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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陈婉闻声僵了僵,放开舅妈的手,上前几步走近他,“刚才你帮我找舅舅,谢谢你。”

    他握拳冷笑,“听你一个谢字可真难。”

    “心里一着急,忘记道谢了。”她垂下眼,再抬头时让几乎没见过她笑脸的他猛一愣,“今天谢谢了。不过再给你添麻烦就不好意思了。”如果不是那一刻慌乱忡忡没了方寸,她怎么可能接受他的帮助,承他的情?

    “你说的对,我确实是个笨蛋。”

    秦昊冷眼睨视着她客气但疏离的笑容,一团浓雾从心里最深处升起,抹不掉挥不散,堵着呼吸。

    耳边高音大喇叭还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你们已经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

    第24章真实

    陈婉后来曾经看过一篇报纸的社论,回忆起这一日的情景泪流满面。

    “没有什么可以把人轻易打动。除了真实。人们有理想但也有幻象,人们得到过安慰也蒙受过羞辱,人们曾经不再相信别人也不再相信自己。好在岁月让我们深知‘真’的宝贵——真实、真情、真理,它让我们离开凌空蹈虚的乌托邦险境,认清了虚伪和欺骗。尽管,‘真实’有时让人难堪,但直面真实的民族是成熟的民族,直面真实的人群是坚强的人群。”

    聚集的人群曾经也一拥而上,试图把舅舅那几个被抓的人抢回来,奈何抵不过警械与高压水枪的攻击。

    站在饭馆门前能看见前街一部分,一张张愤怒无助,面对冷漠和傲慢只能压抑到极致的面孔在眼前闪过,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拆迁政策,干涩的声音在天际回响。

    进步需要牺牲,但是有些人永远体会不到被牺牲者的切肤之痛。

    方存正从城关镇匆匆赶回来时,恰是人潮散去的时刻。

    陈婉问:“怎么这么快?”

    “六指早就打电话给我了,你干嘛去了?有事也不找我?我早点回来的话,你舅能进去吗?”方存正不满。

    她沉默,舅妈上来解围说:“先吃午饭吧,折腾了一上午都饿了。”

    “何婶,路上我给刘叔打过电话,他是屏阳分局的,市局的事插不上手,不过答应了帮忙问问情况,看找谁好办事。市局里也有几个兄弟,我下午再去找找。”

    “我也去。”小宇端着饭碗说。

    “舅舅那里我们去跑,你回学校去,已经耽误半天时间了。”陈婉说。小宇马上要高考,可不能有半点分心。

    “就一天能耽误什么?我也是这家的男人。老是把我当小孩。”小宇食指擦过唇上的须毛,不乐意地说。

    方存正一掌拍在他后背上,把小宇打得差些扑倒在饭桌上,呵呵笑着说:“你小子,不错!是个男人样。”

    午饭后再次接到刘叔电话,舅舅九人中放了一个有心脏病史的老头出来,其他八个青壮已经转到第三拘留所。

    违反治安管理条列,全部处以十五天行政拘留。

    陈婉一上车就问方存正:“拘留所会不会打人的?”这句话在舅妈面前她忍了好久。

    方存正脑子里闪过拘留所肮脏墙壁上的血手印,扯了扯嘴角,“法治社会,怎么可能打人?也就是关几天。”见她愁容满目,眉尖紧蹙,右手不由自主伸过去握住她的,说:“几个拘留所都有熟人,已经打过招呼,不然也不可能叫我们去送吃的和衣服。你就别担心了。”

    厚实的手掌传来的温暖让她心头一热,他安慰似地用力紧握了一下,然后留恋地缓缓放开。

    她反手抓住他的,他侧目相视,眼中火花一闪,然后傻乎乎地笑起来。

    她甩开他的手,嗔道:“傻笑什么,看好前面的路!”说着已经红了脸,尴尬地望向右侧窗外。

    拘留所有特定的探视时间,也不能送传食物。没有方存正的关系和打点,按规矩起码也要四、五天之后才能进去见舅舅。

    舅舅还好,神色如常的沉稳,只是犯了烟瘾,有些许委顿。条理分明地交代陈婉家里晚上要锁好门,饭馆先停几天生意,不要累坏了舅妈。

    出来时天色已暗,拘留所灰蒙蒙的外墙离远看起来丑陋无比。

    “放心了?”方存正见她笑得勉强,又说:“等这几天风头过了,我再找人想办法保巩叔出来。”

    “谢谢。”陈婉低声说。

    “别和我说这个,不爱听。”方存正点支烟,“让我抽两口过个瘾再走行不?”

    她点头,片刻后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把烟也学会了?”

    “事多,心烦。”说完犹豫了一下,“你不喜欢我就戒。”

    你不喜欢我就戒。

    他为她做过多少事?十六岁的那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救过她,第二天还找到那两个青皮抄家伙把他们打了个半死;后来他放了话出来,她俨然成了城西的大姐大,朱雀巷的妹妹们看见她,眼睛里嗖嗖的都是嫉妒的毒箭;他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骂人跟骂孙子似的,在她面前一个脏字都不敢说,有时候不小心带出来了,瞅着她的惭愧眼神象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朋友;还有以前没进东大还在家里的时候,他几乎天天早上来吃她煮的面,天知道他晚上在酒吧里耗了多久才等到天亮……

    目无焦点地注视着路上那排光秃秃新种的法国梧桐,心里的问话不自觉的就脱口而出:“你说……我们要是在一起会是什么样?”

    方存正一口烟气呛进肺里,一阵咳嗽。

    陈婉手臂伏在车窗前埋住脸窃笑不止,问说:“反应这么大?吓着你了?”

    他黝黑的脸上现出少有的窘态,说:“比睡醒了看见关二爷站在我床头还吓人。”然后正色问:“你说真的还是哄我高兴?”

    “不知道,就是问问。”她低头玩自己指甲,过了一会才停下说:“以前有想过,如果和你在一块,把头发烫成鸟巢,胡乱扎着,穿着睡衣打24圈麻将,儿子女儿丢旁边随便给个玩具作伴。心情好的话等你回来侍候你吃喝;心情不好,你要是几天不回家,就杀去帝宫逮着你又哭又闹问你是不是有了新欢……”

    方存正哭笑不得,“做我女人就那样?”

    “你那些姑娘不都那样?”

    “都那样你见我喜欢上谁了?”他皱着眉。

    “这么多年你……”

    “以前想的时候觉得打死都不要过那种日子。”她掐断他的话,“现在倒觉得没什么不好的。象我舅和舅妈那样,没多少钱,没什么甜言蜜语,日子平实安稳的过,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一蔬一饭,一鼎一镬间的相知相守才是真正的爱情吧……

    方存正把烟丢去窗外,沉默着,表情平静分不出喜怒,良久才开口说:“如果是今天以前,听见你的话我能高兴的跳起来。今天出了这事,我没法高兴。别动气,”他凝目注视她瞬时黯淡的眼睛,继续说:“刚才你和你舅说话时,我就一直在想:如果里面坐的是我,你怎么办?我做的那些破事你都知道,说不准哪天出事捅漏子,真那样,不把你急死,也把我心疼死。”

    “老二……”

    “给我三年时间,我把那些都慢慢转给猴子他们。三年你也毕业了,到那时候你给个机会给我让我好好追你,行吗?”

    行吗?

    怎么不行?她倚着车窗轻轻点头,眼里不知是泪还是对面过来的车灯反光。

    “我保证不让你烫头发学打麻将,也不会给你机会捉奸,也不用生那么多,一个就够了,儿子女儿都行……”

    她嗤笑出声,挥着拳头作势打他:“谁要跟你生!”

    “刚才谁说儿子女儿的?”方存正身上挨着她的粉拳,嘴巴咧开笑得得意无比。

    第25章血腥

    正是暮春时候,一夜间院子里的那株老根葡萄绽开几簇小白花,油绿的叶子上挂着露水。

    不知道谁家的猫蹲在山墙头,见陈婉出来,甩了一下白色的大尾巴,转身消失在微启的晨曦里。

    这样寂静清新的早晨和昨日的咆哮喧腾相比似乎是另一个世界,阴郁的心情似乎被澄澈的空气过滤了,陈婉伸了个懒腰,等待对面二大爷家画眉的第一声脆鸣。

    昨晚忙着应酬登门的四方街里,送走所有人后又是一夜没睡着,想着小宇还要上学,干脆爬起来给小宇做早饭。

    她相信舅妈也是一夜难眠,还是再请几天假在家陪舅妈算了,突然又醒起昨晚应该是去蒋盼家辅导功课的日子,昨天乱了一天,把这个事情给忘了。

    拍拍自己脑袋骂一声,边开了厨房的门,把炉灶下的封口打开,换了个蜂窝煤上去。

    听见有人拍外面的木门,她怕吵醒舅妈,急忙跑出去抬起门闩。

    “谁啊?等等。”

    “小婉,是舅舅。”

    陈婉张大嘴,果然是舅舅,手上还提着昨天送进去的袋子。

    反应过来后喊说:“先别进来。”冲进厨房,用盆子装了几块炉膛的煤出来放在舅舅脚底,“舅舅,从火盆上跨进来。六指颠三他们从局子里回来都这样,消灾去霉气。”

    巩自强好笑,依言迈了过去。

    “你舅妈呢?”

    “还没起来呢,昨天估计一晚上没睡。我去喊,舅妈知道你回来一定乐坏了。”陈婉捂着嘴笑,高兴得直跳。

    难怪一早晨葡萄花开了。

    “别喊了,等她睡。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喊小宇起床,这时候了还有赖床的毛病。”

    “那我先去做早饭。”

    说话间舅妈已经听见响动披了衣服出来,也是惊喜不甚,又满心诧异地问:“存正那孩子不是说还要几天吗?说在风头上,送钱人家也不敢要。”

    陈婉站在厨房门口停住了脚,她也是听方存正说等几天风头过了再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