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玳自小入宫, 年幼体弱，受尽苦楚。生活的磨砺让他变得圆滑，他知道该如何讨好一个人, 也知道该如何分辨一个人。

    其实他从不觉得自己苦,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比他苦的人还有千千万。他是幸运的，尤其是遇到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是天上菩萨下凡，是来拯救大周的, 然后顺便救了他。

    身为皇后娘娘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周玳的身份甚至比大周皇帝身边的贴身秉笔大太监还要再高上一层。

    自然不是级别上的高, 而是地位上的高。

    谁让陛下宠他们家娘娘呢, 连带着他也狐假虎威了些。

    夏日花浓，周玳照旧去巡视一圈自己的园子。

    这是皇后娘娘特批准他在宫内自己开辟的园子。

    园子正是丰收季，除了圆溜溜、绿油油的大西瓜, 挂满了紫葡萄的葡萄藤架子, 园子里还种着娘娘最喜欢的番茄。

    虽然说这大夏天的吃火锅有些太过了, 但要是搬上那么一层冰, 再吃上一锅浓浓的番茄汤, 饭后配一点新鲜摘采下来的西瓜和散发着甜香的大葡萄, 真是神仙来了都不换。

    周玳自己打着伞儿, 身上的太监服被日头照得半湿, 勾出他纤细的身段。

    周玳虽是男子，但因为净身比较早，再加上生了一张雌雄莫辩的脸，所以身上总带一股阴柔气。

    不过只是看着和气罢了, 旁人都知这位周总管也是有些手段的。

    番茄地边正蹲着一个老太监，身上穿一件散发着酸臭气的太监服, 脚上都是泥。他长得胖，在日头下毒晒着，整个人像头被烤熟的猪，不停哈气。

    “周，周总管……”老太监看到周玳，赶紧上前。

    周玳用手帕捂着鼻子，皱眉呵道：“离我远点。”

    “是，是。”老太监的面色有一瞬扭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变得非常谦卑。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这老太监不是别人，就是那觊觎周玳已久的老太监。

    周玳本想将这老太监一根绳子绞死算了，不过转念一想，这人若就这么死了，不是太便宜他了？自然要让他生不如死，尝尝自己种下的恶果。

    “番茄长得怎么样了？”周玳绕过老太监去查看番茄。

    老太监殷勤道：“您看看，长得可好了。”

    周玳微微弯腰，身上的伞遮蔽下来，衬出其纤细身段，那细长的影子落在地上，窄腰宽袖，勾人极了。再看那白肤红唇，便说是女子都不会有人怀疑。

    老太监的毛病又犯了。

    他痴痴地盯着周玳看，甚至想伸手去碰他。

    “啪”的一声，老太监的手被周玳用伞柄打开。周玳一脸厌恶地盯着他，表情阴狠。

    老太监心头一颤，赶紧磕头，“是，是我鬼迷心窍……”

    老太监虽被发配到此处挑粪种番茄，但周玳却并没有过分为难，因此老太监并不十分惧怕他，有时候想想甚至都觉得自己与周玳有几分情意在。

    周玳自然不知道这老太监在想些什么，若是知道了，恐怕恨不能立刻把他扔进粪池子里头淹死。

    日头毒辣的很，周玳看番茄长得不错，也不愿意多呆，不想刚走几步就被老太监拽住了裤脚。

    “周总管，我在这都大半年了，您看看什么时候给我换，换回去？”

    菜园里辛苦，起早贪黑，还要挑粪，老太监虽然身上臭，但却是个喜欢干净的。

    周玳垂眸看他。

    老太监跪在地上，经过半年的磨练，他身上的肉早已消了大半，肌肤虽被晒黑了些，但并不妨碍，人瘦了，反而精神了不少。

    老太监算起来年纪也不算太大，这样一瘦，竟还显出几分秀气来。毕竟是太监，就算年纪大些，瞧着也比同龄人好看不少。

    周玳眯眼，突然笑了，“确实是时候了。”

    老太监赶紧道：“是啊，是啊，若能让我来伺候周总管您，那才是最好不过的。”

    周玳却摇头，脸上笑眯眯，“不急，我有个更好的地方让你去呢。”

    .

    郝鹭上完朝后，看到站在一旁候着自己的周玳，微愣，然后避开人群走过去，“周总管？”

    周玳面色一红，“郝将军怎么也这样叫我。”

    郝鹭轻笑了笑，“你现在可不就是周总管吗？”说到这里，郝鹭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你上次送来的那个太监，我已经扔进军妓营了。”

    “啊？”周玳面色一愣。

    郝鹭道：“有什么问题吗？”

    老太监确实是周玳让人送过去的，可他并没有告诉郝鹭，他只是偷偷托了人，把老太监塞进去，让他尝尝那股子滋味而已。

    周玳低下了头，面色微白。

    “我，郝将军……”周玳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定然觉得自己是个心肠恶毒之人。

    周玳下意识攥紧了手，老太监对于周玳来说，是过去的毒瘤，他长在周玳心上，他用尽全力将他剔除出去，抽血扒骨。

    对于过去，周玳是难以启齿的，尤其是在郝鹭面前。他本就是一个太监，就算如今体面些了，也依旧是个太监。

    而她呢？

    身为一名女子，却掌管大周兵权，地位超然。他是配不上她的，他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配不上她。

    可人，难道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奢望吗？

    不，周玳是自卑的，他自卑到连奢望都觉得是奢望，他不敢。

    “对了，听说大楚新送来几匹好马，不知道周总管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郝鹭性子虽粗，但她也能看出周玳的不自在，赶紧岔开话题。

    周玳赶紧接话，“这是自然。”他本来就是要带郝鹭去看马的。

    周玳知道郝鹭喜马，因此当知道有好马从大楚被送来时，赶紧让人好生照料，只等着给郝鹭献殷勤。

    .

    两人一道去马场。

    夏日天热，周玳撑了伞，将郝鹭与他一齐遮在里面，郝鹭道：“我皮糙肉厚，不必了，你打吧。”

    郝鹭说这话也没错，自从她执掌兵权以来，身上被晒黑许多，眉宇间英气更浓，比起日日呆在皇宫里头的周玳来说，简直更像个男人。

    周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细皮嫩肉，下意识面色一红，赶紧收了伞，“我，我也不常打的。”

    日头太大，周玳脸上浸出一层细密汗珠，濡湿了鬓角，他转头朝郝鹭看过去时，眉眼微微向下。

    虽已是太监，但周玳毕竟还在长身体，不知何时竟猛地蹿高一截，看着透出一股少年的青葱劲。

    郝鹭注意到他的身高变化，“你长高了呀。”

    周玳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嗯，稍微长了些。”

    郝鹭道：“男孩子还是要高些才好。”

    郝鹭没有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毛病，反观周玳，原本还透着红晕的脸瞬时惨白。

    他，不是男孩子，也不是男人。

    可他却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周玳苦笑，果然，他不该想的，即使只是想，也是罪。

    .

    马场距离不远，两人步行而至，郝鹭的手轻滑过面前的白马，眼中露出惊艳。

    “真是匹好马。”

    “这马性子烈，将军当心。”马奴站在一旁牵着缰绳，小心提醒。

    郝鹭道：“我这人就喜欢悍马。”话罢，郝鹭飞身上马，姿势帅气，动作熟练。

    站在一旁的周玳听到此话，忍不住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面。

    郝鹭她说的也是这句话。

    周玳看着在马奴手里异常暴躁，在郝鹭身下却奇异乖顺的白马，脸上露出羡慕之色。

    如果，如果他是一匹马的话，会不会比当人更好些？

    他能被郝鹭骑在身下，亲密接触。他能跟她一起上战场，甚至还能为她挡刀挡剑，为她死去。

    为心爱的人死去，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周玳想痴了，连郝鹭骑着白马到他面前时他都没有察觉。

    “周总管，想试一试吗？”郝鹭见周玳盯着白马，目不转睛，以为他是想骑，便朝他发出邀请。

    周玳回神，面露羞赧，“我，我不会……”

    郝鹭道：“没关系，我教你。”

    郝鹭朝周玳伸出手。

    周玳盯着面前女子的手，不大也不小，手指纤细却不白，上面有一层厚厚的茧子，浸着细薄的汗，在阳光像麦芽一样。

    周玳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他咽了咽口水，有汗从额角滑落。

    周玳伸出手，搭住了郝鹭的手。

    郝鹭一使劲，周玳就被她拽上了马背。

    周玳坐在前面，郝鹭坐在他后面，她的双臂圈着他，像一堵结实的桃花墙。

    周玳听到郝鹭的声音从他后面传来，“抓紧缰绳。”

    周玳下意识伸手去抓缰绳，却不想正抓住攥着缰绳的郝鹭的手。

    郝鹭轻笑了笑，“别紧张。”女子声音清脆，滑过周玳的耳廓，直钻进了他心里。

    周玳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嗯。”

    白马奔跑起来，周玳紧张的心跳声被兴奋淹没。这是他第一次骑马，也是他第一次与郝鹭如此亲近。

    迎面的风炙热而张狂，周玳的脸被晒得通红。

    他的后背汗津津的，那是贴着郝鹭热出来的。

    郝鹭身上穿着铠甲，那厚实的铠甲被晒得滚烫，磨着他的后背，仿佛要扎出火星子来。

    可就算是着火了，周玳都舍不得放。

    他舍不得。

    他宁可被烧成灰，变成这空气中的一捧尘埃，他都想跟郝鹭挨着，不必做什么，只需要这样静静的，悄悄的挨着，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鼓噪的风吹过两人面颊，面前是一个横杠栏杆。

    郝鹭道：“抓紧，要加速跳过去了。”

    周玳下意识抓紧，风太大，他眯起了眼，他感觉到马匹迎着风，向着太阳跃起，他听到自己不受控制的声音说，“喜欢，我喜欢你……”

    “哗啦”，阳光碎了满地，风也安静下来。

    热浪一波一波涌来，马儿静了。

    郝鹭说，“一圈跑完了，我们下去喝点水吧。”