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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诱饵

    半个时辰后,陈禾摸摸耳根,发现还是热的。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不慌不忙的随着灯节散去的人群,走到了城门附近。



    时辰还没到,等着出城的人都三三两两在小摊上坐了吃点填肚子的东西。有的是正月初八刚过就要出远门的行商,更多的是昨夜进城来看灯的百姓。



    京城居,大不易,客栈不是人人都能住得起的。



    街道两边的灯笼被取下,天色微明,摊贩揭开的锅冒出大团大团热气,像黑暗里飘浮的迷雾。



    陈禾走之前,释沣随手塞给他一个储物袋。



    他伸手略一查探,发现里面有衣服鞋履,有几瓶灵丹,还有一些散碎银钱。



    陈禾不着痕迹的朝后望了一眼,白雾中,人影幢幢。



    ——师兄说他会在不远处跟着,那就肯定在,释沣是不会骗他的。



    陈禾选择性的遗忘了年前释沣说去河洛派山门修真集市,其实是到浣剑尊者家抢蜃珠这件事。



    想到释沣暗中看着自己,陈禾就显得更从容了一些:在意中人面前竭力显摆自己,亦是犯情思的人常干的傻事。



    驴肉火烧的香气,一缕缕的往鼻子里钻。



    陈禾不动声色,半晌没忍住瞥了一眼。



    以他的心境修为,本不该被凡间吃食扰动心思,主要是水寰谷山壁困战四十年,滴水不进点米不沾,没有诱惑,适得其反。



    再加上陈禾辟谷,是在前往豫州的路上,原先按照释沣的意思,准备在陈禾满十九岁后辟谷,孰料赶上去岁豫州大旱。



    他们跟着流民来到豫州城,这一路上,剥树皮啃野草吃观音土的凄惶,陈禾都看到了。纵然官府赈灾及时,没闹出饿殍满地,易子而食的惨象,也足够让陈禾沉默。



    他们师兄弟有银钱,再贵的米也买得起,他们是修真者,普通百姓费劲捕获的飞鸟野兽,他们能轻易抓到,但何必这么做?修道人不干预天道生死,也救不了这么多人,但可以不吃!因为多吃一口,旁人就少了吃这一口的可能。反正修真者能辟谷,饿不死。



    陈禾没做好准备就辟谷了。



    如今金丹后期,真元稳固,有灵气滋养,完全用不着吃东西,但好奇心是无法遏制。



    北方的驴肉火烧,南疆云州可见不着。



    大锅里煨着香喷喷的肉,汤汁诱人。



    陈禾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改改这“想”吃的毛病比较好,他努力忽视别人手里的驴肉火烧,穿过缭绕的白烟,走到另外一处摊贩前,乔装一个要赶路准备干粮的人,摸出几枚铜板说:



    “十个馍馍,包起来。”



    “哟,客官,真不巧吶!”蒸笼前的摊主搓着手笑起来,“最后几个馍,刚才那位大婶丢买走了,得等下一笼!这城门马上就要开了,您要是等不及呀,买个肉包走,顶饿!”



    陈禾身后的人们,一听摊主这话,立刻转身走了。



    开玩笑,肉包的价格与馍馍能一样吗?



    干馍能做路上干粮,凉掉没事,压扁了也没事,肉包呢?



    半刻钟后,陈禾面无表情的出了城门,怀里揣着桑皮纸裹着的三个肉包,暖融融的,心里却在暗乐,不知道释沣看到他买这个,会是什么表情。



    “……”



    释沣的心情,有点微妙。



    出城引诱循香追踪的人动手,是他们商量好的计划。城中人多眼杂,为了避免对方再闹出“当街杀害大报国寺和尚”的伎俩,索性离开繁华街市,偏僻处也好动手。



    只是释沣刚对师弟说,不要在意,过他想要的生活。



    陈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肉包。



    ——肉包这么好吃,都能成师弟执念?



    释沣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黑渊谷主偷包子,长眉老道众人在陈禾小时候屡次三番骗肉包的行为,陈禾十五岁时翻苍玉球后狠狠记下了,以至于到现在都对肉包这么惦记。



    果然,因陈禾记不得,放任那群老不修胡闹,甚是不妥。



    释沣远远看着陈禾出城门后搭上车马行的一辆车,他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慢慢踱过去,见是前往曲云县的马车,也是去豫州的方向。



    佯装,就装到底。



    陈禾气定神闲的靠坐在车壁上,车里并不开阔,勉强能坐六七人,付了银钱后,没一会车上就坐满了人,除了一个带着孩子的乡里婆子,其他都是游手好闲来京城看热闹的闲汉,拢着袖子侃得好不热闹。



    陈禾闭目不语,旁人也只当他在打瞌睡。



    没多久,拉车的两匹劣马就在一声吆喝里慢吞吞的行走起来,陈禾静心凝神,对旁边喧哗充耳不闻,感受着来来往往的进城与出城的人,还是太热闹了些,不是动手的好地方。



    ——以及,没找到释沣。



    果然实力还差得远。



    北玄派上古功法,更善于感受天地灵气的变化,如果陈禾愿意,都能去跟河洛派抢生意。给人望个近日气运什么的,少说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准头。



    只是大多数人,一般也遇不到什么大事。



    满大街的人,也不见得有一个鸿运当头或血光之灾特别明显的,与其看相,去药堂坐诊更好,至少望闻问切的第一条能力不错。



    陈禾的思绪从北玄派祖上有没有药师神医,一直飘到他从没见过的师父南鸿子身上。



    素日他是不敢提的,因为这与释沣的过去有关。



    如果不是长眉老道说过南鸿子的生平,陈禾可能到现在也不知道南鸿子的半点事迹。



    在陈禾看来,南鸿子大概才是真正的悟性上佳。



    没有修真界功法,没有指引,被关在天牢几十年,一朝顿悟,看破世情,以武入道。



    只是——



    这样的师尊,是怎么死的呢?



    长眉老道话语中,都是传闻,显然与南鸿子不熟。



    浣剑尊者也没提过南鸿子半句话,黑渊谷里的人就更不要说了。



    陈禾只能猜测这位他无缘一见的师父,揣摩南鸿子的性情。



    嗯,既然会赏识,会收释沣为徒,这眼光一定是好的!陈禾笃定的想。



    释沣平日里甚少提到南鸿子,但只要提到,语气都是敬重的,让师兄敬重的师父,肯定是好师父!



    尤其那句“世间没有拖累你的人,只有你选择的,对你最重要的人”!



    陈禾耳根又有些微微发热,他觉得师父南鸿子,是心智清明,有情有义的人。看破世情,并非藐视七情,分得出轻重缓急,眼光也好,行为必然也没有任何差池。



    北玄派的掌门,纵然是最后一代,亦是不会让人小觑!



    陈禾心里感叹一声,随后那个被他深埋的,顽固的疑问无法遏制的冒了出来:这样的南鸿子,这样的释沣,还有师兄两个徒弟…三十年前北玄派到底是怎么覆灭的呢?



    看来以后要打听打听。



    陈禾下意识觉得,大雪山神师凉千山,肯定充当了不太好的角色,这才让释沣对他十分厌恶,凉千山的语气也有几分奇怪。



    不过凉千山应该不是罪魁祸首,否则释沣早就干掉他了。



    北玄派与乾坤观同在大雪山上,如果北玄派出了什么事,乾坤观的凉千山。不可能一无所知。北玄派走了,他们还能独占大雪山呢。



    陈禾这番深思,只是对死去的师父,有朦胧的好感与敬重,在追忆的同时,希望为北玄派报仇。谁让那些仇人,如此深的伤害了他师兄!



    他并没有想到,真相远比他猜测的惨烈悲凉。



    “咔。”



    车轮碾到什么,卡住又剧烈颠簸了下。



    陈禾也在同时睁眼,唇边带了抹讥讽笑意。



    等的人,来了。



    车夫吆喝着下车查看,车里的人因颠簸纷纷探头。



    他们的动作,就凝固在这瞬间——结界。



    陈禾慢悠悠的跳下马车走出数丈远,天光已然大亮,路两旁都是农田,冬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数道寒光贴地闪现,快而鬼魅般的身影,将陈禾围在中间。



    “什么人?”陈禾装模作样的厉声问。



    交手间,他已感觉到,这全是魔修!



    戴着鬼面具,穿着黑衣,用旁门左道的法术,一动手就残酷的杀招。



    数个拳头大小的骷髅头抛在半空中,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扰动心神。漆黑的弯刀散出蒙蒙灰雾,气味腥甜。



    普通修真者遇到,大惊之下,必然发出真元推开这群魔修。



    陈禾却用极快的速度,贴身擦了过去——



    古荒凶兽带毒气的多了,陈禾早就练成动手时随意闭息的习惯,纵然有不慎吸入的部分,百窍通玄术不能排出体外,喂石中火也是好选择。



    陈禾伸手一握,火焰离掌而出,瞬间吞噬了一个黑骷髅。



    转身,青黑色夔弓在手,顺势引出火焰里骷髅翻腾的黑气,凝聚成一支箭,火焰掺杂的灵气为弦,扣手而发。



    那黑源魔气被烧得嚎啕,一旦逃脱,那速度比陈禾驱使得还快,狠狠扎进了一柄寒霜剑中。



    这柄剑无声无息来到陈禾身后,原是要趁陈禾真元推开魔修时,趁机偷袭,没想到陈禾返身就是一箭,还是借骷髅魔气而生的黑箭,两下撞击,锐利的剑锋霎时一抖,寒霜剑片片碎裂,黑气一路蔓延。



    偷袭者惨叫一声,虽然及时撤手,魔气还是侵染到他经脉中。



    手掌霎时泛黑又乌青,只能拼命运气逼出。



    那边陈禾已经轻轻松松的扣肩、错骨,折臂,横踹——一群魔修横七竖八的倒下了,只剩下法器还嗡嗡的在天上飞。



    “金丹后期,金丹期,筑基期…除了四个金丹期,其他全是筑基期?”



    陈禾眉头紧皱,这幕后黑手也太小看他了,就派出这等实力的人手追杀他。



    “还不如詹元秋呢!”



    难怪师兄都没现身,只隐蔽在旁边闲闲看戏就行。



    好歹詹元秋那边是两个金丹期和尚玩自爆,准备坑他。



    ——当然啦,对付詹元秋,季弘早有计划,陈禾你是半路冒出来的变数。



    陈禾挑开那些魔修脸上面具,眼神呆滞,又是受控制的人。



    “咦?”



    陈禾拎起那个差点挨了他一箭的偷袭者,对方正一脸恐惧的盯着他。



    “很好,有个能说话的!”陈禾随意的一捏手指,火焰在他掌心欢快的跳跃,他就像搓元宵那样随便捏动,笑嘻嘻的问,“阁下从哪里来?与我有何怨仇?”



    “……”那人吞了吞口水,四下张望。



    “他们都是魔修,只有你不是。”陈禾慢悠悠的问,“而且你修为最高,不问你,你说我问谁?”



    那人看到躺在地上的魔修,明显呆滞的模样时,心有余悸的抖了一下:“我,我不知道…前辈!我是被控制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来到这里,魔气侵入经脉险些毁我道基,我才清醒过来!”



    “我不是前辈。”



    陈禾没好气的用刀背拍拍这家伙的脸。



    那刀是魔修用的,黑漆漆,带毒,这人脸立刻就灰了,恐惧的惨叫:“饶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能找准时机偷袭,心智被迷,也是有限,不说出来,今天你就葬身此地吧!”陈禾那一身隐约的煞气,说起这话来,威胁感十足。



    “我…我是大雪山弟子,被派到京城来负责传递消息的。”那修士颤抖着说,“我原是待在白山书院,三月前,浣剑尊者府上潜伏的同门秘密传讯,让我去老地方碰头,我按时去了。后面发生的事我就迷迷糊糊了!我说的是实话,我只感到是师门有令,让我行事,杀了你,然后——”



    说着神色骤变,因为后面竟然没有其他命令的记忆了。



    这明显是送他去死,修士猛地抓向陈禾,却被陈禾退一步避开,他栽倒在地,嘶声叫嚷:“这些魔修看起来就是被大雪山音术迷惑,不是一般的*术,指使控制我的可能也是!大雪山——”



    陈禾忽然感到肩上一紧。



    “师兄?”



    释沣面无表情的拉着陈禾退后。



    那修士连惨叫都没发出,已是金丹碎裂,血肉横飞,真元爆炸时,把周围的魔修都卷了进去,眼见地上血污遍地,一个活口都没了。



    因释沣重新布下结界,马车上的人仍是一动不动,毫无所觉。



    “师兄…他不是已经清醒,为何还会自爆?”



    “他想要说出控制他的人,自是没了活路。大雪山音惑之术,好比跗骨之蛆,挣脱不出这种影响的人,想要吐露秘密,就会这样。”释沣拂袖,地上泥土自动翻起,将尸体深埋了下去。



    横流的血迹,被积雪一冲,也淡了。



    “走吧,或许还有第二波追杀者来。”



    “哦。”陈禾走向马车。



    “等等。”



    陈禾停下,茫然回头。



    “在下一个村镇就下马车罢,虽然修真界魔修正道争斗,都避免牵扯到凡人,但这些人已神志不清,乃亡命之徒,你早日离开,免得殃及凡人。”



    “嗯。”陈禾答应。



    “还有,把肉包给我吧。”释沣无奈的说,“你将它塞在怀里,马车里的小孩,闻着香气咽了一路口水,你都没注意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