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磬倒是定如磐石，仿佛曾经挨过这钢鞭的人并非他。
鞭子又随意甩了甩，在他漆黑眼眸的注视下，林朝鸣意兴阑珊地将鞭子朝他方向丢去，如游龙、似长蛇，于半空中腾动，闻磬眼疾手快，握住鞭柄的方向。
他扬了下眉头，似是在问林朝鸣何意。
“送你了。”
林朝鸣对这种无端折辱并无兴趣，他这人讲究一报还一报，上一世闻磬给了他干脆利落的一剑、将他掩埋在那尘埃中，这一世他便也要还对方一剑。
至于将人鞭得体无完肤、或者是以其他手段折腾得生不如死……还是算了。
闻磬握着鞭柄，掌心仍能感受到这方包金上残余的温度，指尖于鞭柄上反复摩挲，而后他将这鞭子随意盘好，重又递回给鸣山。
“殿下不想杀我了？”
想，自然是想的。
但林朝鸣只浅浅瞥他一眼，将几件外袍依次脱下，随手挂在床榻边，“皮痒了就自己抽两下，少来找我不痛快——”
“除非你就好这口，我倒可以勉为其难满足你。”
闻磬唇角微弯。
……让小孔雀真拿这鞭子来抽自己，想想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但他并未继续挑衅，看出林朝鸣已处于极端不耐的状态中，只指了指对方而今踩着的那张脚榻，“殿下还是将我留下吧。”
而今他二人性命相连，林朝鸣身边又只有一个极其不靠谱的太岁，闻磬今夜同样在水底宫殿察觉出自己卷入漩涡，在情况尚不分明时，他不愿看到有人对林朝鸣下手，继而连累到他的计划。
“我何时给了你可如此亲近的错觉？”
林朝鸣被他再三烦扰，抬手又想去摸枕下的凡兵匕-首。
闻磬这回答得很快；“许是幻境之中。”
“……”
眼见枕下有一寸寒芒露出，闻磬不紧不慢地又补一句：“如今情境，倒也不比幻境安稳。”
幻境中还有太岁指点，让他们知晓此乃凤君执念所化，一切行为皆为寻执念，但这南楚皇宫中，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即便同是妖族，也有洛易歌那般执拗的、雨润这类与人类关系紧密的……他们何去何从，前方仍是迷雾一片。
“殿下莫不是怕我夜半偷袭你？”他揶揄道。
林朝鸣将枕头重新压好，挥手让鸣山退下，单手拉过旁边的蚕丝绒被，往身上一盖，便闭目躺倒。
“我巴不得你来偷袭，说不定今夜我便烦透，与你同归于尽。”
-
万籁俱静，满世界连虫鸣声都寻不见。
林朝鸣有些睡不着，屋内的地龙烧得太旺，盖这样厚的被子总让他觉得热，浑身都闷出汗来，但若是不盖，不远处的窗户缝稀稀拉拉透进来的风，又吹得他身上凉飕飕的。
他睁开眼睛，侧眸瞥见坐在床边的人。
闻磬并未取来被褥在旁边歇息，反而是盘坐在那儿修炼，周身有丝丝缕缕的魔气环绕，又被他专门设下的结界阻挡，没有分毫外泄。
盯着看了会儿，林朝鸣漫无目的地想，若是自己此刻有一定功力，中途打断他修炼，不知此人有几分可能走火入魔。
或许他是有些不忿。
杀了他的魔头重来一世，依然能靠修炼魔道，重回巅峰，而他这个勤勤恳恳修炼几十年、努力想成大神仙的孔雀，即便老天开眼，给了他第二条命，他也再难引灵气如体了。
鬼族秘法所铸的身躯，无法模拟人类奇经八脉，筋脉既难通，便不能修炼灵气。
“睡不着？”
修炼之人背对着他，如同背后生了眼睛，语气平平地逗他：“要听睡前故事？”
林朝鸣抬脚去踢他。
被闻磬反手于半空中截住，握着他的脚腕，将它重新塞回被子里，而后闻磬单手支在身侧，转头时脸颊半边的鳞片竟消失不见，若在月色下，指定也是个能惑人的男妖精，肤白又俊美。
林朝鸣半眯着眼睛打量他，忽地出声，“上一世你死了？如何死的？”
“莫非殿下想为我报仇？”闻磬的脸和林朝鸣的脑袋离得极近，有种两人其实躺在一张床上的错觉。
林朝鸣懒洋洋地应，“心情不好，便想听些让人高兴的事。”
闷笑一声，闻磬低语道：“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他轻描淡写，“上一世我仅屠逍遥宗半派之人，后面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想来是修行魔道急功近利，走火入魔，发疯而亡吧。”
无趣。
林朝鸣拉高被子，重又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似是要睡了。
闻磬盯着他的后背，看着那如瀑长发落下，铺开在被面上，后颈处露出一截玉白，不知怎的又有些牙痒，他便盯着这半点玉色，轻声道：
“殿下为何说上一世死于山石？”
“事实如此。”林朝鸣言简意赅，声音瓮瓮的，被压在被面下，犹如困乏。
注视着他的人陷入沉默。
良久才道：“可我记忆中，并无甚山石，我同你于的天枢堂相见……”
“然后你一剑没入我胸口，将我杀了？”林朝鸣接过他的话茬。
闻磬没再吭声。
背对着的他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左右都是死于闻磬之手，何种方式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一剑穿心比山石砸死更痛？
“闻磬，”林朝鸣淡淡道：“我很想活，在这异变春蚕未解之前，别逼我无法自控，偏要杀你。”
室内重归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林朝鸣的声音又有些烦躁地响起：
“你这对招子不想要了？”
那道灼灼目光始终定在他后颈。
让他被看得毛骨悚然，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幻境里九阴的行为。
半晌，闻磬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重新转回去，打坐修魔去了。
-
次日清早。
章菀领着身边伺候的宫人，浩浩荡荡往渺影殿的小院儿里来，每个宫女太监手中都提着食盒，是这宫中小厨房里做的，待掀开盖子，里头仍冒着腾腾热气。
桌上才刚布置好，章菀便迫不及待地挥手赶人下去，“本宫有事于六殿下相谈，你们都退下吧。”
“是。”
宫人们识相地往门外去。
只有一道立于林朝鸣身后的黑影与这份自觉格格不入。
鸣山拉了拉闻磬的袖子，不懂他最近怎么了，莫非这怪东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昨夜宿在殿下屋里无事发生，这便可以恃宠而骄了？
林朝鸣侧过头，短促道：“让他留下。”
章菀与他一唱一和，做足了慈母宠溺儿子的姿态，待到殿内仅剩他们三人与林朝鸣手腕上的太岁时，她先令太岁设下结界，毕竟她乃鬼族，不便暴露气息。
随后便关切地问林朝鸣：“昨夜分别时，您说有一事不明，欲问我解惑，如今时机恰好，不若边吃边说？”
林朝鸣倒是无妨。
只是当他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后，章菀手中的筷子就掉到了桌上。
“……什么？鬼族诅咒？”
失去胃口的人反而成了她。
她从桌边站起，华服袖口无意间拂过碗筷，将它们装的叮当乱响，林朝鸣抬手去将它们一一扶好，又虚搀了章菀一把，让此刻有些六神无主的她慢慢坐回去。
“我早该想到的……”她反手握住林朝鸣的小臂，关切而又自责地看着他：“我早该想到，他们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是我害了你……”
“母妃切勿如此。”
林朝鸣即便神情、声音都还是冷的，但他语气却十分柔软。
他不愿章菀自责，便想出声转移她的注意力，反而是站在身后的闻磬忽而问道：“这鬼族诅咒，你不认得？”
章菀回过神来，凝聚鬼力于双眼中，瞳仁深处冒出幽幽绿光。
她上下打量着林朝鸣，良久才将神通收回，叹气道：“鬼界荒芜贫瘠，鬼蜮十二城又不互通，各家有各家的本事，传承千年万年，皆不外传，我们泽沼章家所长，并非下咒，这瞧着倒似是……玉家所为。”
闻磬扬了下眉头。
先前他之所以能一眼看出林朝鸣身中鬼族诅咒，便是因为林朝鸣浑身的将死之气，与他上一世被章菀追杀时极像。
“玉家？”
见到林朝鸣眼中疑惑，章菀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此事不知从何说起，约莫是当年受过凤君恩惠之后，我们一家回到鬼域，想要东山再起，谁知受到剩余十一城的集体反对。”
“鬼域自成一界，已有数万年的历史，各城间争斗不休，绵延许久，能将我们章家瓜分，诸位城主求之不得，彼时多亏凤君相助，我们一家才得以重新于鬼域站稳脚根。”
“但好景不长，很快便到六界大战。”
“仙帝无耻，以神器行逆天之术，暗令三大世家五大门派无数大能自裁于世，魂魄飘来鬼界，以轮回金盘重铸修行，行一石三鸟之计——一来，此事发生于妖族大肆繁衍时，可使修真界与仙界一心同体；二来，仙帝不废一兵一卒，轻易将鬼域势力收服；三来，鬼界与魔界相连，可于后方轻易深入敌腹，破魔界攻势。”
“彼时我们鬼域十二城初次联合，可惜斗不过这群蓄谋已久的修士，十二城相继沦陷，便剩我们几家，为结同盟与这群修者相斗，我父便与玉家结下盟约，我与其子的婚约，也在其中。”
“但……”
后面的话。
她不说，林朝鸣也懂了。
约莫是后来，凤君罹难，为了报答他的恩情，章菀拒绝履行婚约，毅然带着他的两魄来到人间，谁知却被对方一家记恨上，才对他们下这样恶毒的诅咒。
“无论如何，我们需得在这诅咒发作前，前往鬼域一趟。”章菀下定决心，又与林朝鸣语重心长，“这鬼族诅咒极其阴损，下在骨不在皮，若是凡人中招，死后骨头乌黑，肌肤腐烂，而今你这身躯，以鬼族秘法所铸，最要紧的材料便在骨，若失去此身躯，你的灵魂必定无所承载，届时若被千祺找到，便是大麻烦。”
南楚局势、异变春蚕、鬼族诅咒……
于林朝鸣而言。
最先要解决的确实是这诅咒，毕竟其余者并不立即要他的性命，唯有这鬼族诅咒，像是悬在头顶的刀，不知何时落下，血溅三尺。
“便去鬼域。”
林朝鸣下定决定，欲要跟随前往一探。
作者有话要说： 呜哇，好困，晚安呀！
感谢在2021-06-29 01:25:51~2021-06-30 03:0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愿君永如海上月 65瓶；立里p 9瓶；安慕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