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的宛城菜市场，天空灰白，树木只余白褐色的枝干。四处都干冷，人们穿着灰蓝的大棉袄，缩着脖子，挎着篮子，手缩在袖子里。在充斥着热闹的叫卖，污水腥味煮熟的肉香味气息的市场中穿行。
穆迟迟穿了一身上衣下裤的灰棉袄，头上扎了两个辫子，一个蓝围巾遮住脸，看起来和普通集市上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她站在菜市场入口，安安静静的，见到唐虹就飞快跑过去挽着她的手。
“唐姐姐好。”她笑了笑。
唐虹心中顿时充满怜爱：“冷不冷啊。”
“不冷，唐姐姐，咱们边走边说。”
唐虹对于穆迟迟的来意还不清楚，但提到那件事，她本能的觉得排斥，勉强笑了笑：“行。”
穆迟迟发现了她的僵硬，不动声色地跟着她逛街。说闲话一样说起自家受骗的经历，听到后面，唐虹有所触动。
“你娘有你为她奔波，真是好福气。”唐虹感慨的说。
“唐姐姐，我们是最亲的家人，见到家人受害只有心疼，哪还顾得上指责她。而且错也不在她，骆良朋才是应该被万人唾弃的人。他都不觉得羞耻，咱们为什么觉得羞耻？”
她在暗示唐虹家里亲人一定很期盼她回去。
唐虹抿嘴一笑：“咱们不一样的。我只有舅舅，舅舅家教严格，就算能容忍我，我也会连累表妹表姐们的名声，何苦呢？”
“唐姐姐，回不回去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应该把自己的钱拿回来，总不能一直给人家帮工。”
唐虹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回家，知道被骗的时候我没脸回家，这么长时间又何苦回去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虽然我不会回去，但可以作为证人告周永。”
穆迟迟没想到这么快就达成目的，心中有些高兴。她来之前就怕那些受害人怕耽误名声，不想出庭。
“唐姐姐，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穆迟迟站定了。
“你是我第一个找的受骗的女子，除了你我，还有十多个女孩都被他骗财骗色。还有的被他卖到了窑子。等这件事过去后，如果你想和你舅舅见面，我可以帮你。”
“到时候再说吧。”唐虹不抱期望。
“其实应该是我感谢你，受骗的时候我真想一死了之，我怨自己，也怨别人。从没想过能够报仇，你给了我机会，还不辞劳苦找到我。要不是你，我一辈子都报不了仇。”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眼里才有了些激烈的情绪。
“我真恨不得把周永千刀万剐！”
似乎是怕说这些话吓到穆迟迟，她连忙歉意的笑笑：“忙着跟你说话，菜还没买呢。我得赶紧去买菜了，要不少奶奶要骂我的。”
她露出惶恐的表情，看起来那位少奶奶竟然比周永带给她的恐惧更深。
穆迟迟拉住了她，眉眼坚定：“唐姐姐，少奶奶对你不好，你就别干了。我可以给你找工作。”
“不行的。”唐虹说：“当初是少奶奶救了投水自杀的我，还让我去她的公馆帮忙让我有个活路。可是……可是少爷对我动手动脚，少奶奶就生气了。我对不起少奶奶，她打我骂我，我心里还好受一点。”
“唐姐姐。”穆迟迟拉着她的袖子说：“你等一等。既然你觉得对不起少奶奶，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少爷。走，你现在就跟我去请辞。”
“可是……可是”唐虹有诸多顾虑，只是说不出口，她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小在父母呵护下长大，父母走了以后有舅舅替她出主意，身边又有老妈子照顾。她高中毕业之后不需要赚钱养活自己，人生也没什么大事，是需要她出主意的。
遇到这种决定人生方向的大事，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唐姐姐，跟我走。”
穆迟迟非常坚持，她拉着唐虹去了公馆。
少奶奶这时候还没起，她们站在门外等。唐虹挎着空空的篮子非常不安，不时说着：“一会儿张妈见不到菜，又该骂我了。”
“万一有客人来，看到咱们怎么办？”
“少奶奶知道我要走，肯定很生气。”
她苦着脸，说一些琐碎的话的话。
穆迟迟解了围巾，冰雪一般的小脸在寒风中如玉雕成，睫毛纤长，侧脸美丽。唐虹看着看着就胆怯了，这小姑娘看起来有一股高不可攀的气势。
她闭上嘴，焦虑的在公馆外面转圈。
穆迟迟转过头说：“唐姐姐，你忘了你曾经是个高中生吗？”
唐虹一怔，愣愣的看着自己皲裂粗糙的手，脸上露出似哭非哭的表情。
“我……我。”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我忘了……”这两年的劳作改变了她的样貌，也磨平了她的骄傲。
她现在每天思考的只有哪里的菜便宜实惠，少奶奶又会怎么刁难她，晚上张妈睡觉打呼噜吵的她睡不着。
十八岁之前无忧无虑的生活，回忆起来像在梦里一样。
她也有那么快乐的时候吗？
她也曾为了不平之事上台演讲，成为同学眼中风云人物的日子吗？
这两年的生活对她的影响竟然有那么大，她现在就是把自己当婢女，如果不改变，一辈子就这样了。
可是万一少奶奶生气……她看了一眼穆迟迟，小姑娘眼神清冷坚定，看起来就是一个明事理又能干的好姑娘。
又有这样的容貌，以后前程不可限量。
以前的她，也是这样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啊。
穆迟迟美丽的脸似乎给了她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她猛地站起来扔掉篮子，咚咚咚的敲门。
“敲什么敲，叫魂呢！”张妈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打开门发现是唐虹，她皱着眉说：“今天怎么这么莽撞，让你买的菜呢？”
唐虹擦了泪，鼓足声势说：“我要找少奶奶，我要辞工！”
张妈看了看她：“进来吧。”
唐虹哼了一声，顾不上穆迟迟，径直冲到少奶奶房间说：“少奶奶，我要辞工！”
少奶奶的房间是西式风格，蓬松柔软的浅粉色大床上，少奶奶穿着绸缎睡衣鬓发蓬松，正在抽烟。
听到她说话，吐出一个烟圈，懒洋洋地说：“好啊。”
捏着拳头脸憋得通红，有一大股话想要发泄的唐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一拳打在棉花里，憋屈的很。
少奶奶诧异扬眉：“怎么？舍不得公馆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想跟我做姐妹吗？”
“不是不是！”唐虹慌忙摆手。
“少奶奶，我从没有这种想法。我知道是您救了我，我一直感激您，又怎么会对做对您不利的事。”
“哦？那我对你又掐又打，你为什么不走。”
唐虹低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害你们夫妻不合，您打我，我心里能好受一点。”
少奶奶忽然笑了，笑着笑着扔了白玉烟枪，骤然起身。
“你是傻子吗？我不想救回来一个白眼狼，所以变着法的赶你走，谁知道你死缠烂打就是不走，你说你是不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