪慢慢地“哦”了一声。

    自打从西锤和陈殊交手开始,他便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打不过这个短发青年。而后天行藏的事情结束后,他离开了数年,回来后便发现陈殊和解臻的修为就像是吃了什么神丹妙药,一路突飞猛进,虽然三人没有比划过,但剑尘雪直觉自己恐怕此时已经在垫底的位置。

    关键是,他还是当“师父”的。

    “欸,儿大不中留啊。”第二日守夜,剑尘雪看着幽暗的天空道幽幽叹道。

    他抹了把胡子,忽地眼睛 “咕噜噜”一转,从身上掏出一把小木剑,在腮边比划了一下。

    第三日清晨。

    陈殊和解臻一道行出帐篷,却见眼前篝火余烟袅袅,架子上蒸着热腾腾的伙食,但附近并没有剑尘雪的影子。

    两人心中疑问,又在附近搜索了一圈,结果在剑尘雪的帐篷里发现一张小纸条。

    解臻微微一愣。

    “怎么了?”陈殊问道。

    解臻垂眼,俯身捡起纸条,果然看到上面的一行小字。

    “当年师父离开寒山的时候也留了这么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什么?”

    “师父说以后有缘再见。”解臻的话犹豫了一下,随后落在最后的一行字。

    ——徒弟加油干,为师永远支持你。

    “真人倒是真性情真潇洒。”陈殊却没有看到,想到渺渺真人以前便是独来独往,不由得有些感慨。

    随后他转身看向解臻,却见解臻正默默地收起纸条。

    “你的脸怎么红了?”陈殊讶异。

    “嗯?”解臻抬头看向陈殊。

    陈殊手掌覆过来,搭在他的额头上。

    掌心温暖。

    “欸?也没发热,我们同修这么久,应该不会再受寒了吧。”陈殊不确定地收回手。

    解臻低低一笑,忽然抓住对方的掌心。

    “做什么?”陈殊被解臻的动作唬了一跳。

    “再放会。”解臻道。

    “……”这男人在甩赖皮!

    陈殊一愣,只见解臻幽潭深眸,一副认真的模样,不由得跟着轻轻一笑,用手指描磨了一下对方的眉眼。

    “好的呢。”他回道。

    往事悠悠,浮云飘飘,剑尘雪一个人叼着一片小草叶,施施然地躺在树枝枝杈上,看着头顶白云处若隐若现的琼楼。

    身下有人来人往的修真城市,有说书先生拍下惊堂木,大声说起头顶十三天发生的精彩事迹。

    “据说那杀上十三天的人自称是‘姬长明’,使得是一千年玄铁所制的武器,一出手就是轧到一片金丹道者,直接惊动了化神期的高手前来镇压。”

    长明、长明,那天行藏里的刻字果然是‘长明’二字。

    剑尘雪看向树下的茶铺。

    茶铺里,说书先生说得兴起,目光带着敬仰道:“当世化神期的高手不过只有寥寥数人而已,大家都道那‘姬长明’今日怕是要交代在十三天的威逼之下,结果你们猜如何?”

    “如何?”众人起哄道。

    “结果那化神期高手刚要下手,十三天突然起了内讧,秦神子一剑抵挡住化神期高手致命一击,竟然公然反水十三天,和‘姬长明’一道跃上升天台,往更高的天层逃遁去了。”

    “什么?这世上不是只有十三天层,那更高一层的天层是什么?”有人问道。

    “谁知道呢?”说书先生意犹未尽道,“我辈修真人一直以长居十三天为目标,却从来没有像那‘姬长明’一般敢冲敢闯。现在我们也想突破十三天层以后的极限是什么。”

    众人顿悟,不由得点头,心生向往。

    “对了,听说今年飞升上来一个下界剑者,听说剑术也十分了得,和那秦神子刚飞升上来的时候有的一拼。”有人忽然提道,“不知你们可知道那人来历?”

    众人又是一阵讨论,剑尘雪却听了兴致寥寥,慢慢起身从树上跃下,提着剑悠悠地随着人流往升天台行去。

    他白发随身晃悠,身形洒脱,仰头喝了口水囊中的灵泉,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沉稳的声音。

    “寒山渺渺世独立,真人一剑扫尘雪。”有人问道,“敢问阁下是剑尘雪吗?”

    剑尘雪的脚步顿住。

    “剑太傅。”那身后的人又道了一声。

    【第五卷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